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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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厲戎。”

    甘棠輕輕拽他衣袖,眼神泛著光,喚他說:“你再多講講你這些年的事情,我想知道得多一點兒。”

    ——我想知道得多一點兒。

    足夠了。

    有她這一句話,就足夠了。

    細細來算的話,厲戎已經在這個地方待了三千七百餘天。這是真真實實的三千多天,流下的每一滴汗,受過的每一次傷,瀕臨過的每一次絕境,還有夜裏的每一次輾轉反側,都是那樣的煎熬又難挨。

    不過所有的一切,都因為她這一句不經意間的話而頃刻間煙消雲散。

    厲戎仰頭,望著天上的一顆孤零零的星星,有些出神,思緒仿佛一下子又被牽引著回到了那些時日。

    怎麽去形容呢?

    ——孤立無援,暗無天日,卻又無比珍貴的一段日子。

    ……

    *******

    厲戎永遠也忘不了初初轉醒時的場景。

    他趴俯在地上,周圍的沙石礫磨得他臉生疼,眼睛似乎腫得充了血,整個人像隻落敗的公雞,可以說這二十幾年來都沒這麽狼狽過。

    陽光刺眼,投射在厲戎手前的幾寸處,虛虛晃晃的,握不住。

    那個虎目長須,陰沉模樣的中年男人一下子又將剛強撐著身子站起來的厲戎一腳踹倒,重重踩在他背上,目視前方,喝道:“你們看見了嗎!像他這樣,一事無成卻還自負自傲,連自己都幫不了,還妄想幫別人的,最是愚蠢,愚蠢至極!”

    底下一片噤聲,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這時候厲戎才發現,原來這裏竟不隻他一人。

    他咬緊牙,肘撐著地,硬生生在背上如有千斤重的情況下轉了頭,望向自己身後。

    黑鴉鴉的一片。

    皆是十五六歲的少年,高矮胖瘦各不相同,束發玄衣,正齊刷刷地看著他,似是不忍。

    最前排中間站著的那個少年尤為顯眼,清瘦,挺拔,眼含擔憂。見厲戎望過來,嘴唇囁嚅了幾下,似是想說些什麽,但最終還是沉默了。

    ……

    厲戎幾乎將牙咬碎,他使盡了全身的力,以手肘撐地,掙紮著想要站起來。

    全是徒勞無功。

    他的胳膊上血跡斑斑,地上的沙土都被汗和血氤得黏成了一堆,背上的疼痛幾乎將他擊倒在地。他渾身都在抽搐,像是個瀕死之人。

    厲戎從小說的上是順風順水長大的,家世優渥,自己也爭氣,天生就有著自傲的資本。即使在人才濟濟的警校裏,也稱得上是數一數二的,就沒居於人下過。

    從沒像現在這樣,被人踩在腳底,像隻猴子一樣遭人圍觀。

    恥辱至極。

    *******

    甘棠嘴唇有點兒發幹,她怔怔地望著厲戎不說話,兩隻手絞來絞去,心裏像驟然翻起了巨大的波濤似的,幾乎將她淹沒。

    他僅輕描淡寫寥寥數語,就足以讓她勾勒出他當時的境地,有多艱難。

    厲戎像是看出了甘棠心裏所想,伸手彈了她腦門一下,輕笑出聲:“幹嘛哭喪著臉?沒你想象的那麽慘,說實在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的,在這裏我學到了很多。”

    甘棠瞪大雙眼望他,無辜模樣,眼底竟似有著隱隱水光。

    真是要命。

    厲戎默默歎了口氣,這姑娘怎麽會這麽單純,又心軟又愛哭,跟小時候簡直一模一樣,還是個沒長大的小女孩。

    他用手指碰了碰她眼睛底下,輕柔又小心,指尖沾了點兒淚,熱熱的,像是要一路暖到厲戎心裏。

    兩人四目相對。

    厲戎想了想,問她:“想不想知道我這些年學到了什麽?”

    “想。”

    似是被氣氛所感染,甘棠乖巧得像個小學生,聲音糯糯軟軟。

    厲戎手撐地站起身,右腳一挑,放在屋脊上的劍便穩穩落在他手上。拂衣生風,當真是應了坊間流傳的關於他的那句評價——

    鮮衣怒馬,少年郎。

    劍出鞘,泠泠寒光。厲戎持劍提氣沿著屋脊幾個輕躍,還沒等甘棠反應過來,轉瞬間便已不見了蹤影。

    “誒?人呢?”

    甘棠剛才感動心疼的氣氛一下子一掃而光。之前厲戎在的時候沒覺得,現在他一走,屋頂空落落的,烏漆墨黑,還有零星的鳥叫聲,竟無端端讓甘棠感受到了幾分冷意。

    她雙手成漏鬥狀,放於嘴邊,大喊:“厲戎!你去哪了!”

    無人回應。

    混蛋,甘棠坐起身,望著厲戎剛才離去的方向,什麽眼淚鼻涕的都被憋了回去。她氣鼓鼓地想,剛才真是瞎感動了一通,他果然還是沒變,惡劣到要死。

    ……

    背後突然傳來了花香。

    甘棠垂於耳邊的碎發被輕輕撥動,有什麽東西輕放於她耳側,清淡的花香氣,隨後俯上來的是厲戎溫柔又小心的懷抱。

    她僵住了身子,沒敢動。

    厲戎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離她很近,氣息微熱,帶著些許不易察覺的顫抖,甚至都能感受到他上下滑動的喉結。

    “你不是想知道這些年我過得怎麽樣嗎?”

    *******

    欠了很多人的人情,多到恐怕用一生都沒辦法去還得清。

    在那裏待了一段時間以後,厲戎才算是終於能搞明白他們是誰,那個紫衣男人又是誰。

    不良人。

    “緝事番役,在唐稱為不良人,有不良帥主之,即漢之大誰何。”

    史書上記載的資料關於這個組織的記載隻寥寥數語,不完整得很,像是被人為刻意隱藏起來了似的。其實真正的不良人所行職責之廣,幾乎稱得上無所不及,平安時協助官府解決疑難案件,動蕩時提刀上馬征戰沙場,並且直屬於皇帝,權利之大,可不受他人管製。

    而其統管者稱“不良帥”,紫衣墨冠,手持棠溪劍,弱冠之年即任,直至選出下一任統領。

    ——那個中年男人就是當今的不良帥,喚作賀荀,一把長劍用的是出神入化,被其他人笑稱道:不苟言笑賀統領,閻王也要退三舍。

    還有那個居於中間的,清瘦挺拔的少年,厲戎也是過了很久後才知道他的名字。

    陶慎言,謹行慎言。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這是兩個他虧欠最多的人。

    曾經厲戎對人情這東西不以為然,甚至嗤之以鼻,明明自己能夠完成的事情,為什麽要有求於別人。而且人情有時是這世上最無用的東西,像看不見摸不著的債,欠的多了,不還不行。

    可他偏偏遺漏了一件事情,就是人世無常。

    “他們死了。”

    甘棠心底一緊,下意識想回過頭。厲戎擋住了她,雙手無力下滑,然後死死摟住她的腰,將頭緊緊埋在甘棠頸側,身子甚至微微戰栗。

    他說:“都因為我。”

    *******

    夜色逐漸散開,晨曦微微泛出光亮。

    像極了那一天的清晨。

    厲戎適應能力很強,他一直信奉著既來之則安之的道理,而且最關鍵的是,他現在也找不到方法回去,何況他還根本不能確定甘棠是否也來了這裏。

    所以隻能暫且先這樣,以完全陌生的身份生活下去。

    不良人的生活很苦,日複一日非人的訓練,殘酷的淘汰機製,都讓人幾乎喘不過氣來。但還是有許多人家把孩子擠破了頭似的送到這裏,這是平民百姓成為人上人的唯一出路。

    唯獨厲戎和陶慎言兩人是個例外。

    他倆是被賀荀撿回來的。

    江北水災,數萬百姓流離失所家破人亡。賀荀帶著手下的不良人去協助賑災,也不知是突然發了什麽善心,將當時無所依靠的兩個小孩兒給拾了回來,亦師亦父地養了他們十來年。

    這些都是後來陶慎言跟他說的,他趁夜深無人時帶著厲戎偷偷踩著輕功溜到附近山裏,在林中隨手打兩隻兔子,爬到最高峰,聽山風從耳邊呼嘯而過,兩人相對而坐,飲著酒烤著野味。

    一段摒除了血汗,可以暫放一切的安寧時光。

    那時陶慎言總是語重心長地勸厲戎說:“阿戎,你別總跟賀統領置氣,他也是為我們好。皇命難違,如果不這樣去訓練的話,怎麽會有一批批忠心又中用的不良人?”

    厲戎仰頭灌了口酒,望著天邊的星辰不說話。

    陶慎言歎口氣,清俊的臉上滿是無奈,從腰間掏出匕首割下一塊烤好的兔腿,遞給他說:“你真固執,怎麽說都不聽,以後有你好受的了。”

    沒想到,真的一語成讖。

    ……

    大概是在厲戎在這裏呆的第五年,吐蕃入侵,賀荀率領不良人協助作戰。

    時間太久了,久到厲戎都已經漸漸習慣這裏的生活,他甚至恍惚過,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的,是文物保護警察厲戎,還是不良人厲戎?

    為了不讓自己迷失,他偷偷去刻了一塊玉戴在身上,上麵隻有兩個字——甘棠。

    沒人知道,除了陶慎言。

    偶然的一次,他發現了那塊玉,搶過來,半是玩笑地問厲戎到:“甘棠?是阿戎心儀的姑娘嗎?”

    厲戎沒說話,隻是咳嗽了聲,耳朵微微泛紅,劈手奪回了玉,重新小心翼翼塞進了衣服內側,動作輕柔。

    陶慎言搖搖頭,抱臂望著厲戎,感歎:“唉,我和你算得上一同長大了,但我居然不知道阿戎什麽時候有了心上人,我這個做兄長的可真是失敗啊。”

    “沒有的事兒,你別胡說。”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陶慎言見厲戎開了口,更來了興趣,笑得溫煦:“看起來你真的很喜歡她呢,這般小心,連述之於口都要猶豫,真是不知道她是個什麽樣的姑娘,是否配得上我家阿戎?”

    厲戎別過頭,隨手掂起一旁的軟布,開始擦拭佩劍。陶慎言也沒著急,仍是笑意盈盈地看著他,仿佛充滿了耐心。厲戎被他這眼神煩的不行,瞪向他,終於開了尊口。

    “她很好,若真要較真,或許是我配不上她才對。”

    陶慎言也似是沒想過他會這樣回答,笑起來,帶著兄長般的溫柔,衝厲戎說:“你我自幼都無父無母,相依長大,我厚著臉稱你為弟,既然身為兄長,自然要擔得起兄長的責任。”

    他頓了頓,轉身走了幾步,從後麵櫃子裏拿出一個小盒子,很精致的模樣,打開後裏麵是一支寶藍點翠珠簪。陶慎言將它推到厲戎麵前,說:“我沒什麽好給你的,這是我之前買的。當時就想著等何時阿戎有了心儀的姑娘,我這個當兄長的也要有能拿的出手的物件。”

    隻是沒想到,會這麽快派上用場。

    陶慎言掩了眼裏微微的落寞,重新掛上清煦溫柔的笑容,說道:“日後若是有機會的話,帶她給我看看。”

    厲戎闔上盒蓋,將它推回陶慎言麵前,輕皺著眉說:“拿回去,我不要。”

    語氣堅定到不可拒絕。

    陶慎言看了看他的表情,歎了口氣,將盒子重新又放回了櫃子裏,至此沒再提過這件事。

    *******

    甘棠問:“後來呢,陶慎言怎麽了,他為什麽會死?”

    為什麽會死?因為厲戎的一意孤行。

    吐蕃入侵,兩軍對峙。

    賀荀下了命令,派出十幾名不良人繞到敵人後方,與前方的大軍相互配合,而厲戎和陶慎言恰巧都在這支小隊伍裏。

    本來一切都進行得順利無比,所有的事情都像是預料的那般,在裏應外合下,敵人節節敗退,任務算得上是圓滿完成。

    賀荀傳信讓他們不要逗留,即刻返回大營。

    厲戎不同意。

    “這是乘勝追擊的好時候,如果放棄了這個機會,就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陶慎言一身霜色戎裝,掩住了平常的幾分溫柔,竟也帶了些肅殺之意,他皺眉反對:“阿戎,我們還是聽賀統領的吧,他自有他的打算。”

    兩人頭一次有了爭執,後來還是陶慎言妥協了。他有史以來第一次違背了賀荀的命令,聽了厲戎的話,帶著小隊的十幾個人,沿著敵軍退敗的方向追擊了過去。

    那天的情形厲戎日後幾乎日日都會夢到,飛濺的鮮血,一個一個倒下的兄弟,還有陶慎言最後無法瞑目的樣子。像是噩夢一般,他每天清晨都會被驚醒,滿身是汗的坐起身,然後長久的出神。

    他們遭受到了伏擊,像是早有預謀般似的,敵人早做好了準備,將他們這支堪稱得上是精英中的精英打得片甲不留。

    整整十七個人,最後隻活了厲戎一個。

    作者有話要說:  終於趕榜趕完了!!!

    陶慎言是個無比溫柔的小哥哥,真心真意對厲哥好,可惜英年早逝,真想給他加戲份啊!

    還有下一章,我們厲哥正式表白了!!!!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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