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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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京城以南一千三百裏處,有一片方圓九百裏的大澤,其名雲夢澤,雲在江之北,夢在江之南,其間山巒疊嶂,錯落無序,上接青雲,下連江河。澤上湖泊羅布,煙波浩渺,雲蒸霞蔚,望之有如仙境。東麵有蕙草花圃,南麵有平原大澤,西麵開滿荷花與菱花,北麵則有森林巨木,樹上珍禽,樹下異獸,數不勝數。
臨江國都,四百年古城江陵就坐落在這片美麗的土地上,時任臨江王為穆帝第一子劉康。他原為穆帝太子,其母黎姬有“吳國第一美人”之稱,椒房獨寵多年,後被穆帝厭棄鬱鬱而終,劉康的太子之位隨之被廢,十二歲就藩江陵。
許是命運多舛的緣故,劉康在子嗣上同樣艱難,五年間一連夭折了五個孩子,到如今膝下僅剩一女。
小翁主生於建元元年春,甫一出世就異於常人,落地時不像別的嬰孩呱呱啼哭,反咯咯笑得歡實,更奇的是她的右手始終緊握成拳,用盡辦法也不能將其打開。
穩婆接生無數,從沒見過這樣的怪事,嚇得口中連呼“妖異”,連賞銀都不要拔腿就跑了。
候在產房外的劉康察覺有異,連忙大步跨進房裏,見愛妻正流淚抱著孩子親吻,貼身嬤嬤在一旁連聲催促,她才依依不舍地將孩子放到嬤嬤手中竹籃裏。
劉康大驚失色,一把奪過還沒來得及穿上繈褓的女兒,隻一眼,就被她吸引住,越看越愛,抱在懷裏舍不得放手。
天下皆知劉氏皇族出美人,剛出生的小女郎已可預見日後絕代芳華。她的小身子白嫩軟乎,像剛出鍋的豆凍,周身清爽得連個胎記都沒有,笑聲又響又亮,渾然不覺自己在鬼門關前溜達了一圈。
正在此時,仆役來報門外有一方姓術士求見,劉康心中驚異,親自出府迎接。術士自稱昆侖人氏,自小修習方術,他是一路追隨西華至妙之氣來到王府的。劉康心中一動,連忙命人抱來剛出世的女兒,術士見到小翁主撚須而笑,大呼奇事,留下“混沌未開,神識不明,五歲方語,十歲伸拳”的偈語飄然而去。
劉康大喜,他的頭五個孩子沒有一個活過三歲,聽術士的意思,這孩子必是個身康體健、福澤深厚的。
劉康對愛妻說,世人無知,無解之事常以妖異論之,實在牽強附會。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他覺得自家翁主甚好。
翁主生母任王後既喜且憂,試探道:“郎君既如此喜愛翁主,妾鬥膽請郎君替翁主賜名。”
“采芳洲兮杜若,翁主的閨名就叫芳洲吧。”劉康笑著說道。
雲夢澤東麵的蕙草花圃裏長著不少奇珍異草,他的小翁主也是珍寶之一。
任王後沒讀過書,但也知道“芳洲”是好名字,沒想到大王對女兒如此看重,非但不以為異,還給她取了這麽動聽的名字。她心中一喜,趁熱打鐵道:“郎君不如將乳名一並取了吧。”
劉康略一思索,心中便有了答案。他輕輕握著女兒右手,眼中柔情無限。
“芳洲以後就當阿翁的解語花吧。”
霍山有獸,名曰腓腓,養之可以解憂,輾轉半生,這個女兒就是上天賜給他的解憂獸。
臨江國下轄五十餘城,江陵雖不比關中繁華,但也算不上差。因阿母失寵,失了庇護的他被人拉下太子之位,才十二歲就被遣出宮。
大母憐他年幼,特意選了江陵給他做封地,還遷了一批豪強大戶過來,到如今這些當年跟他一起過來的人早成了江陵城裏比臨江王還要威風的存在。
大母總說他的性子跟大父一樣,仁慈有餘,孔武不足,正因為這樣才不似熾弟為阿翁所喜。以前他也有過不甘心,圖謀東山再起,自從一連夭折了五個孩子後,他就心灰意冷了,子孫緣是福報也是業報,如果老天真要他當皇帝,不可能如此對他。正如這個孩子,老天真要他絕後,就不可能送她過來。
臨江翁主是天降妖異的事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隨著穩婆的逃離被傳得沸沸揚揚,所幸劉康宅心仁厚,頗受百姓愛戴,治下風調雨順,民心向善,這種無稽之談傳了沒兩天就被眾人聯手“鎮壓”了。
芳洲長到五歲,右手一直沒打開過,也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無事總愛坐著發呆,喊她半天才反應過來是在跟她說話。劉康請遍國內醫匠替她醫治,均不奏效。
建元五年三月初三,任王後去世當晚下了一場暴雨,閃電泛著紫色光芒落進王府,劉康不放心女兒,掌燈到她房中查看,芳洲一見到他就哭得撕心裂肺,邊哭邊說:“阿翁,我要阿母。”
劉康悲喜交加,既高興女兒終於開口說話,又痛心愛妻離去,父女兩人抱頭痛哭。
從此二人相依為命,劉康越發愛憐獨女。他發現芳洲其實聰慧異常,隻是以前似乎缺了某樣東西,這樣東西隨著她阿母的離去複活了。他想起術士當年的話,對女兒的右手充滿信心。
時間越長,劉康越是為芳洲驕傲。
六歲那年,他發現小女郎居然在看《論語》和《詩經》,他大吃一驚,連忙追問是誰教的她看書識字。小女郎一臉茫然,告訴他沒人教她,一翻開書就會認字,不僅如此,她還會寫字。
劉康不信,小女郎便當著他的麵用左手執筆寫出自己名字,因為年紀小,手上沒力氣,寫的字歪歪扭扭,不太整齊就是。
劉康欣喜若狂,恨不能告訴全天下他的芳洲不癡不傻,她是天降麒麟兒。然而多年隱忍讓他明白,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他這樣的身份有個天賦異稟的孩子絕不是值得炫耀的事。
他叮囑女兒一定不能在人前顯露絕技,想要遠離是非,就要學會藏拙,隻當個正常六歲女郎就好。芳洲乖巧點頭,除了一個人,再不曾對任何人提起自己會看書寫字之事。
劉康含飴弄女,寄情山水,閑暇時帶芳洲走遍江陵城的每一個角落。雲夢澤的波瀾壯闊,江水的大氣磅礴,漢水的燦若星河,都在她幼小的心裏播下山河多嬌的種子,她深深熱愛這片土地和其上勤勞質樸的子民。
日子過得飛快,芳洲十歲這年發生了一件大事。
劉康被控坐侵廟堧垣為宮,惠帝派人傳他到豐京中尉府受審,前來傳他的是年僅二十歲的冠軍侯魏無恙。
魏無恙其人堪稱傳奇。
五年前,他還隻是名不見經傳的天子中侍。建元八年,十八歲的他擔任剽姚校尉一職,隨輕騎將軍趙破虜出征,他請命率輕勇騎八百,直棄大軍數百裏深入匈奴,斬敵二千二十人,其中包括匈奴相國和當戶,生擒單於一子和季父。
惠帝龍顏大悅,誇他功勞稱冠全軍,以食邑一千六百戶封為冠軍侯。
這兩年,魏無恙一直隨輕騎將軍在燕國故地征戰,最近才被惠帝招回豐京,一回京屁股還沒坐熱,就被派到江夏押解臨江王劉康上京。
魏無恙對這趟差事並不熱衷,甚至有些不情願,比起在天子跟前阿諛奉承,他更喜歡上陣殺敵,而且在燕地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但惠帝偏偏就喜歡他的性子,每年都要招他回京一次,去年被他以軍務繁忙為由推脫,今年聖旨一下就被輕騎將軍派人押回了京城。
魏無恙對劉康了解不多,隻知道他是廢太子,安分守己十幾年,就因為修複宮殿占用了一牆之隔的宗廟夾道被人控告,這樣的大王著實當得憋屈又無奈。
不過,這些都不是他該操心的事,他隻需將人押解至豐京,平安交到中尉府就完事了。
魏無恙剛到江陵驛所,就聽仆役來報有一個自稱是臨江翁主的女郎求見,他嘴角揚起冷笑,麵上十分不屑,冷冷道:“不見!”
仆役欲言又止,躊躇不去。
“她給了你什麽好處?”魏無恙沉著臉冷不丁問道。
仆役嚇得連忙跪下,攤開手給魏無恙看:“冠軍侯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翁主給了奴婢這個。”
魏無恙眼風掃過,看見仆役攤開的手掌心中放著幾個光潔如玉的……河卵石。
仆役說話帶著顫音,仍不忘替人辯解:“翁主說這是她親自到江邊撿的,專門挑出來最好的送給冠軍侯,奴婢看過了比這個好看,是七彩的,像彩虹一樣。”
魏無恙按了按額角:“你們翁主芳齡幾何?”
這個翁主怕不是個傻子吧,也不知腦子怎麽長的,這麽幼稚的事也幹得出來,這點手段想找他求情救父簡直癡人說夢。
“翁主身份高貴,奴婢不知她年歲幾何,要不您見她一麵,親自問問?”仆役眼見魏無恙語氣鬆動,連忙打蛇隨棍上。
魏無恙不著痕跡地掃了仆役一眼,想不到窩囊如劉康居然這麽得民心,連小小仆役都甘願冒著得罪皇帝親信的危險替他牽線搭橋。
沉思良久,久到仆役以為無望,魏無恙終於淡淡說道:“請她進來吧。”
“是!奴婢馬上去!”仆役喜形於色,忙不迭出去請人。
片刻,一個頭上紮著雙髻,身材苗條的小女郎走了進來。她長得很美,像個粉雕玉砌的瓷娃娃,肌膚比雪還要白,一雙眼睛極大,幾乎占了整張臉的一半,像會說話似的,看著他一眨不眨。
麵對這個十歲左右的小女郎,魏無恙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就是臨江翁主?”
小女郎嫣然一笑,大方又可愛,不慌不忙說明來意。
“臨江翁主芳洲見過冠軍侯,我是來向冠軍侯陳情的,我阿翁為人謙和恭遜,愛惜百姓,因為他不同意加賦,就被人誣告侵占宗廟土地。冠軍侯若不信,可以親自去看看。”
她口齒伶俐,聲音是臨江水鄉特有的軟糯綿和,像雨珠打在荷葉上,滴滴答答十分好聽,短短幾句話就將事情前因後果交代得一清二楚。魏無恙發現麵對這個臨危不亂的小翁主,他一向引以為傲的定力不夠用了,居然十分耐心地跟她解釋起來。
“就算臨江王是被人誣告的,無恙也必須將他押解豐京受審,待中尉府查明原委,自會還臨江王一個公道。”
芳洲有些泄氣,她之所以會來找魏無恙,是因為她聽說中尉府簿吳複責訊甚嚴,她阿翁身份微妙,隻身去到豐京虎狼之地,隻怕凶多吉少。她想說動魏無恙放阿翁一馬,卻忘了他也是聽命行事,也沒有考慮到人家會不會幫她。
“冠軍侯有至親家人吧?”芳洲打算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沒有!”魏無恙完全不接招。
“那總有想守護的人吧?”小女郎再次發問。
魏無恙腦中浮起一道倩影,鼻子一酸,差點在她麵前落下淚來。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他將目光投到芳洲身上,盯著她垂在身側的右手道:“這隻手裏拿的什麽?”
他以為她會攤開手心,獻寶地給他看七彩河卵石,誰知她卻將手藏到身後,飛快說道:“沒什麽!”
魏無恙碰了一鼻子灰,若有所失,隨及釋然一笑,自己這是怎麽了,跟個孩子較什麽勁。
他揮揮手:“翁主請回吧,臨江王的事自有中尉府和陛下定奪,無恙隻是個聽命辦差的。”
“冠軍侯,”小女郎紅了眼睛,“阿翁聽說冠軍侯來了,想親自來見您,結果一上車,車軸就無緣無故斷裂,江陵父老流涕竊竊私語說“吾王恐不返矣”。阿翁是芳洲唯一的親人,亦是芳洲想要守護之人,無論如何,芳洲都不會讓阿翁出事。”
說完,她抬頭直勾勾盯著魏無恙,不閃不避。
作者有話要說: 雲夢澤,多麽美的名字,滄海桑田,現在已經演化為洞庭湖。
江水:長江;漢水:漢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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