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茂林別院(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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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京城,街市繁華。
新年的氣息從各個攤位上,撲麵而來。
一個少年,從西城街道走過來。
少年雖有些憔悴,但容顏絕美,氣質清雅,隻站在街角,光華自現。凜冽的北風,挾著薄雪,呼嘯地卷過地麵,那少年雖隻著單衣,卻仿似未覺。路人有注意到的不免低聲議論。
顧夕入了城後,就盡量避開人群。他身上這套衣服還是農舍裏順來的,內裏什麽也沒有,又空又冷。一走動,大腿內側斑斑點點擦傷處,澀澀的,又蟄又羞慚。
顧夕撐著走過一段繁華街道,街角有一處成衣鋪。他站在門口觀望了一下,成衣鋪裏倒有貼身衣物出賣。他進店挑了幾件清爽些的內衣和中衣,因出來的急,身上沒帶多少錢,棉衣終究沒買。
顧夕從小到大的衣物皆有專人管。沒穿過外麵現成的衣服,何況是貼身的。不過他也不是拘泥的人。挑好衣服,借用店家內室。
穿衣服時,顧夕稍稍檢視了一下,臀上的杖傷好了大半,隻是青青紫紫的,很是觸目。大腿內的擦傷是新的,因為沒上過藥,都紅腫了。腹下丹田處,一大塊淤青。那個冰冷的雨夜,趙熙用膝壓住他小腹時挾了內力,傷他內息最重。顧夕試著提了口氣,疼得幾乎岔了氣兒。他惆悵地歎了口氣,放棄自我診療,快速把衣服穿戴好。
出到街上,他精打細算地在街邊食肆裏用了生平最簡單的午餐,囊中幹淨。
顧夕隨著人流,閑閑地逛了一會兒。京城的中心,街道向八個方向伸展。街上人很多,店鋪鱗次櫛比。
隨便逛了逛,顧夕很快就失去了興趣。“街上雖然熱鬧,但無非是賣東西的,還有雜耍,想你並不會感興趣……”趙熙那夜的話,果然是對的。
可是,很多事情並不會因為對錯而被取舍。就像現在,明知沒興趣,他還是走在人群裏,因為,無處可去。
一切都是各人的選擇。
在顧正君的事上他也做了選擇。本來做好了承受後果的準備。隻是沒有料到需要承受的是這樣的情形。
那個己半瘋女人啊!估計她清醒後,也是一刻也不願停留吧。顧夕甩甩頭,把畫舫、雨夜和趙熙最後看著他的樣子,以及狠狠頂在他丹田上的那膝……全數甩出記憶。
走吧,離開吧。先生也好,女皇也好,正君也好,這裏的一切,他都不願再憶起。
京城的紛擾與紛雜,不該是他的選擇。那個冰雨交加的深夜裏發生的事,終是幫他下了這個決定。
他決定此刻便開始他的江湖遊曆。
挺拔的少年,衣衫樸素單薄,在城門前久久而立。這畫麵多少有些突兀。坐在他身側茶肆裏的兩個人,已經盯著他看了許久。見少年似是想通了什麽一樣,緩緩鬆下肩。其中一個人馬上探身對另一個低語,“快點出手吧,晚了該留不住了。”
另一個人鬱悶地歎了口氣。悄悄地在沿街茶肆、酒樓裏布了那麽些人,就為等這個少年坐下來,他們好演戲給他看。可是人家偏偏不停留,讓他們有力無處使。城門露天的茶肆,是他們最後的機會,隻是這樣太著於痕跡。
看著那少年已經抬步要出城,兩人趕緊當機立斷。
“哎,你可聽說了顧相府的事?”一個聲音突兀地響起。
顧夕被吸引,轉目朝身旁那個露天的茶棚看過去。兩個男人分坐兩個桌子,正在大聲聊著天。
“喔,聽說了,京城裏誰不知道,顧相如今可是難捱……”另一個男子也提著聲音附和。
顧夕皺著眉,隻聽到了半句,就果斷抬步子,一溜煙地穿過城門口跑出城去。
那兩個細作看著他絕塵而去的背影,麵麵相覷。
顧夕提著口氣兒,從城門跑出不近的距離。傷被牽動,叫囂著疼得他一身冷汗。顧夕扶著一棵樹輕輕喘。
身後巍峨城牆漸漸遠小,放眼城郊遠山,層疊染綠。隻要放開心懷奔過去,從此天大地大,江湖兒女,快意人生。
顧夕卻駐了步子,久久凝視著遠天,眼睛眼全是迷蒙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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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熙正在暖閣裏。
那夜醉得厲害,又淋了冰雨,回來時就著了風寒。
此刻她吃了藥,正有些發汗,鼻塞好了些,卻仍有些暈眩。
趙熙呆呆地靠坐著,不事朝政。大臣們也知道皇帝陛下病了。先皇病故,正君病故,陛下能撐到這時才病,也算是堅強的。大臣們這樣感歎著,紛紛上了請安折,請她千萬別再日理萬機,要好好休養。索性,她就什麽也不理,這樣淨歇了兩天。
趙忠急急從外麵進來向她見禮。從前日起,他就跟著入了京。
“人,出了城。”趙忠稟了半句,停下,看她神情。
趙忠口中說的是誰,趙熙自然清楚。這兩日,趙忠是忙裏忙外的。她因病了,隻懶懶的。
此刻,趙忠似乎是終於得到了準確消息,才來回稟的。
趙熙想到那個清澈的少年,手執玉杯,微醉地倚坐在船弦,專注地看著自己彈劍而歌。那目光,如此眷戀,含著最幸福的光彩。他定是透過自己,想到了那人。在宗山上,曾這樣大醉著,狂放不羈,彈劍而歌的,定是那個寧可死也不願留在她身邊的人。趙熙在那一刻,突然暴起最強烈的怒意。腦中所有的意識全聚集在這裏。那個人,注定是她永遠邁不過去的一道坎,那個她最愛重的人,也是傷她最深的人,至死,她甚至都不知道原因。
趙熙覺得心內虛空痛楚,大大空洞的心裏,全是不甘。壓製了數日的情緒,在那一個瞬間全數傾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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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nbsp; 趙熙目光望向虛空,眼中一片迷離。想到那夜的自己,她甩甩頭……
趙忠眼巴巴瞅著她,終於等到她神魂歸位,補充道,“在途中聽說了顧相府的事,小爺就又折回來了。”
趙熙回目看了趙忠一眼。趙忠惶恐垂目。作主留下顧夕,是他派的人。那沿途排下多少暗衛,隻為讓這小爺留下來。不能放他回歸江湖,不能讓他離開,這是趙忠最清醒的意識。他知道,如果顧夕離開,女皇陛下的心結,便永遠也解不開。這兩天她的陰沉,讓多少人都跟著膽戰心驚,如果不想她一生都這樣,必須留下顧夕,留下這個與曾正君關係最密切的少年。
“你便如此篤定?”
趙忠聽到陛下探問,急忙用力點頭,“在公主府時,林侍君用殺氣試他,他先擋在老奴身前,再才是還的手。”趙忠感慨,“小爺啊,江湖俠義裝了個滿心,若知顧相府出事,他怎麽著也不會撒手而去。”
趙熙默然半晌無語。
那夜她離開後,留下的暗衛們遠遠近近密切留意。顧夕怎樣自己解了綁縛,怎樣在艙裏留到半夜,怎樣從農家順了衣服蔽體,她都一一獲悉。
趙忠也曾提議把人帶回來。
未得響應。
趙忠隻得命人細細盯著,將上報的時間,縮至半個時辰一次。
就這樣,一直到了今天過午,才傳來顧夕確切的消息。
趙忠隻是頗有些想不明白,顧夕為何又從西城門出城去了。
“他得等天黑再去顧府。”趙熙語氣雖淡,卻很篤定。
趙忠細想了下,恍然。果然就是應該這樣的。他與顧相府本無任何聯係,貿然上門,恐怕會被排斥。所以,他得等天黑,悄悄地探進去。
顧夕出了城,在一家農舍裏借宿。他沒錢,提出要替那戶人家做活抵宿費。那戶人家瞧他那樣子,也不像是幹活人,堅持不允,讓他白住。顧夕轉身上了山,替他們獵了幾隻野味。
這會兒,一家人和顧夕正圍在一起,吃烤野味呢。
趙忠嘖嘖歎息,在府裏時,珍肴美味,珍惜藥材,流水般地供著,卻隻見這位小爺瘦了下去。如今撒到鄉野裏去,卻如魚得水。看來這位真的很適合快意江湖的生活呀。
“召顧硯之來。”趙熙默了好一會兒,突然道,“悄悄地。”
趙忠嚇了一跳,“啊?是。”顧硯之就是顧正君的父親,剛失了一子丟了一女,又被禦史台盯著使勁參,沒了首輔之銜,一夕之間老了十歲。現在在編修院裏,主持編撰皇家典籍,也算是榮養起來了。
趙熙卻像是一下子精神起來,坐起來仿似自語,“一個兩個的,都似有天大的秘密。朕就不信,我貴為天子,卻連個人的身世都查不清。”
“顧老大人未必知道小爺的事吧。”趙忠狐疑。
“他知不知道,不打緊。”趙熙穿好常服,目光露出銳利光彩,“朕會自己查個明白。”
趙忠脖後生出冷風,忙出去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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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顧府。
遭逢大變,以往門庭若市的顧府一夕之間門可羅雀。
顧夕是在夜裏,探進顧家去的。
顧府人丁不旺,一子一女都去了,餘下老夫妻倆。老夫人久居佛堂,一心理佛,不理外事,如今更是連外人也不見了。偌大府裏,隻有顧老爺一個主子了。
大管事顧常海扶著顧老爺子,站在一個偏僻的耳房的窗前,看著外麵的動靜。起更時,果然見一個身影,輕盈地從房脊上縱下來。
這個院子,本是顧家大少爺舊時所居,現在的靈堂就設在這裏。那個身影隻在院裏停了片刻,就進了靈堂。
“老爺,真的來了。”顧常海低低道。
顧老爺子麵色沉肅,目不轉晴。陛下今天白天突然見召,說出的話耐人尋味。
女皇陛下寬坐在大桌案後麵,一杯香茗,是她親手斟給自己的,“卿失子之痛,朕無以安慰。禦史們隻揪著顧側妃的事不放,朕讓卿暫時從內閣裏退出來,也是為了保全銘則的身後之名。”
顧硯之親子早逝,謫女不知所蹤,心中早淡了那些爭名奪利的念頭了。聞言隻有道謝。
“顧氏一族人丁凋零,頗令人惋惜。朕聽聞銘則在宗山時,有個同宗的子弟相伴,哎,幸而你們顧家還留有一個血脈。”新皇喝了口香茗,淡淡道。
“啊?”顧碩之怔住。完全沒聽說過這個血脈啊。
“銘則常提起的,說是叫夕兒。為人忠孝至純,又善武藝,等長大些會把他薦到軍中效力。哎,可惜銘則未看到這一天……”
顧碩之細細品味陛下的話,一時怔忡。
“喝茶。”趙熙抬手虛讓。
顧碩之茫然喝了一口,香氣清淡,口味怡人。從沒嚐過這種茶,低頭細瞧茶葉,不知出產哪裏。
“銘則最愛這茶,每年山上也隻出這麽點,他說的那位族弟夕兒每年都會親自采了,孝敬了銘則和卿的府裏……”說到這,趙熙眼裏有些霧氣,她拿起茶盞遮掩在眼前。
顧碩之緩緩端起茶杯,再品了一口。
“是,果然出自宗山。”他現出了然神色,長長歎出口氣,“夕兒真是有心了,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趙熙微微牽起嘴角。明明從未嚐過,卻能順水推舟,一句夕兒,叫得毫無障礙。顧硯之久浸官場,確實是極善體察人心。
她目的基本達成,又與之閑談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了幾句,拿人將茶包了一句,才放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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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夕入了靈堂,剛站住,便聽身有響動。他回頭,看見一個老者站在門口。瞧氣度甚是威嚴,又帶著幾分憔悴。顧夕隻瞧了一眼,便篤定,這人神似先生,定是顧老爺子。
“閣下是……”那老者向顧夕麵前走了幾步,步伐虛浮,顯是病中。
顧夕執子侄禮,撩衣襟下拜道,“在下乃是曾受顧先生大恩的人,特來拜祭,驚擾老大人,請恕罪。”
顧碩之走近前,細打量端正跪下的人,不覺目中現出驚訝之色。從未見過這樣漂亮的孩子,又清雅又英氣,萬裏挑一。他唯一的兒子十幾歲便離開家,臨走那年,還不及眼前這孩子大。也是清雅英氣,光華內斂。顧碩之想到經年前的一幕,當年端正拜別的孩子,如今已經與他天人分隔,心痛如絞。
自銘則病逝,他便渾渾噩噩,全無往日雄心,準備就這樣度過殘年。可如今陛下卻親自將另一個顧銘則送到他麵前,他心中已經冷卻的火焰重又燃起。
顧碩之向前踏了一步,仿佛這一步裏,又年輕了十歲般,目中現出光彩,“可是夕兒?”聲音打著顫,蘊滿了失而複得的喜極。
顧夕怔住。
“可是夕兒回來了?”顧碩之老淚縱橫,已經摟住顧夕,一套說辭說得頗哽咽,“你娘親為生下你,乃至殞命。你生下來身體贏弱,太醫都說養不活,為父隻好送你到宗山去,那裏人傑地靈,最適合修身養氣。後來銘則念你孤單,又趕到宗山一手將你帶大的。父親心中對你有愧,十多年來不敢相見。今次你來府上卻不認為父,可是心有恨意?”
“啊?”顧夕如被大錘重擊,腦中接收了太多信息,一時轉不過彎。
他扶住哭得搖搖欲墜的老人,“您……您老人家病著,不要大喜大悲,傷身。”
“哎,哎。”老人喜極撫顧夕額頭,“銘則說你純善至孝,果然不假,你既心裏掛念父親,來府上豈有不認之理。”
顧夕腦中紛亂,疑惑道,“老大人,您方才說的都是真的?”
“自然。”顧硯之喜淚還掛在臉上,眸中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麵前的年輕人。
這少年並沒有什麽受寵若驚或是驚怒的表情,應該是個性格豁達,為人冷靜的人。顧硯之垂下目光,心裏暗自計較。
“先生並未同在下提及。”顧夕坦言心中所疑,“您手中可有先生相關的信件,賜在下一觀,以解心中疑惑。”
顧碩之心中暗定,命管家常海把信件拿上來。
顧夕接過厚厚的一撂,從中間抽出一封。
“失禮了。”他衝顧碩之一揖,才把信打開,雙手捧在手裏。
顧碩之關注著顧夕的一舉一動,進退有禮,舉止有度,看來是在銘則身邊長大的孩子,銘則也用心培養了。
信紙泛黃,是多年前的東西。先生那時的筆體與他所見,還是有些不同,略顯生澀,顯然還是孩子時書法不成熟。顧夕一目十行看下去,果然有先生談及他的段落。顧夕讀了一遍,眼中就溢出淚來。
“這些都是。”顧碩之示意他接著看。
顧夕搖頭,把信雙手奉還,“先生寫給大人的手書,夕為解除心中疑惑,拆了一封,實屬逾越,再不敢造次的。”
顧硯之點頭。麵前這孩子雖話中有禮,卻也極聰明。他從中任抽一封,便也是側麵驗了其他信的真偽。不過百密一疏,他定未料到手中這一厚撂信,除了信封不同,裏麵的內容全是一樣的。
這也是顧硯之兵行險著的無奈之舉。
女皇陛下今天隻向他透了個底,他回來後,需要派人去查證,還要做準備,銘則出外十年,沒有一封手書寄回來,他拿出銘則早年離家前的習作,命人找到十餘個年齡相仿的學童,臨出了這封信。因著臨書的人不同,所以每封信筆跡其實都略有不同,顧夕隻要再拆開一封便可斷真偽。可這孩子太過赤誠,對顧銘則的父親根本沒什麽防備。
顧夕看過信,垂著眸子,久久沒有聲音。
顧硯之也不催他,招呼他坐下。一杯香茗親自斟給顧夕。顧夕隻聞蘊起的茶香,便知是自己親手製的茶味,親自帶來公主府給先生的。他端著一杯茶,淚大滴滴落在盞裏。
半晌,顧夕終於抬目,“老大人有何打算?”
顧硯之眉頭一動,試探道,“銘兒已去,采薇也不知所終,幸而還有夕兒,不至讓為父孤老……”
顧夕垂目道,“大人,夕認為不妥。顧氏門弟清白,先生更是貴為中宮,身後名不該有汙點。”
顧硯之訝然。他突然意識到籌備了半天,似乎算漏了這個孩子的為人。
顧夕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入大家族譜,從此平步輕雲,而是首先想到了家族秘辛。既然是本家子弟,為何秘不示人,其中必有不為人道的隱秘,而這隱秘隻能是他這個為人父做下的,或許是對某個女子的始亂終棄。大家族常有這樣的事。顧夕雖久居山上,卻也明白這些人情世故。他不想因為自己的出現,讓顧家的家事成為世人的談資,汙了先生的身後名。
顧硯之重新審視麵前的孩子,心裏隱隱明白,新帝之所以處心積慮的真正原因。這孩子如此難得,銘則育之成才,定是嘔盡了心血。女皇不肯放手,他又怎能輕易放手呢?
想至此,顧硯之探手拉住顧夕的手。少年的手掌溫暖幹燥,握之讓人安心。顧硯之愣了會神,眼中全濕了。他抬起頭,眸中全是慈愛的淚,“孩子,若不委屈,便做旁枝血脈,過繼到我膝下,從此稱父親,你可願意?”
顧夕緩緩搖頭道,“其實夕並未曾打算久留,大人現下病著,又心緒沉鬱,夕可留下一段時間,待大人恢複,夕便告退。隔年累月,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總會回來看望大人。”
這就是拒絕了?
顧硯之鬆開手,無計可施。
顧夕扶起老人,將他送回房中。看著他睡下,才退了出來。
常海守在門外,請他回房歇歇。顧夕看看天色,已近天明。他又傷又累,又突聞這麽大的變故,心神疲憊,點頭答應。
睡下再醒來,竟然已經是中午了。
顧夕坐起來,有侍者魚貫進來服侍。
剛收拾齊整,便有侍者傳話來請。顧夕隨著出來,繞廊穿橋,剛走到正院門口,便看見有侍者引著幾個太監服色的人,向這邊來。顧夕怔了下,轉目才見院中已經備齊香案,顧硯之朝服冠帶,立在案後。
太監經過顧夕,側目看了一眼,“這位小公子可是旨中提及的人?”
“正是,夕兒,還不快過來?”顧硯之向他招手。
聖旨?顧夕猛地抬目。
“喲,這是什麽規矩,難道讓聖旨等著不成?”太監見人未動,便有些不滿。
“夕兒,快過來。”顧硯之滿麵憔悴,一臉殷切。
顧夕心中不忍,終是走到他身側。
顧硯之大大鬆了口氣,拉住他手,“夕兒,快跪下。”
顧夕身子輕晃了幾下。
“夕兒,跪下。”顧硯之蒼老的聲音裏打著顫。
顧夕長長歎出口氣,撩衣跪在香案前。
長長的聖旨展開,裏麵是工整的對仗句子。司禮監對這種封妻和蔭子的旨意,有著一套現成的說辭。顧夕沒細聽裏麵都說了什麽,隻是請封次子的句子,反複出現,讓他避無可避。
不知讀了多長時間,那太監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顧二少爺,顧老大人晨起便親到司禮監請封次子,足見愛重。您是中宮親弟,隻是珠落民間,未曾得封。如今顧老大人幸尋得回來。朝廷方麵理當封爵的。隻是您未滿十七,便先記在案上,入了族譜後,等您二十了,再一並加封。”
顧夕未出聲,身側顧硯之一臉殷切,讓他無言以對,隻在心中歎氣。
那太監見顧夕並未謝恩,隻當他規矩疏漏,轉目對顧硯之道,“小公子散落民間,尋回來,是喜事,陛下正在朝上呢,聽司禮監黃大人說及此事,當即批複,還說恭喜大人了。”
顧硯之喜上眉梢,“臣叩謝皇恩。”
送走宣旨太監,顧硯之回目看顧夕,長身立在香案前的少年,身形修長,形容優美,垂目似在沉思,長睫在午日陽光下輕輕一顫就仿佛墨蝶振翅飛展。
顧硯之眼中淚又模糊。經年前,聖旨下到顧家,定下婚約,接了旨的兒子,還是個小小的少年,也是這樣久久站在案前。時隔多年,這畫麵如此熟悉,又如此新鮮,讓他重獲新生般,騰起的希翼和喜悅,
顧夕抬目,望向虛空。
“夕兒……”老人的聲音響在耳邊。
“小爺……”管事常海也在一邊輕喚。
顧夕醒過神,眸色微暗,勉強笑笑,“大人,夕還有件要緊事去辦,先告辭了。”
顧硯之悵然。
眼見著顧夕一步步走出院子去。
“老爺……”常海焦灼。
“無妨,給他點時間,他也需要緩緩。”顧硯之阻住他要攔的舉動,“畢竟是孩子,一夕間有如此大變故,能這樣鎮定,已經是難得了。”
“大人心裏把得穩,萬一小爺一走了之呢?”
“何須我來操心,”顧硯之苦笑,也輪不到他來操心了,皇上如此處心積慮,此後關於顧夕的事,他隻須配合即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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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有暗衛來報,顧夕單人匹馬,正往茂林縣而來。
趙忠剛下馬,渾身都顛散了般地疼。他本來在宮中籌劃一切,心中很是怡然。可陛下一句話提醒了他,“你可不要太過篤定,顧夕有可能不接旨,還有可能回茂林縣找你幫忙呢。總之一切變故皆有可能,皆因他現下無欲無求,這樣的人才最難把控。”
一句驚醒夢中人。趙忠忙命備快馬,他要趕回茂林。
記得他臨行前,陛下從桌案後抬頭瞟了他一眼,“你這般為他著想,萬事也隻是讓他牽著鼻子走。他一動,你才動,永遠占不得先機。須知應對顧夕這樣的,你得主動出手。”
“喔,是。”趙忠行走內廷這麽多年,還有什麽點不通的,“老奴明白,得讓他有牽掛,有忌憚才行。”
皇上輕輕點了這一句,便又埋頭公事裏。
這一路疾行。
趙忠剛進別院,氣都沒喘勻,使有暗衛報,顧夕回來了。
正好趕得及。
趙忠親自迎出來。
及看見顧夕,他一下子愣住。才幾天不見,顧夕又瘦了回去,臉色蒼白,下巴都尖了。
“哎喲,我的小祖宗,怎麽造成這樣?”看線報是一回事,看真人站在眼前,真是另番感受。趙忠看顧夕這一身單薄衣褲,幾乎哭出來。
他上前一把攬住顧夕,頓足道,“剛養回來,出去三天,就成了這個樣子。”
顧夕本是急急策馬而來。心中壓著諸多難題,迎接他的,卻是趙忠的心疼。顧夕的心一下子鬆了起來,渾身傷痛一齊叫囂,他隻及送給趙忠一個笑臉兒,便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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