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門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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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十五,諸事大吉。

    卯時剛過,東市裏已擠滿了人。三天前,一座台子在這裏平地拔起,長安病坊的醫官明月向眾人宣布,今日巳時,謝蘭幽要在這裏,當眾對喧鬧了數天的士庶之爭作出裁決。

    這消息一出,瞬間便成整個大唐的焦點,這日時辰一到,除了各地病坊和蘭幽廟派來的醫女靈女,和許家家主許玉昌和王璿、餘三郎等接到邀請之人外,另有陛下和天後派來的使者,都立在台子下等候多時。再向外去,關心此事的平頭百姓也將外圍擠得水泄不通。

    苦主王璿半摟半牽著一個約莫五六歲的男孩,站在餘三郎身側,兩人身後還跟著數個參與此事之人,皆將脖子伸得長長的,不住的向台上望去。

    此時日漸西移,已是辰巳交接之刻,隻見半空中金光一閃,高台上已多了數個人。王璿護著懷中男孩,聽到背後嘖嘖稱奇之聲,微微抬頭,向上看去。

    隻見台上當中一人身著藍衫,約莫雙十年華,容貌之美,平生罕見。那人身邊一左一右立著醫女明月、靈女白芷二人,想來就是傳說中的謝蘭幽了。

    王璿懷中的男孩突然指著白芷身側的紫衣少年喊道:“壞人!”王璿循聲望去,隻見那紫衣少年方臉寬額,濃眉大眼,正是那日向她說“此生絕不救治庶人”的許經綸。

    謝蘭幽剛剛到了東市高台之上,還未站穩,就聽清清脆脆的童聲喊道“壞人”二字,她向下一望,隻見台下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布衣少女牽著一個男童,那句“壞人”便是男童說的。這兩人身上的衣服皆摞著補丁,洗得發白,可見家境並不好,但上頭幹幹淨淨,不見一絲褶子。那少女見她看了過來,一泓清水般的雙眼毫不畏懼的回望過來。

    明月身邊的陳曦樂忙道:“那便是王璿和她弟弟王錦程。”謝蘭幽早對王璿此名如雷貫耳,當下向她點點頭。王璿見她釋出善意,眼中的倔強稍稍收斂,頭微微向下動了動。

    謝蘭幽上前一步道:“各位,我便是蘭幽廟的主人謝蘭幽。大唐各處的病坊,是多年之前,我在武王姬發的幫助下建立的。因有這份淵源,近日蘭幽廟靈女白芷和長安病坊的醫官明月起了爭執,便請我前來做個仲裁。此事我已經查得清清楚楚,因為市麵上諸多流言蜚語,我便將此事再從頭向大家說一遍。”

    她將這件事的前因後果說了一遍,才道:“我知道各位有些替白芷說話,有些站在明月那邊,今日依我之言,我自覺明月此事處理的確實不妥。”她這句話話音還未落下,便好似熱油裏進了沸水一般,眾人頓時嘩然。

    王璿高叫道:“我道你是個慈悲為懷的神仙,原來卻是個隻護著高門大戶的神仙!”

    謝蘭幽伸出雙手,向下一壓,眾人頓時難以開口,謝蘭幽道:“諸位,在下得罪,請聽我一言。王姑娘,你說我護著高門大戶,想是指許家了?”

    王璿心道:“我就是不能出聲,也要嘶喊,叫她知道,天下還有個不肯屈服之人!”誰知她一張嘴,話卻毫無阻礙地說了出來:“許經綸害死我父,明月醫官處置於他,你卻不許,不是回護許家,又是在做什麽?”

    謝蘭幽道:“王姑娘,人所共知,你父卻是落水發熱而死。你說許經綸害死你父,莫非是他推你父親下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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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璿一噎,隨即道:“不是。可他身為大夫,怎能見死不救?”

    謝蘭幽歎道:“是啊,做大夫的豈可見死不救?可這天下間卻沒有這條律法,說做大夫的不能見死不救。便是病坊,也沒有這樣的門規,約束門人。王姑娘,既然沒有這樣的規定,他又沒害你爹,就不該因為你爹之死而被砍手。”

    餘三郎上前道:“難道謝仙人覺得,郎中見死不救是該然之事?”

    謝蘭幽道:“自然不是。我以為大夫見死能救而不救,就不配做大夫。我更以為這是醫家約定俗成的默契,不曾定下門規約束,此事是我無能,王姑娘,我向令尊道歉。”她說著一撩衣角,鄭重其事的行了個大禮,餘三郎急忙避開,王璿卻攬著弟弟,冷著臉受了。

    謝蘭幽起身複又說道:“隻不過,這是我的見識,他許家是何見識,我是管不到的。許經綸既然不願守我的見識,便不是我門下的弟子。明月逐人,正合我意。但是原先天下間沒有誰規定大夫見死不救,大夫就要被砍手乃至賠命的道理,自是不能這樣行事,否則豈不是不教而誅?”

    她看向忿忿不平的王璿姐弟,道:“王姑娘,我知道你覺得是許經綸害死了你爹,但你自己想想,若是那天許經綸沒有出現在大王莊,你爹一樣會因為沒有大夫救治而死,可若情況如此,你還會怪許經綸嗎?”

    王璿被她問得愣了下來,竟然真的去思考若是那天,許經綸沒有到大王莊問診,又會是一番什麽情形。謝蘭幽繼續道:“再說,很多事並不是大夫去了就管用的,就算是許經綸願意給你爹診治,你爹也不一定會被他救回來。”

    許經綸如今成了過街老鼠,多半起於王璿去瀧州病坊對峙。但這事原也怨不得王璿,便是不相幹的人聽了許經綸的混蛋行徑,都要唾罵上他幾句,何況王璿母親早逝,上有年近七十的奶奶,下有不滿六歲的幼弟。

    她父親一死,真可謂是天塌地陷,心中悲痛急欲宣泄,正好許經綸這個見死不救、有術無德的混蛋撞在她的槍口上,王璿化悲為怒,滿腔怒火都衝著許經綸去了,好像許經綸就是她的殺父仇人一般。到了如今,她給謝蘭幽一問,才想起自己父親王長庚是失足落水,並不是真的給許經綸殺死了。

    謝蘭幽歎道:“況且許經綸雖然拒絕救治庶人,但他從來沒有用醫術害過別人,且救治過的士族為數不少,王姑娘,你們常說許經綸是‘士族的命是命,寒門的命就不是命。’若我隻因許經綸拒絕救治寒門,就砍掉他救人的手,叫他以後連士族也救不了,那豈不成了‘寒門的命是命,士族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餘三郎深知謝蘭幽所言有理,但許經論此人所作所為實在令人厭惡,他不願將愛人輕輕放過,便問道:“那謝仙人說應當如何?”

    謝蘭幽道:“我不齒此人的作為,也絕不願意與之為伍。以前是我疏忽,自以為凡是醫家之人,多有一顆慈心,因此不曾想過此事。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是我的不是。今日當著眾人的麵,我便立下這條規矩,自今日起,凡我門下弟子,不得拒絕救治病人,救不了是一回事,不願救是另一回事。若違此規致病人身死,以命相抵。倘病人沒有因此不幸,則奪其醫術,逐出病坊。至於許經綸,先前既無此規,我不能不教而誅,但道不同不相為謀,他既不願救治庶民,那從此便不再是我門下弟子,不得以我門下之名自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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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說到此處,轉頭像在台下的許經綸之父許玉昌道:“許老爺子,許家很多人喜歡醫術,又看得起我謝蘭幽,願意進我門牆修行,我很榮幸。但是病坊廣開授課之門,是想為天下培養出更多能濟世活人的大夫,且病坊畢竟教力有限,收了一些人,就不得不拒絕另一些人,我希望許家日後如還願送人入我門牆的話,還請細細斟酌人選。”

    許玉昌是何等德高望重的人物,給她當眾點了出來,便如一巴掌打在自己連帶許家的臉上,麵子頓時丟了個精光。隻覺胸中一陣氣血翻騰,幾乎嘔出一口血來,但偏偏此刻在眾人矚目之下,不得不強自打起精神,低聲應了。

    謝蘭幽見他臉色灰敗,也不願為難一個老者,回身轉向眾人道:“還有一件事,自今年之後,病坊開門授課回斟酌錄人,盡量避免收的全是一家弟子的情況,這點也請大家幫忙看著,若是哪裏的病坊不對,或是向長安報來,或是找個蘭幽廟,通過靈女告知給我。”

    她看到眾人連連點頭,方才麵上憤恨之色都已經消失,心中知道自己算是說服了眾人,最後向許經綸道:“小許公子,從今日始,你不再是病坊的記名弟子,也不準你再以此自稱。你可以繼續使用病坊傳給你的醫術救人,也可以將它們傳給別人,但是你的傳人,同樣不準以病坊弟子自居。”

    許經綸驚訝道:“我還能再使……你……你不禁止我?”

    謝蘭幽問道:“你用醫術救人,不管是世是庶,都是好事,我為何要阻止你?”

    許家自己也開館授徒,傳授醫道,若是有那等違反門規的弟子,逐出門牆後是斷然不許再用許家的醫術的。許經綸以為自己也是這般,誰料到謝蘭幽忽然來這這樣一句,當即驚得不知該說什麽。

    謝蘭幽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他為何會出此一問,搖搖首笑道:“醫術本就是用來救人的,可笑世人研習醫術,卻研習出個門戶之分。”她頓了一下,又說道:“我教人醫術隻為救人,不論門戶,你自可用無妨。但你千萬不可用病坊的醫術去做壞事,否則,我必取你性命。”

    許經綸傲然道:“可笑,我堂堂世家子弟,豈會如那等賤民一般隨意殺人。”

    謝蘭幽聞言心中不喜更甚,冷冷道:“小許公子,那些向你求醫而不得救的人,雖不是你殺,卻也多少算是因你而亡。他們求你之前,本有無限種可能,被你拒絕之後,你就變成了促成結果中的一環,因果已結,必有所報。如果我是你,就會給自己多積些德,待到來日,或可借此逢凶化吉也說不定。”

    許經綸雖對鬼神之事雖然不屑一顧,但畢竟隻是個剛滿弱冠的少年,又曾眼見數個庶民在身前慘死之象,聽謝蘭幽說得這般鄭重其事,臉色仍是白了一白,強自硬撐道:“這些庶人活著我尚且不怕,又豈會怕區區幾個死人?”

    謝蘭幽不過是好心提點他一句,見他這般,也就懶得再管,隻拋開去不再同他說話。她說完這句,又向眾人道:“有不服我新立門規者,可自行離開,離開後諸事,一如許公子。對我處置有所異議者,可以現在提出來。若現在不提,日後卻犯了此規,我必不留情!”

    她話音剛落,台下走出一人向謝蘭幽行了一禮,道:“蘭幽大人,小婦人是劍南道益州病坊的教習醫女,有事請教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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