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兩劫當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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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飛鳥。
自出了洛陽城,曹操一路策馬狂奔,星夜兼程,不過兩日便出了虎牢關,但幹糧用盡,馬力不濟,曹操又餓又疲,隻能放慢行程。
他想著到附近小縣去買些酒肉,但剛至中牟縣外,便見許多人圍在牆邊看告示,曹操遠遠地望見,那畫上之人可不是就是自己麽。
一個縣內書佐正在宣讀文書。
“詔令:
今驃騎校尉曹操,欺君罔上,圖謀不軌,行刺國相,狼狽東逃。
特發此詔令,沿途諸縣提供線報者,賞錢五百萬;擒送官府者,賞錢千萬,封永寧侯;平民百姓者,可任選八百石官職;有官身者,入補尚書台;
望諸縣百姓忠君報國,擒拿此賊,以報天恩!”
曹操聽到這裏,不免有些悲憤,自己少年成名,無論是外放為一方父母官,還是在朝任職,向來盡忠職守,眾人莫不歎服。
想不到如今卻如牲口一般,被朝廷明碼標價,歸位逆賊一類,雖然他知道朝綱已被董賊把控,但忠臣被誣為逆黨,反賊卻掌控大義,陰陽顛倒,真是可笑而又可悲。
他見周圍百姓都圍著那畫像仔細瞧,其中幾個身強體壯的豪俠鄉勇還大放豪言,定要捉了自己去搏個侯爺之位,遂不敢再在這裏呆下去,牽著馬從旁悄悄溜走。
而那日董卓醉酒,到了晚間才清醒過來,聽到城門校尉伍瓊派人來報多時,這才知道一向信任的曹操居然也背離自己,逃出洛陽,氣地哇哇大叫!
曹操和袁氏兩兄弟不同,除了自身才幹和已故的養祖父曹騰,並無親眷在朝當官,宗族勢力比不得袁家。
董卓哪裏會有所顧忌,自然不會給他封個地方郡守,立刻便剝奪其驃騎校尉之職,並將曹操歸為叛逆一黨,又派出三千鐵騎,一路追趕,勢要將他烹煮為食!
孰料曹操跑的太快,整個虎牢關以西的嗷嗷軍將都被他甩在後麵,直到現在人困馬乏,放慢行程,那些緝捕文書才發布到東途諸縣。
路是越難走了。
曹操不敢靠近縣城,抄小路走在鄉間,正好見到幾個男子在村口樹下喝酒,遂牽著馬上前拱手作揖。
“見過幾位大哥,在下曹瞞,自長安往北海探親,然中途幹糧用盡,饑渴難耐,可否向幾位大哥討些酒喝,在下感激不盡。”
那幾人看了過來,為首那人正是這片的亭長,名叫楊緔,剛從縣城回來,順道便買了些酒肉,閑來無事,招呼幾個兄弟在這樹下相聚喝酒。
他見來人牽著一匹健馬,比縣令老爺那坐騎還要神駿,暗暗稱奇,心道此人非富即貴,卻落魄至此,心中同情,便要遞過碗去。
但偶然間想起剛剛在縣裏看過的告示,又定睛瞧了瞧曹操,隻見這人披散著頭發,好似故意遮擋著麵目。
楊緔暗自戒備,端一碗酒,拿起一根羊排,走過來遞給曹操。
“遠來是客,相逢是緣,些許酒肉而已,兄台何須客氣!”
“多謝大哥!曹瞞感激不盡!”
楊緔見他撩起頭發,吃著酒肉,漏出側臉,上麵雖抹著土灰,但那眉目輪廓,與緝捕畫像上別無二致,心裏斷定這便是那曹操!
遂乘著對方不察,悄悄摸到身後,一腳踹向曹操後腿。
曹操雖然謹慎,但此時已如同餓死鬼投胎,心神放鬆大半,被這突入其來的背後一腳所襲,頓時翻倒在地。
“想不到我楊緔竟能立下潑天大功,抓住逆賊曹操,得封侯爺,哈哈哈哈!”
那幾個樹下吃酒的聽到這話,齊齊跑上來,幫楊緔製服拚死掙紮的曹操,又用繩索將其牢牢捆住,直接押往縣城!
一路上任曹操百般口舌,楊緔幾人都不為所動,徑直來到中牟縣衙。
中牟縣令名叫陳輔,今年已有四十多歲,本在衙門裏和縣內功曹圖罔商討事務,聽到衙役來報,縣內亭長楊緔抓住在逃逆賊,遂立刻升堂來見。
待確認無誤後,陳輔讓衙役將曹操關入大牢,又讓楊緔等人回去,待自己上報朝廷之後,再來衙門聽候封賞。
等到眾人去了,陳輔頗有些悶悶不樂,他可不像楊緔這等微末小民,是知道京都洛陽裏的變故的。
曹操是逆賊嗎?
自然不是!
恰恰相反的是,曹操此前做過洛陽北都尉,頓丘縣令等職位,以其才幹、膽魄和文采揚名於士林之間,是公認的治事能臣。
而當今的國相董卓,**後宮,殘殺忠良,放縱軍卒劫掠百姓,廢立天子,所犯罪行罄竹難書,那才是真正的叛逆之賊。
本來這些都是大人物之間的事,和他這小縣父母官全無瓜葛,可曹操偏偏被自己境內的子民給抓了,若是將曹操送上去,自己不是成了董卓的幫凶了嗎?
一個人來到這後院,陳輔看著樹上的葉子已凋零殆盡,冬日的寒風似乎已刮在臉上,從心底生出一種蒼涼之感。
這大漢朝廷不也如同這棵樹一樣,上麵的葉子被來自西涼的寒風給刮落了麽。
“大人立下功勞,為何卻麵色不愉呢?”
功曹圖罔不知何時也到了院中,和縣令陳輔站在一行,看著眼前的枯樹發問。
“圖罔啊,你說若是將這葉子撿起來,這棵樹還能回複繁茂嗎?”
“大人何必明知故問,重要的是大人是欲與西風同嘯而歌,還是願與這落葉為伍,沃土增肥?”
“的確如此啊,我已經知道了。”
陳輔歎了口氣,轉身走出庭院,隻聽見佇立原地的圖罔在風中出來呼喊。
“懇求大人隱居之日,帶屬下同行!”
中牟縣牢,陰暗的陽光透過縫隙鑽進來,坑窪的地麵原本鋪著幹草,但不久便變得潮濕起來,整個封閉的牢房裏滿是令人作嘔的氣味,隻有老鼠窸窸窣窣的聲音自隔壁傳來。
一臉頹敗的曹操癱坐在牆角,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心中除了絕望,還有憤恨。
原本他的理想是做大漢的平西大將軍,可人生便是這麽不如意,如今卻要被人千刀萬剮。
他甚至想過如果不背叛董卓,自己是否可以安穩富貴地度過這一生,但轉眼便拋棄了這個念頭,他並不後悔做這個決定。
董卓乃西涼匹夫之輩,根本長久不了,他還幻想著自己能和以往的權臣一樣,把持朝綱,但何進那幫外戚還是守規矩的,恰恰董卓領悟不了這一點,便注定了他的敗亡。
與其與賊共赴黃泉,不如舍命一搏,做個忠貞烈士,想到這裏,曹操愈加不覺得後悔,頓時狂笑起來。
但這笑聲裏蘊含了多少淒愴,他終究是不甘的。
他足智多謀,膽識過人,是要率領千軍萬馬,內平亂賊,外逐蠻夷,做那流芳百世的絕代英雄,沒想到卻敗在一小小亭長身上,當真是可歌可泣!
“哈哈哈……”
狂笑聲響徹幽牢,伴著日落西山。
一盞油燈自外而入,緩緩通向牢房深處,陳輔停了下來,看著已經睡下,卻被燈火醒眼的曹操。
他打開牢房,朝曹操作揖長施一禮。
“將軍文韜武略,世所皆知,董卓殘暴,天人共憤,我陳輔雖為微末小令,卻也有顆忠義之心,特來為將軍送行,馬匹行囊已在外麵,將軍即可自去!”
曹操眨了眨眼,爆出一絲驚光,分外大喜,急忙爬起來握住陳輔的雙手,緊緊握在掌間,眼裏滿含淚水。
“陳公厚義,孟德……孟德感恩不盡!”
“不圖回報,隻願將軍以有用之身,濟天下黎民之百姓,此東行諸縣,董賊皆已發布緝捕文書,險阻重重,將軍還需萬分小心,事不宜遲,還是快些去吧!”
曹操擦拭淚光,又連連點頭,伴著身後的燭火在黑暗中前行,待到了外麵,立時翻身上馬,又深深看了眼陳輔,揚鞭策馬消失於夜幕之中。
一直到了天亮,獄卒慌慌張張地跑到縣衙,卻再也找不到縣令陳輔,與他一同消失的還有功曹圖罔。
而此時的曹操可謂死裏逃生,隻埋頭逐山野小路而走。
又過了兩日,曹操的幹糧再次用盡,卻一直忍著饑餓,不敢向鄉裏人討酒食,直到成皋附近,整個人已有些眩暈了。
曹操將馬繩綁在樹上,自己癱坐在地上,從腰間抽出匕首,看得發起呆來。
將目光轉向馬匹,曹操定下心裏,顧不得了!
都要餓死了,還怕什麽趕路不趕路,大不了從這裏翻山越嶺,靠著這雙腳走回老家!
隻是在他剛要下手的那一刻,突然想起自己的父親有個好友,名叫呂伯奢,他家不就在這附近嗎,自己當年還見過他兩次呢!
他對那位叔伯印象極好,是位隱居山野、不慕權貴的高傑之士,絕不會出賣自己!
當下曹操強行打起精神,騎上馬朝著一處山野行去,正好碰到一個采藥的老人,問明了呂家所在。
直到深夜,曹操終於到了呂家門外,這是山野間的破落房子,方圓一裏地內找不到第二處人家。
曹操借著月光,摸到門檻上,沉沉地敲打起來。
半晌之後,一個穿著破葛麻的男子過來開了門,身後還陸續出來四個人來,都有些警惕的看著自己。
“敢問呂伯可在,在下乃故人之子,路過成皋,特來拜見。”
“實在不巧,家父外出訪友去了,敢問你是?”
“在下曹孟德,令尊與家父交情甚篤,我早便聽說呂伯有五個聰慧知禮的兒子,想必就是幾位世兄弟吧!”
“原來如此,曹兄快請進!”
為首那男子顯得格外欣喜,立馬迎著曹操進了家門,到了簡陋的屋子裏坐在草團上,呂老大搬出幾壇渾酒,又讓老二媳婦煮了點野菜,五兄弟便陪著曹操喝起酒來。
“曹兄看上去有些疲憊,不知為何如此匆忙?”呂老大敬了杯酒,問向曹操。
“前兩日書傳家叔病危,孟德遂星夜兼程,返歸故裏欲見最後一麵。”
“曹兄真乃至孝之人,在下誠有所感,當以此酒相敬!”呂老二一臉敬仰,頗為豪氣地滿飲一杯酒。
“世兄之言,實不敢當,隻是人倫之事罷了。”
“曹兄言之有理,你我父親相交莫逆,今日有緣得見,實在是天意使然,讓我兩家永世交好!”呂老三坐著舉起酒杯示意,遂一口咕嚕咕嚕地喝了下去。
“世兄客氣了,孟德也心有此意,來日方長,定當書信來往。”
“聽聞曹兄文采卓絕,小弟心甚慕之,敢請滿飲此杯!”呂老四同樣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世兄過譽了,曹某隻是有些虛名罷了,算不得本事。”
“聽聞曹兄在朝為官,不知身居何職,可否與我等說道說道。”呂老五舉起酒杯,同樣敬了杯酒。
“區區校尉,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哈哈哈,校尉之職都不足稱道,那我等山野小民,哪還有臉苟活於世啊,曹兄過謙了。”
呂老大等人紛紛笑罵曹操,眾人歡笑間聊得好不痛快。
直到曹操眼皮打顫,小路本來就難走,加之逃亡之路處處謹小慎微,精力難以為繼,現在又被呂氏兄弟輪流灌酒,止不住的想要睡覺。
呂老大見此連忙將他帶到父親房間,自己也回去休息了。
曹操本來還殘留著一絲心神,現在也放鬆下來,便要沉沉入睡,恍惚間又回想起過往。
大將軍何進身死,他率軍圍攻皇宮,誅殺閹黨;
董卓入京,殘害忠良,他敢怒不敢言,虛與委蛇;
好友袁紹怒斥董卓,逃離洛陽;
被困京都,被董卓任為驃騎將軍,他將父親與家財一並送出,隨後出逃;
及至中牟,被亭長捉拿,辛得縣令陳公開釋,逃過生死一劫。
一劫……一劫……
曹操猛地翻身坐起,突然想起許多日前,徐州有位從事給自己送信,後麵那句話正說的是東奔之途,兩劫當歸?
既是兩劫,中牟縣若算生劫,接著可不就是死劫了麽!
曹操猛地警醒起來,酒勁去了大半,額角滲出一層細汗,他悄悄摸到門口,探聽外麵動靜。
隻聽得呂氏兄弟似乎站在外麵,一人說直接殺了,一人說先綁起來……
曹操瞳孔一縮,心中又驚又怒,難怪這呂家兄弟如此熱切,輪番敬酒,原來竟是這等宵小之徒,要拿自己性命去討賞!
想到這裏,曹操頓時不再猶豫,居然找不到自己的佩刀,慌亂地摸索全身,終於從腰間找出一把匕首,猛地推開房門。
不待呂氏兄弟驚詫地神情,曹操匕首連刺,瞬間殺斃四人,本打算立即逃走,又見屋內油燈熄滅,想起呂家的婦人。
待自己走後,她們必定馬上去報官,自己行蹤暴露,處境就危險了!
於是他狠下心腸,突入各個房中,連殺四名躲在牆角瑟瑟發抖的婦人。
屠滅呂氏滿門之後,曹操又在房裏撿了件幹淨衣服換上,到廚房包起所有幹糧,取了佩刀行囊,牽了馬匹出來。
曹操展現了強大的武力,低頭看著庭院裏的四具屍體,猛地想起來還有一人不見,定然是連夜報官去了!
他心中既恨又憤,早知如此,他又何必對那些婦孺下手,遂急匆匆地翻身上馬,落荒而逃。
行不多時,黑暗中正見一人迎麵而來,曹操認出是呂家老二,策馬衝過去,手起刀落,將他砍翻在路旁,又調轉方向,馬不停蹄地跑了!
《魏書》:太祖以卓終必覆敗,遂不就拜,逃歸鄉裏。從數騎過故人成皋呂伯奢;伯奢不在,其子與賓客共劫太祖,取馬及物,太祖手刃擊殺數人。
《世說新語》:太祖過伯奢。伯奢出行,五子皆在,備賓主禮。太祖自以背卓命,疑其圖己,手劍夜殺八人而去。
《雜記》:太祖聞其食器聲,以為圖己,遂夜殺之。既而淒愴曰:“寧我負人,毋人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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