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懲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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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國,十昌裏。
空氣中有麥子的香氣,秋收的人們挑著一擔擔粟、黍,熙熙攘攘地來往田野與民居之間。十昌裏的白日,熱鬧得不成樣子。
今日如鏡與楊夫人赴東頭飲酒,令趙襄與楊超在屋中自己念書。楊超早是耐不住的,等如鏡出了門,他便抱了個鞠球在身,額上束了額巾,將衣袖褲管紮緊,欲要外出野去。
趙襄並不抬眼,仍看著書道:“你做什麽去?”
“蹴鞠啊,今日阿妹跟著隔壁阿君玩,我才得去。”他邊紮著袖子邊道,轉而嘻嘻一笑,道:“你可要一起?”
趙襄撐頭,嘴角勾起,不屑道:“你會?”
楊超掂掂手中鞠球,走到庭中,雙腳靈活勾鞠,再一個回旋踢腳,那鞠球便直直擊中那棵大桑樹,震得抖落一地黃葉,他咧嘴一笑,道:“如何?”
趙襄搖搖首,嘖聲道:“你這招燕歸巢,籠統隻算得上是乳燕歸巢。”
“別說嘴,瞧子助你文文氣氣的,怕是隻曉得花名。”楊超譏笑道。
趙襄無奈起身,令小丁為他紮緊寬袖,他著下裳,本不便蹴鞠,他倒不大在意,往中庭一走,楊超踢球而來,他提腳一拐一掂接住了球。
“真正的燕歸巢,瞧好了。”趙襄雙足生風,鞠球在他腳下任意滾走,他猛得一掂高,再一個回旋踢,鞠球往偏拐了個美麗的弧度,恍如燕子飛旋,再中高樹,又擊落一地黃葉。
楊超看得有些呆,他曾偷偷到鞠場看貴族子弟蹴鞠,他們便是會耍這樣的花式,他從旁偷師,學了點皮毛,在這十昌裏的兒童間亦是高手了。今趙襄還比他小一歲,不比他高壯,氣力卻如他一般,眼中滿是羨慕,他有些結巴道:“你你你可還會別招?”
“如轉乾坤、斜簪花、風擺荷之流……不過是尋常玩意兒,不足掛齒。”趙襄鬆開袖子,略略撫順皺褶,漫不經心道。他自小得將軍陸合親授武藝,蹴鞠便是其中一項課業。且宮中民間,蹴鞠鬥雞風盛,閑來便與貴族子弟們遊戲取樂,熟能生巧罷了。
楊超笑道:“咱一塊去蹴鞠吧,露一手給他們瞧瞧,省得他們老是道十昌裏無人。”
趙襄攤手,故意道:“你爹讓我讀書寫字,隨你去蹴鞠了,交不上功課,他打我戒尺時我尋誰哭去。”他初初來時桀驁不馴得很,不願讀書亦不願吃飯,王子脾氣鬧得厲害,楊夫人隻看著幹著急。而如鏡,不由分說地寒著臉,賞了他一頓戒尺,手掌腫得老高,要楊夫人用藥布巾子裹了兩天才消腫了。現在想來,他便覺得左掌發疼發癢,心有戚戚焉。
“我替你寫便好,快去吧!”
“這可是你說的,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楊超忙抱了球,拉著他要出門去。
誰知此時,院門忽而開啟,意巧與幾個女孩嬉笑著進門。楊超愕然,道:“你不是要去別家耍嘛?”
意巧懷裏抱著一隻黃黃土土的小狗,嘴巴一圈盡是烏黑的,活脫脫就是隻烏嘴狗。她見了楊超便迎上去笑道:“咱們玩著時,見了這隻小狗,剛死了母狗,怪可憐的,我便拾回來養著唄。”她柔柔地撫著小狗頂上的皮毛,懷中小狗發出嗚嗚的聲音,圓溜溜的眼睛巴巴地看著楊超。
“看著怪髒的,娘要是不許養還得丟了。”楊超撇嘴道。
“給它洗幹淨就不髒了。”她不禁摟緊了小狗,轉而看楊超一身簡裝,趙襄亦在院中,她問道:“你們可是要出去?”
“蹴鞠去。”趙襄淡淡道。
楊超忙擺手道:“沒,沒有的事,我們不過讀書累了,在院中走走。”
趙襄一臉疑惑,道:“你方才不是說去蹴鞠嘛。”
“哪有的事,你聽左了。”楊超對他擠眉弄眼,麵上表情豐富得很。
意巧道:“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別在我跟前弄鬼,阿哥你定是要溜出去野的。我告訴阿爹去。”說著便要轉身出去。
“好妹妹——”楊超忙拉住她,滿臉堆笑道:“真沒有的事。”
“那你揣著鞠球作甚。”意巧忍俊不禁,伸手拍了拍他圈著的鞠球,幾個女孩亦笑得前仰後倒的。
“男兒家的事,輪得你一個女兒多嘴。便是要去蹴鞠又如何?”趙襄十分看不慣楊超的慫包樣,他負手道,全然不顧楊超對他打眼色。
意巧瞪著他,氣鼓鼓的腮幫子,圓圓的,小包子臉顯得可愛極了。她頭一遭見他便鬧了不快,是以對這位盧家哥哥也喜歡不起來,期間趙襄不時譏誚作弄她,她越發覺得此人無賴討厭,偏生母親又十分袒護他,她氣道:“我……我告訴爹去,你們欺負我!”話罷,氣衝衝放下小狗便奔出門去。
“阿妹!阿妹你回來啊!”楊超欲哭無淚,可真是牽連無辜了,他明明好好哄著來呢。如鏡一向對他嚴厲,對意巧寵愛得很,她要是告狀去了,他又得挨一頓板子。他氣道:“你又何苦氣她!”也便追了出去。
幾位女孩見意巧跑了,亦覺著無趣,便也四散回家。熱鬧庭中頓時隻剩趙襄與那隻可憐巴巴的小狗對望著,趙襄氣不打一處來,道:“別看著本宮,撿你回來的人跑了。”
小狗低聲嗚嗚,卻乖乖地走到趙襄腳邊繞著討好,縱是趙襄稍稍以腳弄開它,它仍黏過來,眼睛圓圓水汪汪的,可憐得緊。
趙襄捏著它後頸皮拎起,小狗四隻爪子撲棱撲棱,小丁怕趙襄受傷,便迎上來道:“殿下,讓奴才抱吧。”
趙襄不語,他心想,這意巧就這麽跑出去告狀了,他很吃虧啊。明明不是他要出去耍蹴鞠的,現因三言兩語惹了她,萬一她顛三倒四說不全,變成是他攛掇著楊超去蹴鞠,豈不是板子要被打得多些重些。他對小丁道:“你速去追上她,不要讓她去找先生。”
小丁領命忙忙追去,他腹誹:殿下您早知道厲害便不要激怒姑娘了,怎生如此遲鈍。
他將小狗放下,蹲在屋前,還是伸手去順了順小狗的毛,他喃喃道:“你說她怎麽就這般不禁說。”小狗伸舌舔了舔他手,以示回應。
“你的嘴是烏的,便叫你阿烏吧。”趙襄笑著,去舀了一盆水,“的確髒得很,本宮是見你太髒了不欲你汙了本宮的眼,才替你洗洗的,才不是為了討好那丫頭。”
隻是趙襄平日連洗臉皆有人服侍,他又如何懂得去替狗洗刷,阿烏看著那盆水,忽然瑟瑟發抖起來。
楊超好不容易追上意巧,說盡了好話,陪盡了不是,又給她采了許多野花編了花環才哄得她回家,途中亦見小丁前來,小丁亦道了許多好話,意巧才不惱而笑,與兩人說說笑笑回家去。
回家後便見趙襄拿著巾子沾水,捉著阿烏要擦掉身上的汙泥,阿烏小小的身子抖如篩糠,毛發濕了大半,一塊一塊的,顯得更落魄狼狽了。意巧道:“你要做什麽?”
趙襄抬首望她,道:“阿烏太髒了,得洗洗。”
“你叫它阿烏呀。”意巧笑道,“怪奇怪的。”
這時阿烏汪了一聲,向意巧奔去,在她腳邊纏玩。惹得意巧抱它起來,道:“我來洗吧。”
意巧、趙襄、楊超三人蹲在水盆前,揉碎了皂葉抹一些在阿烏身上,細細為它洗去身上的泥汙,趙襄笨手笨腳不會衝,反濺了自己一身,惹得意巧發笑,道:“子助哥哥,你是要潑水玩嗎?”
趙襄狡黠一笑,道:“未為不可。”說著便用手一揚,潑了些水到楊超身上去,楊超亦不甘示弱,用瓢狠狠一舀潑向趙襄,趙襄一躲,竟大半潑中了意巧。兩人趕忙逃竄,意巧便追著他們倆要潑,阿烏見狀亦四處奔跑著,嘻嘻哈哈地追著跑著,把一旁的小丁亦拉入戰局,四個孩子時而對戰時而各逃,玩的不亦樂乎。笑語歡聲傳出小院,著實熱鬧得很。
是以,他們玩鬧起來忘了時日。待如鏡夫婦歸來時,見四人一狗身上無不濕漉漉的,連院子也濕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了大半,楊夫人霎時變了臉色,這秋天蕭瑟帶著涼意,這般瘋玩,著涼生病了怎麽好。而如鏡則是見兩個男孩竟無好好讀書,一筆字亦不曾寫,麵色黑如墨鬥。
楊超是討饒慣的,立時乖順地向如鏡叩首討饒,意巧亦知道自己惹爹娘生氣了,靜靜地立在一邊,不安地攪動著衣角,垂著首不敢去瞧爹娘。而趙襄,他心中雖怕挨板子,但又是死要麵子的人,他隻別開頭去,不言語亦不動作。
“你們先去換了幹衣裳。夫人,去請家法來,不好好教訓一下他們,淨把我的話當耳旁風。”如鏡冷冷道。
楊超頓時嚇得不行,直抱著如鏡一腿嚎道:“阿爹,兒子再也不敢了,求您饒兒子一回。”就連意巧亦哭著撲向如鏡腳邊求饒,而趙襄仍在思索家法究竟是什麽。
“老爺……他們不過是一時貪玩……”楊夫人亦嚇了一跳,竟要用家法。
“取來!”
楊夫人無奈,隻好打發四個孩子回屋換了衣裳,在屋裏取出三個木盆,楊超自知無情可說,便乖乖地捧起一隻盆紮好馬步,楊夫人往盆裏舀水,隨著一瓢一瓢的水入盆,楊超咬牙越緊,雙手雙腳都微微發顫。
如鏡斜眼一瞥,小丁亦乖乖如此捧盆。
眼光落至趙襄,趙襄指著小丁道:“小丁代我受過!”
如鏡冷著臉道:“為丈夫則勇擔當,你這般與那些酒囊飯袋有何區別!”
“我……我是……”趙襄氣急不耐,小丁忙與他使眼色,示意他莫要提太子身份之事。
“法之不行,自上犯之。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如鏡道。
此言一出,趙襄大驚,他竟說出如此驚世駭俗之言。世間隻道: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何如有王子與庶民同罪之言,且奴仆代主受過,這不是最平常不過之事嗎?
他愣神,如鏡便端盆放他手捧著,滿滿灌了一盆水,他捧亦不是,扔也不是,隻覺得雙臂千斤重,雙腿自然要紮著馬步才可保持平穩,三個男孩便這般捧盆而站,豆大的汗珠滾落,三人皆有些發顫,隻強自堅持著。
“一直捧到飯時,若灑落一滴,便再加一瓢。”如鏡拂袖,楊夫人隻歎息一聲拉著意巧回屋。
過了許久,意巧向父親求饒無果,狠哭了一場,看著三位哥哥受罰,心疼得不住地抽泣。她不願待在屋內,出來隻蹲在他們身邊陪著,阿烏亦靜靜趴在她腳邊,她抬首而望,見趙襄咬得嘴唇泛白,雙臂微微顫抖,她輕喚一聲:“子助哥哥……”
趙襄艱難地偏首看她,隻見她雙眼紅腫,小臉白裏透紅,顯然是為他們傷心得很,心下不由寬慰幾分。
“我無事。”
“以後……你莫要再頂撞阿爹了……你告饒,他罰不重的……阿哥盆裏的水,就不如你多……”她啜泣著,斷斷續續道。
趙襄目轉回前方的桑樹,堅定道:“我不要!”他不由想起父王宮中的菊花,枯死枝頭猶帶幽香,絕不隨那些黃葉那般,在秋風中舞落,零落成泥。他覺著,這才是趙家子弟的氣節。
意巧呆呆地望著他,隻覺他倔強無比。她不懂,告個饒便可規避重罰,為何不願。
趙襄心中反複念叨那句“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他尚小,無法理解其中深意,便是他長大了,怕是亦不可置信。世俗禮教是不容這樣的處事存在的,王子因著高貴的血脈,不容這樣的事發生,庶民白丁無權,亦不敢有這樣的念頭。
王子永遠是王子,庶民隻能是庶民,永遠不可統一論處。他這般專注地想著,竟不知筋脈疲累。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主要是表現了如鏡的法家思維與趙襄一直接受的儒家思維的碰撞。法家認為律法麵前人人平等,國以法治為重,而儒家代表的是階級統治,法典禮教都是要維護統治階級,約束民眾。熊孩子趙襄的思想在如鏡的潛移默化下,會慢慢發生轉變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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