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五章 莫道難消美人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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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北遊借著月光將手中信箋上的簪花小楷一字一字看過,每個字都是信的主人親筆所寫,每個字都寫得極為認真,每個字都寫得極為秀氣,一列列,一行行,字字清晰,字字用心,大約是愛屋及烏的緣故,徐北遊覺得這些字很可愛,有嬌憨之氣,想來所謂的見字如麵,見字如人,不外如是。
徐北遊把三頁信箋的內容反複讀了幾遍,裏麵沒有提及一句國家大事,隻是說了很多細碎小事,甚至還有夾雜了一些家長裏短,雞零狗碎,用沒有煙火氣的字來寫滿是煙火氣的事,初看略顯聒噪,再看有點意思,最後就滿是溫情了。
唐聖月輕聲開口道:“做個了斷吧。”
徐北遊嗯了一聲,問道:“這是師母的意思?”
唐聖月點點頭。
徐北遊苦笑道:“最難消受美人恩啊。”
唐聖月皺了皺眉頭,“我和你師母都是過來人,你秦姨更是前車之鑒,難道你想讓吳虞成為第二個秦穆綿?”
徐北遊下意識地想要反駁,不過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終究是底氣不足,什麽也沒有說。
唐聖月繼續說道:“這種事情,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進了青樓就不要再想著立貞潔牌坊,你想要坐享齊人之福,就別說自己是什麽癡情種子,你要做那癡情種子,一些事情就當斷則斷,不要藕斷絲連,說什麽最難消受美人恩。”
徐北遊呆滯當場。
然後唐聖月將那封屬於吳虞的信收回袖中,起身離去。
水榭中隻剩下徐北遊一人,他抬頭望著頭頂上的夜空,輕輕歎息一聲。
說起來他還真有點想蕭知南。
夫妻嘛,相互之間扶持前行,不管以前如何,也不必多費心思去多想未來如何,現在很好就已經足矣。
徐北遊盤坐於水榭中,將信箋攤放在腿上,望著夜空自言自語道:“既然是已經成親的人,再去多些不該有的心思,不該,不好。若是執意如此,兩人皆負,倒不如當斷則斷,佛門所謂的揮慧劍斬情絲,應該就是如此。徐北遊啊徐北遊,人貴有自知之明,也貴在知足二字,你本就不是英雄,隻是一個乘勢而起的幸運兒,當初不過奢望三間瓦房一個媳婦,如今坐擁廣廈千萬已是幸事,卻猶是不知知足,如今竟是宵想起齊人之福了,當真是貪心不足,貪心不足。古往今來,不說史書如何,就是你自己親眼所見,青塵蕭慎等人貪求長生而不得長生,蕭玄蕭白父子貪求太平而不得太平,如此種種,皆是前車之鑒,自然要引以為鑒。正所謂前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
徐北遊不停地絮叨著,反省自身,思量過去,卻也漸漸地心境平和,甚至還多了一些若有若無的暖意。
他忽然想起小時候韓瑄給他講過的一個“道理”。
能為常人不能為之事,方是真英雄。
當時徐北遊問韓瑄,什麽是“常人”?韓瑄回答說,與自己相差無幾之人就是常人,所以這句話解釋開來,也就是能做到與自己相差無幾之人做不到的事情,你就是英雄。
當然,當時韓瑄之所以說這番話,並非是要教導徐北遊什麽大道理,僅僅是因為當時年幼的徐北遊問了一個刁鑽問題,為什麽先生是孤身一人呢?於是韓瑄就說了這番“歪理”,大意就說和他差不多的人都娶妻續弦,而他卻是在發妻亡故之後絕不續弦,這既是情深,更凸顯他是“英雄”。
同時韓瑄還列舉了許多例證,比如以尋常百姓而言,按照朝廷律法,男子可以納妾,可也僅限於有官身之人,尋常百姓隻能娶一妻,不能納妾,如果在這些百姓中,誰能納妾,那便是了不得的人物。反觀與百姓相對的皇帝,為了皇室子孫興旺,必須要年年選秀選妃,對於皇帝而言,“常人”必然不能是尋常百姓,而是過往的曆代帝王,如果有皇帝不選妃,隻娶皇後一人,那麽這位皇帝自然也是能為常人不能為之事。恰巧前朝大鄭的孝宗皇帝還真就隻娶了一名皇後,於是韓瑄便以孝宗皇帝為例,苦口婆心地說了許多,最終讓小徐北遊明白了一個道理,先生不娶妻,其實是“能為常人不能為之事”。
那時候還懵懵懂懂的徐北遊便真覺得先生其實也挺“英雄”的。
當然,現在再回想起來,這僅僅隻是父子兩人之間的小小玩笑,不過用在眼前當下,倒也能說得過去。
徐北遊想到這裏,忍不住自嘲笑道:“先生啊,說到底咱們父子兩個是一個德行。”
如此論來,今日的他算是做了一件“能為常人不能為之事”,應該也挺“英雄”的吧?
第二日,天色微亮,徐北遊在動身前往湖州之前,將一封連夜寫好的家書交到了唐聖月的手中,因為是家書,也就不用飛劍傳書這等大張旗鼓的手段,所以請她代為轉交過去。
徐北遊家書隻有薄薄一張紙,字數比不得蕭知南的那封家書,上頭的字跡更比不上蕭知南的簪花小楷,雖然不算醜,但也著實談不上好看二字,隻能勉強說是端正。
不過同樣是親筆所寫,同樣很是用過心。
與蕭知南的調侃一般無二,徐北遊在開頭也用了一個“稟”字。
稟夫人,近況一二事。
吾妻知南如晤,我得汝之信矣,汝近日無恙耶?汝下嫁於我,乃吾家門大幸。我等狼虎之人謀生在外,雖常憂家,而不能顧家者,實無可奈何之事也,望妻能知我。
我欲明其事,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一毫而莫取。男子坦蕩蕩,其身正,不令而行。望妻切莫費思,夫必自重。
故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夫知其義,亦明其理,但使我一息尚存,江南無憂矣。
吾出,異鄉為客,遇唐姨聖月,頗言語。
別後,孤身獨坐,身處靜夜,望月明星繁,忽憶卿,心惻。覺負卿良多,不知所言。
於帝都待吾歸家。
夫婦齊眉。
夫徐南歸。
承平二十四年三月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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