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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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熾實在舍不得殺了吳複,他剛親政時,太原姒氏有宗人三百餘家,強橫奸猾,氣焰囂張,連太守都拿他們沒有辦法,於是他拜吳複為太原太守。

    吳複到任後,隻做了一件事就成功鎮住了姒氏幾百餘家,他將姒氏首惡滅族,全家殺得一個不剩,其餘人被他嚇得屁滾尿流,見到他都要繞道走。不到一年,太原城就成了遠近聞名的祥和之城,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周圍十多個郡守畏懼吳複如大府。

    劉熾最欣賞吳複的,是他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為官者奉公盡職,為節氣而死,哪裏還顧得上父母妻兒。”

    這樣的人教他怎麽下得了手。

    一個不言不語,一個不依不饒,兩人勢均力敵,僵持不下,殿內再次陷入死水般的沉寂。陸吾見了想要說話,卻見劉熾微不可見地搖搖頭,他隻得悻悻退下。

    魏無恙再次站出來,躬身對杜淩霄說道:“太皇太後,吳複固然可恨,但好在臨江王平安無事,無恙私下揣度以臨江王的性子肯定也不想徒增殺孽,無恙有個建議,不如將吳複發配到雁門守城如何?”

    “好,這個提議好,無恙真乃人材也。”劉熾不待杜淩霄開口,便搶先說道。

    杜淩霄沉思半晌,看看劉熾,又看看魏無恙,終於勉強點頭。劉熾喜笑顏開,正要拜謝,卻聽杜淩霄補了一句:“老身醜話說在前頭,他若敢再犯,不管陛下如何保他,老身都絕不輕饒。”

    “大母放心,孫兒諒他也不敢。”劉熾信誓旦旦地替臣子作保。

    杜淩霄按著腰冷笑,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等著吳複自投羅網,不把他解決掉難消心頭之恨。

    她畢竟是七十歲的人了,為了劉康的事強撐著身子站了半天,眼下目的達到,神散氣去,隻覺疲憊不堪。張寶服侍她多年,隻一個眼神就能明白她的意思,見她麵露疲態,連忙上前攙扶,低聲勸慰她回宮休息。劉熾見了也乖覺地扶住她另一邊胳膊,說是要陪她一起回宮。

    自他親政後已極少踏足碧霄宮,今天卻如此殷勤,杜淩霄也不拆穿他,任他攙著往外走。

    輦車走到半路,她才想起忘了拿拐杖,回頭看了張寶一眼,張寶對身邊小寺人吩咐幾句,小寺人連連點頭,撒開腿就朝麟趾宮跑。跑到宮門口,就見一個英姿勃發的青年正拿著根龍頭拐杖立在台階上含笑望著他。

    小寺人麵上一紅,心道,若非冠軍侯常年在外,豐京女郎也不會隻知陸郎,不識魏郎。若是冠軍侯能騎馬到長街走上一圈,他敢說追在馬屁股後麵的女郎怕是能排到北地。

    他上前接過拐杖,匆匆道過謝又急急忙忙朝杜淩霄輦車追去。

    “冠軍侯大喜,吾先道賀了。”陸吾從暗處走出來笑道。

    魏無恙也笑:“請問逸侯,何喜之有?”

    “冠軍侯不日就要高升,難道不是大喜?吾原以為冠軍侯隻是打仗厲害,沒想到還是個八麵玲瓏的妙人,一場宮廷危機被冠軍侯輕鬆化為無形,吾自愧不如。”

    “逸侯說笑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無恙隻是做了自己該做的,不敢奢望加官進爵。”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陸吾又笑:“冠軍侯真是難得的通透爽快人,不如我們一起……”

    話未說完,就見麟趾宮對麵宮巷裏紅裙翻飛,一道人影一閃而過。陸吾止住話頭,歉然道:“吾突然想起還有事未辦,改日請冠軍侯到府上做客,不醉不歸,如何?”

    魏無恙笑著應了聲“好”,與陸吾拱手告辭,兩人一南一北背道而馳,走出老遠直到再也看不見陸吾身影,他才快步折返,大步朝碧霄宮走去。

    劉熾前腳剛走,魏無恙後腳就出現在眼前,杜淩霄飽經風霜的臉上露出一絲讚許笑容,說道:“臨江王果然沒有看錯冠軍侯,不知冠軍侯找老身有什麽事?”

    魏無恙怔愣,明明是小寺人暗示他……,怎麽太皇太後好像完全不知情似的?他思緒飛馳,最終還是從懷中掏出芳洲寫給杜淩霄的簡牘,雙手奉上。

    杜淩霄接過簡牘,被端莊秀麗的字體和字裏行間稚嫩的孺慕之情深深打動。

    “這真是芳洲那孩子寫的?”杜淩霄有些難以置信。

    “回太皇太後,的確是翁主所寫,臣無恙彼時也很震驚,後來聽說臨江王幼時也是聰慧無比,臣也就不覺為奇了。”

    魏無恙的話勾起杜淩霄沉睡已久的回憶,長孫劉康三歲出口成章,其夫文帝愛極,帶在身邊親自教養,長到六歲文帝駕崩,又由她接著撫養。可以說,他人生的前十二年,打下的就是他們夫婦二人的烙印,這也是為什麽她總說長孫仁慈有餘,孔武不足,因為文帝就是這副性子。

    “據老身所知,冠軍侯是第一次去江陵,你為什麽會不遺餘力地幫助臨江王父女?你——想得到什麽?”

    魏無恙不防杜淩霄有此一問,他眼眶微濕,如鯁在喉,到最後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無恙一無所求,物傷其類,無恙不想看到翁主幼年失依,那種滋味嚐過的人不想再嚐第二次。”

    杜淩霄沉默,以她對魏無恙的調查,說他是苦水裏泡大的也不為過,從底層爬上來的人對權利、地位、財富有著偏執的渴望。她還以為這個年輕人會趁機提出要求,隻要不過分,她都願意滿足,畢竟他在危難中向長孫伸出援手,不管目的如何,她都感激他,誰知道他竟會說出這番話。

    以他的出身能說出這番話著實不易。

    本朝民風開放,有三月三郊遊習俗,在那天凡是互相看對眼的未婚男女都可結一夕之好,天亮後揮手道別,兩不相欠,真真快活又灑脫,魏無恙便是這“一夕之好”的產物。

    十歲,生母遺棄了他,將他送回生父家中。他在生父家飽受繼母虐待,待了兩年就逃跑了,若非從軍入伍,因戰功改變了身份,他現在哪裏可能站在她麵前。

    這樣的經曆能有如此氣度,杜淩霄有些意外,有些欣慰,還有些慚愧。以她幾十年的人生閱曆,魏無恙說的是真是假,她還是分得出來的。枉她活了一輩子,還改不掉門第之見,既然優稷能生蠹蟲,歪脖子樹為什麽就不能結好棗?以出身論人,不足取也。

    “好一個物傷其類,那依冠軍侯看臨江王下一步該怎麽做?”

    “無恙不敢說。”

    “老身恕你無罪,隻管說來聽聽。”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臣說過陛下雄才大略,文治武功,他眼下最大的威脅除了匈奴便是諸侯國。對匈奴開戰已成常態,所以無恙認為陛下遲早會削藩,臨江王無男嗣,到時候肯定會首當其衝,備受削藩之痛。若是臨江王能主動跟陛下說願改國為郡,雖失去以前的富貴與權勢,但至少能保住性命,獨善其身。”

    杜淩霄震驚地看著魏無恙,久久說不出話來。這個才二十歲的年輕人竟然跟她想到了一塊兒。

    魏無恙站得筆直,一動不動。當年燕王父子死後,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廢除了燕國藩號,改國為郡,速度快得令人瞠目,就好像專門等著這一天似的。這背後的原因,不能不令人深思。

    “唉,可惜老身年紀大了,沒兩年活頭了,要不然還能再為臨江王父女好好謀劃謀劃。若是臨江王依冠軍侯的意思自請削藩,冠軍侯以後能時時照拂他們嗎?”杜淩霄盯著魏無恙突然問道。

    魏無恙心中一陣激蕩,深吸幾口氣,努力壓抑住哽咽,堅定道:“無恙定不負太皇太後所托。”

    杜淩霄笑著點頭,衝屋內喊道:“出來吧。”

    話音未落,劉康的身影便出現在魏無恙眼前,他手腕上纏著白色絹布,上麵沁出點點血色。

    “冠軍侯的話你也聽到了,大母跟他一個意思,要想保住平安,就自請削藩。陛下心思大,遲早要將諸侯國削完,與其到時候被動挨打,不如你先提出來,至少在他那裏還能落個識大體、知進退的好印象,對你跟芳洲都有好處。”

    “天子不是那麽好當的,想當初你大父稀裏糊塗地被人推上天子之位,內有諸侯國虎視眈眈,外有匈奴襲擾,殫精竭慮,沒有睡過一天好覺。最後呢?他最喜愛的樂陽公主也被逼著和了親,他卻無能為力,他常常說當皇帝是天下最無奈最無趣之事。”

    “你的性子跟他一模一樣,若大母不在了,你在皇位上會被人吃得渣都不剩,咱還是當個富貴閑人。你阿母是吳國有名的美人,要不然也不會被你阿翁獨寵那麽多年,大母現在最擔心的反而是芳洲這孩子,長得美是好事也是壞事,阿母為她寫下一道懿旨,你替她收好,待她及笄時再拿出來。”

    杜淩霄一副交代後事的樣子把劉康嚇壞了:“大母,您千萬別這麽說,大家都說您長生無極,您一定能長命百歲。”

    “傻孩子,大母太累了,當初要不是你大父留下遺詔讓我輔佐你阿翁,我早就隨你大父去了。”杜淩霄望著遠方,似跟劉康說話,又似自言自語。過了片刻,她一把托起劉康,微笑道,“你放心,大母一日沒看到你平安,便一日不會閉眼。”

    劉康和張寶都被她說得潸然淚下,魏無恙緊緊抿著唇,對這位如將軍守護陣地般的老人肅然起敬。

    劉康和魏無恙走後,張寶想了又想,終於忍不住說道:“太皇太後,若翁主真有黎姬的美貌,隻怕您那道懿旨起不了多大作用,該和親還是得和親,陛下可不會心軟。”

    “那就再寫一道,蓋上先帝私印,由你收著,待我去後,找機會交給冠軍侯。”

    作者有話要說:  大府:官名。

    老身:某朝代太後,太皇太後日常自稱,也可稱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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