10、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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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剛落進門檻,一陣酥香的味道便撲鼻而來。
李璟鼻子一抽,循香而動:“胡餅!”
蕭氏才從廚房忙活出來,端出一籠金黃油亮的炸餅,餅子都還沒晾涼開,就被李璟半路打劫,偷偷摸走兩個。
李璟嘴裏叼著一個,另一個大方地給分吳議。
被李璟心心念念牽掛的胡餅,通俗地講,就是包子。
隻不過唐朝的包子還保留著胡人剽悍豪爽的風格,厚實的麵皮裏塞著滿滿當當的大塊羊肉,在滾燙的油鍋裏炸得皮脆肉軟,油滋滋地一鍋撈出來,吃一個酣暢爽快。
這種胡風美食固然別有風韻,但吃兩口就膩得喉嚨發油,蕭氏早有準備,把胡餅放在桌上晾開油氣,另從廚房端出一道清爽解膩的茼蒿蛋花湯。
“這道湯還是在長安時宮裏時興的,多年不做,恐怕是沒有從前的味道了。”蕭氏雖是貴族女子,卻也很有苦中作樂的精神,把李璟抱在膝上,垂首細語講著那些大明宮裏的趣事。
“這道菜還有個故事呢,當初禦廚於三海在宴會上陳上這道湯,被那些王公大臣嫌棄太素淨,於三海卻說,‘天下大旱,民生疾苦,唯有茼蒿耐寒耐幹,還能端上平常百姓家的飯桌,這道菜正是陛下心係萬民,與天下同甘共苦的決心’。”
“然後呢,陛下有沒有生氣呀?”
“沒有,陛下聽了非常高興,說於三海講的正是他的心思,還給這道湯賜了禦名,叫‘千秋雪’。從此以後,千秋雪就在長安時興起來了。”
吳議咬一口胡餅喝一口湯,聽故事聽得比李璟還要津津有味。
武後實在赫赫有名,她的丈夫李治反被顯得過於仁弱,但從這個時代的老百姓看,這個愛民如子的皇帝還是非常可敬可愛的。
一桌人正吃得有滋有味,一家之主才姍姍來遲。
蕭氏替他拂去肩角的落葉,李素節在妻兒麵前素無架子,隨手撿個位置坐下,不講究座次。
“茼蒿有菜裏君子的美譽,因為它耐得嚴寒,淩得風霜。”他抓住機會就要教育李璟,“你要學習它這樣的品格,知道嗎?”
李璟一張小臉被塞成碩大一個包子,兩隻耳朵呼啦一扇,聽不見聽不見。
冬天裏還有一地窖白菜呢,也沒見誰稱讚白菜有傲雪淩霜的風範。
吳議在心底微嘲一句,這果然是個連菜都要看臉的時代。
吃過晚飯,天色漸漸黯淡下去,滿天繁星從夜幕中一閃一閃鑽了出來,如一雙雙睨著的眼睛,悄無聲息地俯瞰著人間晚色。
吳議和李璟並排坐在李府院裏的台階上,淡淡星輝落地便結成一地寒霜,吳議在上頭橫一筆豎一筆,歪歪扭扭畫出個北鬥七星。
“你畫的是什麽呀?”李璟撐著下巴,抬頭望望天,又低頭看看地,最終不解地望著吳議。
“這個嘛……”吳議自己也知道這印象派的畫作實在入不得眼,笑眯眯地往後一躺,“這是神仙舀湯用的勺子。”
李璟有樣學樣地往後一躺:“那神仙都吃什麽呢?”
“當然是吃丸子啦。”吳議有模有樣地編下去,“你看旁邊的那枚星星,就是神仙的眼睛,他隻要看到你這樣皮肉嫩嫩的小孩,就伸出勺子一舀,然後喂進嘴巴裏……”
“不要不要,我不要被神仙吃掉!”李璟馬上一咕隆滾到吳議身邊,緊緊挨著他的手臂,大一副要死一起死的壯烈架勢。
吳議給他逗得嘴角一顫,強忍著沒笑出來:“你要不被神仙吃掉,就隻有快點長大囉。”
“我有辦法叫神仙不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吃我!”依偎在身邊的小團子馬上跳了起來,從地上抹上一手的灰,往自個兒臉上左右一塗,得意洋洋地叉起腰。
“你瞧,我現在這麽髒,神仙肯定不想吃髒東西!”
借著清朗星光一打量,李璟白乎乎的小臉上貓爪子撓過似的,左三撇又三撇,還挺對稱。
嗯……這個思路雖然清奇了點,好像也不能反駁。
小髒貓歪著脖子和天公鬥智鬥勇了一會,很快給磨光了精神頭,縮成一團偎在吳議腿上,睡眼朦朧地望著靛紫的夜空。
眼皮都上下打架了,嘴裏還迷迷糊糊地念著“別吃我”。
可惜這個時代沒有可以照相的玩意兒,不然把這場景拍下來,李璟絕對能一睡成名。
吳議把手掌蓋在李璟的眼睛上,學著長輩哄小孩的童謠:“呼擼呼擼毛,嚇不著……”
很快,便傳來一陣小水泡似的鼾聲,吳議揭開手掌一看,小家夥嘴角掛著幾顆口水豆子,不知道夢裏又在吃什麽好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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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在漸冷的秋風裏漸漸縮短,吳議日日護著李璟去上學,閑暇時便趴在窗柩上偷學一二。
袁州官學窗柩上的灰塵很快被他的食指挨著擦遍,一劃蓋過一劃,孔夫子的大道理和神農氏的百草論筆畫交織,也唯有吳議自己還能看出其中的文字。
四書五經、醫科典籍常用的字大多都爛熟於心,其餘生僻怪字就隻有遇一個學一個,遇到先生也不會讀寫的,就隻有認字認半邊混過去。
唐朝用的字典基本還是許慎那本《說文解字》,隻是價格頗為昂貴,吳議摸摸包裏那幾顆祖傳的銀碎,還是按住了躁動的手指頭。
這一日,吳議方把李璟送進學堂,便聽見遠遠傳來一陣車馬喧囂的聲音。
幾匹神氣十足的黑馬拖著一架馬車慢慢碾過來,後頭遙遙跟著一隊人馬,馬蹄和車輪幾乎都要把路旁的野草踏平。
一位錦衣玉帶的年輕武官騎在前頭,翻身下馬,對吳議一揚下巴:“命醫科官學的夫子出來接見博士。”
話音剛落,便聽得馬車裏的人輕咳一聲:“不可無禮,我們是客,自該我們登門。”
那武官一邊應了聲“是”,一邊往後一退,撩開簾子,小心翼翼地把馬車裏的人請下來。
吳議在旁悄悄望去,隻見馬車裏慢慢伸出一支堅硬結實的紅木手杖,生根般穩穩拄在地上,挺直的線條上閃過一絲凜冽的寒光,威儀萬分地展示著主人不可撼動的地位。
手杖的主人探出身來,周遭許多圍觀群眾早已驚叫出聲:“張博士!”
吳議心下一震,腦海裏頓時浮現出一個姓張的名字。
東宮太醫,張起仁。
張起仁頗有涵養地緩緩一笑,側身對那青年吩咐:“你去知會這裏的夫子,我要親自考查生徒。”
青年領命而去,隻一炷香的功夫,全體生徒便被趕羊似的吆進院裏,時不時有人偷偷抬眼窺去,猜度著這位名滿天下的老太醫究竟是什麽脾氣。
“《神農本草經》中經裏對茅根一藥是如何講的?”
低沉穩重的聲音如蕭瑟秋風裏的一道高牆,把周遭數雙仰望的目光與一院紛飛落葉分隔開來。
一陣目目相覷的沉寂之後,終於有人緩緩舉起了手。
張起仁拿書點了點他的指尖。
“茅根味甘,寒。主勞傷虛羸,補中益氣,除瘀血、血閉、寒熱,利小便。其苗,主下水。一名蘭根,一名茹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根。生山穀、田野。”
吳栩逐字逐句地背完,又略一思忖,補充道:“茅根一名地管,一名地筋,一名兼杜。生楚地,六月采根。”
張起仁已經年逾六十,但炯然有神的雙眼絲毫看不出老態,他頗有興致地接著考下去:“你的書倒是背得一字不差,那我問你,若病人濕痰停飲發熱,是否能用茅根?”
“這……”吳栩頓了頓,聲音漸小,“茅根止嘔去熱,應當可用。”
一邊說著,一邊拿小心翼翼的眼神打量著這位高高在上的博士。
張起仁眼裏的光遽然冷落:“你叫什麽名字?”
“回博士,我是吳栩,家父是……”
吳栩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記書卷狠狠敲在腦頂,他手一哆嗦,不敢去擋,隻僵直著身子聽訓。
張起仁又用力打了兩下,才重重道:“不求甚解!”
接著低頭看向大氣都不敢出一下的學生們:“你們有誰知道,他錯在哪裏?”
一陣蟬鳴,四下無聲。
“你們若是一個能回答的都沒有,那全都不必來我這官學了!”
底下一陣無聲的攘動,這裏麵的醫科生徒上至四五十旬,下至十數少年,有的在這裏胡混了近十年,有的則剛剛跨進這個門檻,都用眼神彼此推脫著。
張起仁暗歎口氣。
地方上的醫科官學收盡官宦子弟,滿腹倨傲的小少爺們肯背背醫經已經是不錯了,更不能指望他們通達意思了。
片刻,院宇的角落才遠遠響起一個聲音。
“回博士,濕痰停飲發熱,恐怕是因為寒症。茅根性寒,如果用茅根止嘔退熱,是舍本逐末,藥方大忌。”
張起仁冷眼瞥過去,答話的是個身形瘦弱的少年,比剛才的吳栩看上去更小兩歲,稚氣未脫的眉眼有著少年人獨有的清俊雋秀,沉靜的一雙眼裏眸光明朗。
他不由鬆了臉色,帶上點溫和的語氣:“說得倒不算錯,你說這話,是因為背過《神農本草經》的經注了?”
別說經注了,就連《神農本草經》本經吳議也沒有正兒八經地背過,隻不過臨床經驗多了幾年,雖比不上張起仁這樣年資深厚的太醫博士,吊打這些初出茅廬的生徒還是綽綽有餘的。
他眉也不皺、眼也不眨,坦誠道:“未曾背過。”
在場生徒無不倒抽一口涼氣,在張起仁麵前說自己連書都沒背,不是找打嗎!
張起仁倒沒有發火。
他隻蹙著眉淡淡地環顧一周,目光落定在吳議稍顯瘦削的麵頰上:“神農嚐百草,方知□□本是一家,華佗走遍江淮,才得出麻沸散的方子,這些聖人先師也是從無到有、上下求索才成行家。能從醫經中得出自己的見解,而非死記硬背、墨守成規,在你這個年紀已屬難得。你父親是誰?”
這話明麵上褒揚吳議有先賢之風,深意卻在鞭策在場的生徒學醫之道。
可惜場下的年輕人大多心浮氣躁,先生的箴言左耳進右耳出,愣是沒幾個字過腦子的。
作者有話要說: 唐朝的科舉分為很多科目,醫科也是其中之一,在中央官學有餘的情況下,會從地方上選拔生徒,一般來說采取的是“貢舉”的製度。
不過勸人學醫,天打雷劈,在唐朝醫科也是個大冷門,很多地方都沒學醫的人,再加上科考本來就還不流行,所以這種考試製度非常理想化,實行度並不高
野史中就有博士選拔生徒的記錄,不過是不是類似於當時的男頻小說就不得而知了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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