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曦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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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蘭幽聽了那婦人的話,微微頷首道:“夫人請講。”

    那婦人道:“大人曾言,小許公子拒絕醫治庶人,是因為小許公子的兄長為庶人所殺。常言道,兄弟之仇不反兵。若是小許公子的殺兄仇人就在眼前,他身患重病,唯小許公子一人能救。若是平時,小許公子無論如何不能殺此人以報兄仇,如今機會在眼前,他為兄仇拒絕救人,蘭幽大人還會如今日所言,將他逐出門牆,且另立新規?”

    明月自這婦人出來時便眉頭微皺,待聽到這婦人的話,立刻上前一步道:“好叫夫人知道,蘭幽大人會出來給許經綸主持公道,全因明月之前所判無據之故。若是許經綸果有此內情,明月豈是不通情理之人?天下醫者,雖說當為病人竭盡心力,但何人不是父母所生,沒有遠近親疏?倘若許經綸所拒乃殺兄仇人,我根本不會罰他。”

    那婦人一抬眼覷著明月道:“天下醫者,本為濟世活人,蘭幽大人亦說‘大夫見死能救而不救,就不配做大夫’‘凡我門下弟子,不得拒絕救治病人’,又因此事,給病坊立了規矩。但聽明月大人話中之意,似乎覺得天下醫者,可為私情而有損醫者之德了?”

    明月怒道:“醫者非是聖人,諸位鄉親,若是你們殺父殺母的仇敵在危在旦夕,隻有你們能救,你們如何選?我們做大夫的,和你們一樣,都是血肉之軀,凡人之心啊。”

    她話音甫落,台下眾人議論紛紛,有的說“是啊是啊,怎麽能救仇人呢?”也有人說“但行醫之人不救病人,似乎不太好。”

    謝蘭幽正要上前說話,忽然瞥見立侍在明月身側的陳曦樂臉色蒼白,目光閃爍,麵上似有奇異之色。頓時想到白芷曾說過,這個陳曦樂乃是三年前長安病坊大選醫女時,在劍南道考上來的醫女之一,心中疑雲陡起。

    這檔口,那婦人向謝蘭幽拱手道:“蘭幽大人,明月大人叫來諸位鄉親給她幫腔,小婦人實在無話可說,隻等大人一句話罷。”

    謝蘭幽略一沉吟,上前笑道:“我以為,兩位所言俱有有理之處。”

    那婦人步步緊逼道:“這麽說,蘭幽大人是要和稀泥了?看來蘭幽大人方才慷慨陳詞,也不過爾爾。”

    謝蘭幽搖首道:“這倒不是,夫人所言極是,大夫畢竟是大夫,尋常人漫說一日,便是一月、一年隻怕也未必會遇到一個性命垂危、非他不能救之人。可這大夫一日之間,便是遇到數個這樣的人也不甚稀奇。夫人說不可以以常人之心作為大夫的準則,這自是有理。但明月說的也沒有錯,在場行醫之人,除了我以外,哪一個不是血肉之軀、凡夫俗子?便是蘭幽,也有心情不好,怒火中燒之時。”

    那婦人聽了,並不買賬,微微一哂道:“這還是和稀泥的話。”

    謝蘭幽道:“那我接下來,就要說些不和稀泥的話了,各地病坊和蘭幽廟在此之人都請聽仔細,眾位鄉親也不妨聽聽蘭幽所言是否有禮。”

    那婦人道:“小婦人洗耳恭聽。”

    謝蘭幽道:“蘭幽請諸位細想,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自古以來,律法亦是如此。可若是一人身負殺父殺兄之仇,偏偏他的仇家竟然能求醫求到他的頭上,這說明什麽?這說明這個仇家還好好的活著,沒有為自己曾殺人而付出代價,是也不是?”

    眾人方才的焦點,都放在應不應當救仇人上,於這一方點,卻是一時無人想到。謝蘭幽如此一說,眾人才如夢初醒,紛紛點頭。

    謝蘭幽回望了一眼陳曦樂,隻見她雙眼空洞,望向遠處,雙手卻在不自覺間緊握成拳,知道自己隻怕是猜對了,於是繼續道:“這個大夫過去不能報仇,如今有了機會,難免動了心,做了不該做的事情,有辱醫道,這是他的不對。可依蘭幽來看,這個不對他隻有一小部分,剩下的一大部分,卻不能算在他頭上。”

    她說到此處,將明月向前一引,道:“明月醫女曾說,若是她的處置是對的,我今日便沒有機會站在這裏糾正她。她這句話說的自是不錯,我想,若是這世上之事,能令行禁止,使惡人為惡則受懲,乃至令惡人不敢為惡,好人不會蒙冤,那麽這世上又怎麽會有身負血海深仇的大夫,為了報仇作出有違醫德之事呢?這就是蘭幽說的,剩下的那一大部分了。”

    她說到這裏,聽到台下眾人連連稱是,便拿餘光去看陳曦樂,隻見她神情已經鬆懈下來,似是惆悵,又似是矛盾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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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蘭幽歎了一口氣,望著那婦人道:“這位夫人,我不知道你如何會這樣問我,我想說的是,我不同意對任何人的見死不救,更不同意用醫術做害人之事,哪怕對象是不共戴天的仇敵。但是世事自有其無奈之處,對於這些無奈之人,我同情他們,先遭受不幸含恨蒙冤,又背棄醫道亦為醫道所棄!”

    陳曦樂自昔日恩師出現,便知道她必要舊事重提。她進入病坊,本是為了替自己枉死的家人複仇,而後癡迷醫道,以救人為樂,原是始料未及之事。

    自那之後,也已有七年,這七年來,她沒有一日不被複仇之心和向醫之心撕扯。她見謝蘭幽行事頗有章法,說話條理清楚,本想聽聽她之言語,令自己從中解脫出來,誰料謝蘭幽最後這句話,便如一道鞭子一般狠狠地抽在她身上,幾乎將她抽成兩半。

    她正獨舔傷口,忽覺肩上一熱,轉頭一看,謝蘭幽不知何時已到了她的身側,將手撫在她的肩上,溫柔的看著她。陳曦樂被謝蘭幽眼中之意驚了一驚,下意識退了一步,慢慢低下頭去。

    謝蘭幽向那小婦人道:“你這句話,提醒了我,既然世事自有無奈,令醫者不能自專此道,我便當為醫者開辟道路,砍去荊棘。不,”她搖搖頭笑道:“不光是為了醫者,也是為了更多的人。”

    那婦人疑惑道:“什麽?”

    謝蘭幽卻道:“各位,今日事情既然了了,謝蘭幽不克久留,告辭。”說著帶著白芷等人離去不提。

    四人回了蘭幽廟,謝蘭幽向白芷道:“當初收養女童,是先從病坊開始,後來各地進了蘭幽廟,靈女們離開病坊,進入蘭幽廟順便兼職了廟祝,這件事就逐漸教移到了靈女手中。如今我有意請各地靈女從收養的女孩中遴選伶牙俐齒之輩,將她們培養成狀師,替天下為受冤卻求告無門,或者是無力求告之人打官司。若是有了這樣一批人,或許就不必為了報仇,背棄自己的行業之道,你們說呢?”

    明月聞言微一沉吟道:“此路可行。不過蘭幽廟和各地病坊除了蘭幽大人你在背後支持,和平素接一些賺錢的生意之外,尚有官家撥款,這女狀師一行,如果不與官家商議,恐怕錢這一途上要艱難不少。”

    白芷聽了,也點點頭道:“白芷以為,明月說的不錯。錢的事情還在其次,再不濟,我們蘭幽廟可以支援一些,但別的事情就不好說了。”

    謝蘭幽聞言歎了一口氣,道:“你們說的有理,隻是建立病坊和蘭幽廟,無論無何都與官家有益無害。但是這個女狀師麽,恐有幹政之嫌,我看官家很難同意。”

    她在司法天神府內室之中閱讀無數卷宗,又經過涇河龍王一事,深知居高位者有時未必願意事事清明。是以女狀師之事於官府是把雙刃之劍,且此事不比說服武王在各地設下靈女一事,有闡截二教的玄門弟子現身說法此事多麽利大於弊,恐怕十分難辦。

    三人商議來商議去,也沒有什麽結果,謝蘭幽心想此事既然非辦不可,那不如辦了再說,當即道:“這些事情暫且放下,先從第一步開始做,白芷,你明日知會大唐十道的蘭幽廟,叫她們在挑選醫女的時候,也一並遴選女狀師。此事先在十道做,下一級暫緩。”

    白芷點頭說了聲“是”,明月聞言回頭望了望陳曦樂。謝蘭幽見狀便道:“此事非一日之功,如今你們若有什麽難事,可直接對我說。”

    陳曦樂聽見這句話,咬了咬嘴唇,躑躅了片刻,上前行了兩步,向謝蘭幽道:“蘭幽大人,當年我我是在哀牢山的病坊中修習醫術,治病救傷。後來長安病坊要人,我前往益州考試。考校我之人,乃是我昔年的在病坊的授業恩師葉瑛,便是方才同你說話的那位教習醫女。”

    謝蘭幽點點頭,心道自己猜的果然不錯。

    陳曦樂沉默了片刻,才繼續道:“我本是長安人氏,家中也算是安穩和樂,誰料遭人構陷,全家男子被砍了頭,女眷和小孩流放劍南道。因為道路遙遠,且路上艱難,最後活下來的,隻我一人。那時我年歲已長,深知若要回到長安,為我家族洗冤,惟有成為醫女,進入長安病坊。我在哀牢山的病坊中研讀醫書時,這件事情無意間被我恩師知道,她認為我用心不良,勃然大怒,從此之後拒絕傳我醫術。”

    明月道:“胡說!你便是懷著別的心思,難道耽誤了救人?再說你是要洗冤,這算什麽用心不良?難道看著忠良蒙冤,就是用心良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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