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蘭兮蘭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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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bsp;   第二十五章 蘭兮蘭兮

    一一六.蘭識蘭香

    一一七.蘭不以無人而不芳

    一一八.蘭於幽穀

    一一九.蘭亦有幸

    一二o.芳蘭問前路

    一二一.幽蘭生前庭

    一二二.芝蘭香自知

    一一六.蘭識蘭香

    人的真誠,人又怎沒感應呢?當劉誌略問及所業所去時,慧能便也坦坦相告了……

    劉誌略聽了之後,不但大出意外,更是認定這個兄弟不能不交了。怪不得,直覺就感到了人善良之中的通達和智慧,原來人不僅有莊子的審度,且還存佛法的潤浸……

    想此行廣州的鬱悶,實質不就一個空字未了嗎!

    莊子外天下之深意,陶令適性情之標舉,自己雖也知之識之,但在俗情人高人低、人冷人熱之時那內裏的計較,還是難出得失之宥的吧?

    出家的姑姑,常謂自己悟性天然,看透了名利,實則雖著意不為物累,但名之一字,還是根深蒂固的,人不但終難遠之,且還常常因此泛起不快的微瀾,凝成磨人的塊壘----但此遇人遇事不時的內裏風波及胸中鬱結,還真不耽誤和影響生活實實的自在,生命實實的快慰吧?

    那空之一字,確有啟人之妙,但以空為空,且於空中托付今生來世更極樂永恒,或亦世人百年之大謬吧……

    蘭花清雅不同群芳,蘭葉脫俗有異眾草,其性雖喜泉之汩汩,林之幽幽,但也從不妄求昆侖瑤池,西天淨域,惟尋常溪穀之中自潔自清、自香自馨以舒心目而已......

    那蘭質慧心的淵明先生,雖少好六經,但秉性卻使更近道家生命意趣,一段時間還與熱衷修仙的堂弟過從甚密。但他這位“父則從父”,“母則從母”的手足,卻在采“上藥”、陳“絕粒”、期“帝鄉”的沉迷之中鮮活的早逝了,這不僅叫先生過早失去了一位情投意合的至親,更使他因此看清看明了所謂得道成仙的荒謬和害人。

    所以,先生在結緣廬山一代高僧慧遠之時,雖於東林超塵脫俗的世外生活深心向往,但對佛法的三世輪回,因果報應,淨土極樂等等寄與,卻有了洞徹的清醒。那成仙也罷,得佛也罷,在先生眼裏,不都人非分祈望的殊途同歸嗎……

    ~~ “三皇大聖人,今複在何處?

    彭祖愛永年,欲留不得住。

    老少同一死,賢愚無複數。

    應盡便須盡,無複獨多慮。”

    ~~“人生無根蒂,飄若陌上塵。

    分散逐風轉,此已非常身。

    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

    得歡當作樂,歲月不待人。”

    ~~“寓形宇內複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

    淵明之所以淵明,不就在先生於一己百年更生命有著透澈的反省和了然嗎?

    百年難得,人的確應該明明白白的活著,有所追求的活著,並在這一過程中活岀一己的真性情,真意趣,方不負逆旅生命,如隙光陰吧。

    因此,麵對世間誘惑更出世間的欲望,五柳先生不但以其清醒的獨立人格,自覺堅守了獨特的性情,且以此獨立獨特成就了一己最為自在的真正人生;不但於此獨立獨特的生命冶煉結晶了世上最為真切、最為雋永、亦最為美妙的詩文,且更為後來的仰望者給出了一個人生探求的實實之轍,生命實現的深深之啟……

    想自己的親姑姑,也曾有過妙曼的年華,其在執意追求西天夢幻的過程之中,或不知不覺就空寂了一生最為美好的光陰吧?其心路曆程,人難揣測,但於自己婚事前前後後那異常的掛懷和關心更眼下對小妹迷佛的力勸力阻此刻想來,是不是亦青春更人生有憾有悔更有悟的某種反省呢……

    這位慧能兄弟那麽年輕,那麽健壯,那麽善良,那麽聰明,一生將有多少好日子可以娛樂,多少好物事可以寄托,為什麽非要將人生不複,盛年不再的鮮活生命及大好光陰付之虛妄呢……

    是的,佛法啟人惠人更可深深玩味,但這一切,是不是隻有著落實實的人生,方才值人一顧呢……

    不行!絕不能讓這麽難得的兄弟誤入歧途,耽誤生命,這五柳先生不就最好和最具說服力的生命榜樣嗎?其《形影神三首並序》,說不定還就是針對時人虛妄之求的…… 竹知其節,蘭識蘭香,況慧能兄弟還那麽熟悉莊子呢?與言淵明先生,一定多有共鳴,更會事半功倍的吧……

    想到這裏,劉誌略打定了主意,因此即叫慧能幫忙解開行囊取出了陶淵明文集和自己整理的先生年表,不管人主觀想法如何,便一意孤行要給慧能開讀開講五柳先生了……

    一一七.蘭不以無人而不芳

    劉誌略的著意,雖是有些好為人師之嫌,但也正因為之中的實誠叫人感動並使人不由自主的於之順從了…… 而這後聽著看著劉誌略持卷開讀開講格外用心的樣子,漸漸的,慧能不僅聽了進去,且內裏不知為何更有一股熱流湧動了~~有兄長真好!

    ……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

    沾衣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感覺怎樣?”

    在簡略介紹了淵明先生其人其事之後,劉誌略便刻意選讀了幾首描寫農事勞作和田園風光的佳作,以期有引這個本是丘山田園中人的真正興趣。

    “文人就是文人!人一輩子春種秋收,一輩子深戀家山家園,但人所感所言,還真沒比先生說來更為親切,道來更有意味的呀!”

    “不僅如此,一己人生‘但使願無違’,百年生命‘此中有真意’,先生以其九曲心曆所凝的字字句句,更給了我們許多睿智的教誨,實實的指引吶!”

    “是嗎!”

    “那當然,淵明者,其人豈淺;自謂潛者,一定有其著意吧;而字之元亮,是不是亦可知其探究人生更生命的自信呢!”

    “可剛才不是說,先生其人其詩其文,生前死後以至如今,都世人知之讚之的不多嗎?”

    “是啊,先生的詩文,乃實實生活信手拈來,雖生命所化,但更在自娛而已。

    子曰:‘芝蘭生於深穀,不以無人而不芳。’先生生不逢時暫且不言,就人去逝之時,其友顏延之,也就是與山水派詩歌開創者謝靈運齊名的在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其所作《陶微士誄》中雖盛讚了先生高風亮節的人品,並諡先生靖節,但對其詩文,也隻一句‘文取指達’而已。

    六十年後,另一文壇巨擘沈約作《宋書》,也隻錄了先生的傳略,對其詩文成就,幾乎隻字未提。

    梁時鍾嶸雖對先生詩文有了較高的評價,但在其《詩品》之中,也隻列為中品。時昭明太子蕭統對先生詩文相當看重,自稱‘愛嗜其文,不能釋手。’雖親為先生作傳和編集詩文,且還在序中仰慕先生‘文章不群,辭釆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但在所招文人學士編纂曆代文選之中也僅錄八首,遠不及同代的謝靈運。

    但我深信,荊山之玉,人終寶之;絕芳之蘭,定出深穀。

    而我私下以為,先生於人於世的貢獻,不僅在詩文之美,更在其中所蘊自覺自持的生命意識及所示卓爾不群的非凡人品~~百年逆旅,不管何種際遇,人都應於中覺悟一己的真心真性,於中活出一己的適性暢懷,既不為物累役心,更不應將自在付之鏡花水月吧。

    因此,我希望兄弟能認識先生,於實實百年有所受宜呀!”

    劉誌略的著意,慧能這時算是基本明白了,且剛下來的初步印象,這五柳先生不僅甚有莊子風範,似亦多存父親和外公的身影,這下慧能真的有些上心了:

    “那…… 那能不能按時間順序先扼要給讀給講些節點詩文,讓我對先生有一個大致大概的總體了解?”

    “那我們就以先生二十九歲入仕為節點進行分說行不行?”……

    一一八.蘭於幽穀

    在劉誌略的力勸之下,小六子的殷勤之中,早飯上路之時,慧能平生第一次跨上了馬背。小六子牽馬邊走邊給講騎馬要領,劉誌略斜躺轎上,也不時給點兒提醒更鼓勵。很快的,慧能不僅坐得明顯安穩且漸漸可以自持韁繩了……一行五人,邊走邊歇,近午時分方到前天出事的路口……

    ~~“我們到裏麵泉水邊去用點兒幹糧怎樣?”

    劉誌略清楚記得,自己還有一個下路掉到溝底的為什麽沒給慧能兄弟交待呢,於是提議。老爺發話了,還能怎樣,在安頓好馬匹和乖乖之後,一行小心翼翼下路了……

    蘭香依舊,泉流如斯,一塊兒用過午點之後,劉誌略即吩咐小六子領轎夫去自便呆會兒再來,說他想與慧能兄弟在這值得念想的地方單獨說說話。而待人剛出視線,他就推心置腹了:

    “兄弟,我這人特喜愛蘭花,家也辟有蘭園。前天行至路口,不意為隱隱蘭香吸引,一下憶起夫子從衛返魯於荒野之穀見蘭花盛開的感慨之事了……

    子曰:‘蘭當為王者香,今乃獨茂,與眾草為伍。’聖人當時對之撫琴的胸臆人難揣測,但想此行廣州的鬱悶,還真有些後悔早歸田園了。於是下馬循香至泉流躍崖之處攀爬探頭之中,還真看到了溝裏顏色相間的蓮瓣蘭花,一時中懷激蕩,便脫口高吟:

    泉清露淨遠紅塵,

    蘭於幽穀自在生,

    天香一縷飄人間,

    五濁凡夫不得聞。

    不料忘情之時,就掉了下去。現在看來,此真不是對‘與眾草為伍’的實實之罰,亦不是對‘當為王者香’的切切之警,而是與兄弟相遇相識的命定之緣呐!”

    聽罷劉誌略的聖人故事更幽蘭之吟,慧能感覺人那清高獨傲的自許之中,仍多鬱結,更有憤憤……

    想人僅因一時一事懷之不舒,氣之不順,便有遠名遠利抉擇的悔意了,況實實日子“環堵蕭然,不蔽風日”;且“幼稚盈室,瓶無儲粟”;更“饑來驅我去,叩門拙言詞”的一貧如冼中妻兒委屈,七尺汗顏無地呢……

    那五柳先生太不容易了,其反反複複的內裏衝突,亦在情理之中吧。而其友人諡之靖節,或不僅有謂先生於名於利的品行,或更在慨然先生俊士逸才為人之子、為人之夫、為人之父在如此困窘不堪的日子和生命之中於一己適性還能有如此的堅守堅定吧……

    倘若如此,那先生之節在先生看來,是不是乃其百年生命的根本;而先生之靖在先生的心裏,是不是更亦人生真義的著落呢?如此那先生的一切,還直值人探究了;如此這一路,更得向兄長多多討教了~~什麽時候就從心底認了這位兄長呢……

    於是慧能內裏哂然之中,亦於劉誌略直舉胸臆了:

    “人,自潔自淨,不染汙濁,當然難得。但我佛慈悲,一切隻為普渡眾生,不知能不能借兄長剛才所吟,亦稍寄素襟?”

    “請兄弟賜教。”

    劉誌略盯著慧能,更覺困惑了,昨日一個下午加半個夜晚讀講五柳先生之中,人不時提問的直擊緊要和盤究的深度,已是叫人萬分訝異了。而方才口占,人一聞便能借寓其意,這個二十出頭識字有限不能捧卷的樵夫……

    ~~“泉清露淨不染塵,

    蘭於幽穀默默生,

    養成天香惠世間,

    醒濁滌穢化人心。”

    慧能微閉雙目,多有沉浸,更是悅欣。

    ~~同樣自潔自淨,卻生出顯出天高地卑的不同意境,劉誌略聽了,一時深有震動更慚愧…… 想自己還要用五柳先生來說服改變其人生追求及生命意趣,真是有些叫人汗顏,於是不禁脫口:

    “吾為兄,年是癡長;汝為弟,卻當為師!”

    “兄長言重了,昨日兄教我靖節先生詩文更生平,弟深感有啟。兄滿腹詩書,見多識廣,才是弟幸運的良師。兄言五柳先生的生命自覺與老莊有著深厚的淵源,這弟比較容易理解;又講其人生意趣和魏晉竹林七賢一脈相承,弟就完全陌生了。望兄給讀給講五柳先生之中,能不能也給說點兒他們的故事?”

    劉誌略聽了,一下更是笑逐顏開:“那兄弟得先答應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

    “兄弟認門之後,至少得多呆一天了。”

    “為什麽?”

    “因為兄弟不但問對了人,更是去對了地方啊!”

    “怎麽回事,兄長?”

    “兄弟,我們村的大家族是魏武之後,現任族長曹叔良對魏晉人物,特別是竹林七賢的阮籍更是情有獨鍾,在村裏讀書人中挑頭成立了魏晉人物賾致會,常聚一起交流心得。我雖著意五柳先生,但對竹林七賢,亦略知一二,正好為你到時於之究探或可稍稍墊底。看來,這一路你我都不得閑暇了,隻是如此便有些辜負孟春時節天地的新美了吧?”

    “兄長,五柳先生不是於之有謂‘稱心而言,人亦易足’嗎,況借詠丘山田園之際,步量天地新美之時呢!”

    此刻慧能的內裏,已是滿滿新美……

    一一九.蘭亦有幸

    一天下來,慧能基本可以自如的駕馭馬匹了。之後的行程,小六子每每趕前安排食宿,這樣一行又多了些旅途的順暢和舒適。而劉誌略的傷口在慧能精心照料之下,更是一日好過一日。

    路途休息,劉誌略抓緊給慧能讀講五柳先生的詩文;住店之中,竹林七賢的故事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不僅深深吸引慧能,且對阮籍還有特別的興趣。這一路雖沒什麽外纏內迫之事,腳下的裏程也明顯的牛步蝸行,但沿途新春的景致更魏晉人物的縈心掛懷,人反有時光如飛的感覺……

    一轉眼,整整八天的時間就過去了,劉誌略的腳傷也基本痊愈,因此滿天晚霞裏當一行進村之時,已與慧能就林為香,指山為燭,邀日為證結為異姓兄弟的劉誌略非堅持下轎要與慧能相攜徒步。而在村鄰一路不斷問候之中宅門剛一入眼,便見先期報信的書童和劉誌略一大家子已是齊齊延頸在候了……

    ~~“兄弟,一路還沒這麽晚過吧,讓你受累了。”

    送走最後一撥前來探問的客人,劉誌略趕緊領慧能朝客房走去。

    “在家有時更晚,兄長,好像曹老先生還在等你吧?”……

    ~~“老爺,你先去吧,這兒有我呢。”

    劉誌略夫人早帶丫鬟在客房前親候慧能了。

    “大哥,大嫂,都忙自己的吧,這樣我不習慣。”

    近十天的朝夕相處之中,劉誌略多少已是有些了解慧能了,於是想了想點頭到:“那也好,兄弟早點歇息。”說了與慧能稍加交待便和夫人及丫鬟回身了。

    人去之後,慧能洗漱完畢依然沒有睡意,加之陣陣蘭香從窗外幽幽入懷,更是叫人身心有些格外的清爽清醒。慧能的目光,雖是落在屋裏講究的陳設之上,但滿腦子卻是五柳先生“歸去來兮”時日窘困的鮮活場景更其人其詩其文叫人深深歎服歎惋、歎詠歎讚的漫漫思緒……

    蘭生幽穀與蘭生庭院,雖都為王者之香,但那生存的狀況,卻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吧?

    幸運的庭蘭和野穀的幽蘭為人所讚所歎,雖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若僅就生存本身而言,那蘭之生庭,亦蘭之有幸吧?

    所以,那兩百多年前的靖節先生與這位誌略兄長的稟性更生命追求雖無二致,也同樣是“歸去來兮”,但前路實實的日子,是不是還真有幸與不幸況味的九天九地呢……

    一二o.芳蘭問前路

    ~~“歸去來兮…… 舟搖搖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淵明先生誤落塵網“歸去來兮”那羈鳥還林,池魚返淵的欣悅和急迫,已是躍然紙上了,但實實等待的前路,人有時還真是有些難料更不料的吧……

    所以,先生這一問字,不僅問出了人於前路在襟在懷之所意,是不是更也問出了人於前路的某種不意之義呢?

    因為,世上太多的所謂迷途知返,今是昨非的心行,都可能在難料不料的實實前路之中變得蒼白更九九歸原且從此再也不問不管什麽迷途是非了吧?而之所以如此,是不是一切都可凝結在那一個問字之中呢?

    問天問地,問人問己,此問終所落處,靖節先生雖是給出了一個“素襟不可易”,“縱心複何疑”的矢誌不移,但其魂牽夢繞那田園自在的優哉遊哉,隴畝樂活的淋漓痛快,卻又叫人不免有些為之惘然,為之潸然,更為之喟然了吧……

    當下簡單的生存無慮,雖謂人之縱心更不易素襟的某種堅實基礎,但世事無常,人心如幻更欲壑難填,因此前路種種的身心糾結,是人或都會在所難免的吧……

    所以,要做到素襟的不變不易,不僅在人抉擇的自覺,是不是更在從此裏裏外外那具體且巨大的實實承擔呢?或許,這才是人都願都想百年適己性情、縱己真心卻又不能、不敢、不忍更不堪的深深之因吧?如從這個角度言人不易素襟更不為外物所累而自役心,還真非常情所能正視和承載的了……

    是不是也正因為如此,靖節先生困窘極境之中“寧固窮以濟意”的人生堅守,“不委曲而累己”的生命踐行,才為世人讚歎和景仰,亦芝蘭有別眾草更王者之香的名至實歸呢……

    蘭生幽穀,是幽穀方有高潔高傲之蘭適宜的生存環境,所以蘭入庭院能否葉展花開,亦在庭院是否具備其相應的存活條件吧?而混濁世間“一形似有製”的凡人若天秉蘭質了,不說入庭清香遺世,那存活與否,是不是也是一個問題了呢……

    蘭生幽穀,在乎的是泉清露淨而不是膏腴之土,因此蘭質之人雖能等閑百年富貴,但其心高氣傲的素潔之本不僅世之難容,且許多的不解誤解等等等等,還真令有些無處逃身的吧~~

    “?縷茅簷下,未足為高棲。

    一世皆尚同,願君汩其泥。”

    這紅塵自有紅塵範人視人通行的準則,人又怎能有所避免且輕易於之理解,是不是也正因為如此,一生飽受生存壓迫更精神煎熬的五柳先生,才始終那麽神往遠逝的東戶時代呢?難道我們的先人還真有那麽一段人人生活富足且知足,個個精神純正純淨更整個社會都不以三六九等來視人、範人更迫人的美好歲月嗎……

    說在那個時代裏,人既無基本生存之憂,亦無欲望叢生之惑,更無高低貴賤之分,人人都為一己的適性享受時光並於中充分體驗生命的驕傲和百年的暢懷~~

    “……或擊壤以自歡,或大濟於蒼生。靡潛躍之非分,常傲然以稱情……”

    那時,人的潛躍之別,乃人性情的自適而已,還真非人高低貴賤區隔之所以。先生自謂之潛,難道亦身心交戰更不為世人理解而苦無出路的遙遙之寄?人若真能因之減少一點兒內裏現實的苦痛,此寄當然也是聊勝於無了,可先生卻又十分清醒“真風告逝”,那樣的時代不但早就一去不複,且更是明白在“大偽斯興”的千百年裏,幾乎所有“懷正誌道之士”唯有“潛玉於當年”以求自芳自保,而那些“潔己清操之人”的最好歸宿,也隻“沒世以徒勤”罷了。因此,芳蘭入庭概而言之,是不是還真有其命定的不遇更不幸呢?而芳蘭前路之深問,是不是亦芳蘭或幸的人之睿智呢……

    當年,三顧茅廬的劉備也算胸懷寬廣了吧,可還是受不了手下張裕的才高性傲,在借故將其下獄並要殺之而後快時,聞訊的孔明急急上書懇求免除死罪,可那已成氣候的蜀主卻是直言不諱了:“芳蘭生門,不得不除!”……

    前車之覆,後車之鑒,先生自認“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自量為己,必貽俗患,”當然自知自明“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不僅是其性之所適,或亦命之大定更大幸了。

    但先生既然深明“關河不可逾”了,可為什麽又總是擺脫不了“日月擲人去”的功名遺憾,更“猛誌固常在”的自我折磨呢……

    一二一.幽蘭生前庭

    人,誌逸四海的抱負與丘山田園的閑情,本就南轅北轍。所以先生“疇昔苦長饑,投耒去學士”是苦;為官“望雲慚高鳥,臨水愧遊魚”亦苦;但先生決然“歸去來兮”,且斷然“吾駕不可回”了,可為什麽仍是糾結“有誌不獲騁”而“終曉不能靜”,還是一個苦呢……

    人,從某種角度講,意愛丘山與誌逸四海並無根本矛盾,意愛丘山或許更能激發誌逸四海的豪情壯誌,誌逸四海或也實實著落了意愛丘山的生命本義吧?

    此中丘山,此中四海,或都是人之為人的一種非常情懷,若謂其中有什麽差異,是不是亦隻層麵程度的不同呢?而現實人生之中,是不是也正因為這一層麵程度的出入,便決定了人百年誌向更生命意趣的微妙之別,歧路以遠,更相左相反呢?這種或集一身卻又千差萬別更截然不同的人生意趣和生命追求,其實人皆能覺察,或有反省,更可深悉,隻是由於種種因緣及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現實的種種窘迫,才使許多人不能、不敢、不願、不忍更不堪於之完全麵對和徹底承擔罷了……

    但先生不同!

    先生格外清醒“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先生了然洞然“一形似有製,素襟不可易!”

    先生深知並實實體驗了“饑凍雖切,違己交病”於靈肉之人苦痛的孰重孰輕!因為那“誤落塵網中,一去十三年”的反反複複身心交戰,不但使先生終明“紆轡誠可學,違己詎非迷”的生命無憾意趣更百年真正舒心之所在,且還為此有了完全麵對更徹底承擔的實實準備~~

    “量力守固轍,豈不寒與饑”,先生是知曉前路的吧?

    “稱心而言,人亦易足”,先生於之是有充分自信的吧?

    “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麵對可能更現實的裏外孤獨,先生是清醒和勇敢的吧?

    “敗絮自擁,何慚兒子”,先生於親人的責任和義務,更是夠發狠的吧?

    而最能說明問題的,還是先生於任上自棄百裏之候如敝屣之標舉吧!此名利塵寰的驚世駭俗,豈是不知不明百年真正生命意趣者所能灑脫,所敢抉擇……

    可先生為什麽還是終不得人生安泰,生命大寧呢~~

    “幽蘭生前庭,

    含薰待清風,

    清風脫然至,

    見別蕭艾中。”

    先生由心之詠,不僅在其於濁世的孤傲,於泛泛的自負,或更是不意不覺也暴露了讀書人的深深固疾吧~~

    人之有學,更品德高潔,應當人知世用,此乃天經地義,否則便陷荊玉不識,明珠不遇,蘭沒蕭艾的幽怨和憤憤了……

    幽蘭於庭,唯期賞鑒,若是沒人在乎更希罕其質其芳,還真無異蕭艾了。先生蘭質不甘有沒,先生馥鬱寄望清風,此中自覺不自覺的躁競,是不是亦讀書之誤,庠序之誤,更“學而優則仕”之誤的必然呢?其中學之為己為人的大端及纖毫,人或難言清,但蘭生野穀,人知與不知,識與不識,又相幹何事呢……

    ~~“代耕本非望,所業在田桑。

    躬耕未曾替,寒餒常糟糠。

    豈期過滿腹,但願飽粳糧。

    禦冬足大布,粗絺以應陽。

    正爾不能得,哀哉亦可傷。

    人皆盡獲益,拙生失其方!”

    隴畝之民,隻要無滅頂的天災人禍,那起碼的溫飽,也屬常態的吧。可先生“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且南山有地,下潠有田,卻力耕力作經年不得暖衣飽食,其中之理是不是還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了呢?除恨自己真有些拙笨之外,亦唯有哀哉傷哉借灑澆愁了……

    “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人適性“歸去來兮”而無最基本的衣食保障,那丘山田園的自在暢懷,不僅有些走樣,或更內裏糾結難去,精神反複難寧的深深因由了吧?此中“養真衡茅下”的百年人生意趣,或許還真有些不是滋味兒更有些變味兒了吧?生命不惑卻生存大惑裏,人謀生之長與度命之短在實實日子長期困窘之極的衝突之中,先生除遠羨東戶,近夢桃源,是不是也唯剩清風不識,蘭之有沒的深深怨憤更“學而優則仕”之不遇那疾固的常常折磨了呢……

    若再進一步究探先生百年意趣的甚深淵源,是不是更在“人生無根蒂,飄若陌上塵”的生命蜉蝣之察;“吾生夢幻間,何事絏塵羈”的人生逍遙之識;“去去百年外,聲名同翳如”的逆旅物化之明呢?此察此識此明那萬般無奈之心境,是不是從根本上就植下了人終難大安大寧的另一種幽幽之疾呢~~

    生命如塵,隻在蜉蝣當下著落;人生一化,更在過隙逆旅自珍。當然百年不負,逆旅不虛,唯在“養其性命”,“悅其誌意”了。因此那身外名利更心役,不僅人之淺陋,亦禍患自取,所以“彼達人之善覺,乃逃祿而歸耕。”先生那“寧固窮以寄意,不委曲而累己”之“歸去來兮”,是不是本身就是生命無奈,人生無奈,性情無奈之一切無奈之無奈呢?

    ~~太苛求先生了吧!此念一閃,慧能心裏不由頓湧一陣羞慚之意……

    一二二.芝蘭香自知

    為什麽在究探人的苦樂原由時會起羞慚之心呢?這可是之前從未有過的感覺呀……

    是太喜歡先生,太敬佩先生,還是內裏不知不覺已然認定先生反省生命的自覺和人生抉擇的堅定堅守已屬世間非常,塵寰難得,還是……

    “雲何菩提,謂如實知自心。”

    人生命的大徹大悟,不就在洞然一己的真心真性嗎?

    百年幡然的著落,不惟在人的誌意自始自終的堅持堅守嗎?

    世間因緣際遇裏,誰又能時時事事稱心如意更一切所願所期呢?

    之中雖有苦痛的糾結、矛盾的彷徨,人卻能素襟不改,矢誌不移,不更生命高貴和百年自覺、自主、自在的充分證明嗎……

    想那已然圓覺的釋迦摩尼,不亦因時因事而有精神的暢達和意緒的波瀾嗎?心情極好,便慈眉舒展,毫毛放光,與弟子說法言無不盡;身體有恙,不意觸心,也眉頭緊鎖,忽忽不樂,沉默不語,況凡人凡情呢……

    先生於困窘極境之中,有博名博利的能力和條件而不施展,而不利用,亦不遷就,更不妥協,始終不悔一己人生意趣的抉擇和生命品格的認定,天下之大,又幾人能與相匹堪論……

    經謂“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於凡人凡情,那煩惱即是菩提,菩提即是煩惱吧?而世間不願心役之人,那苦樂之中是不是亦可得苦即是樂,樂即是苦的個中三昧呢~~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裏的勞作當然有苦,但此中“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時那種叫士子自傲自豪的美美滋味,又豈是一般喜飲善飲的才俊能於中有所品嚐?

    “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俗務纏身更為物累之中,人或皆有此念且亦能暫偷一日半日之閑,但“見林木交蔭,時鳥變音”那全身心的融入之喜,又“凱風因時來,回飆開我襟”的裏外忘情之樂,或也隻有真愛其靜之人,真遠人間之心才能有所體味的吧?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菊開當摘,南山恒在,日夕山氣千古如斯,飛鳥歸林皆逐暮靄,可幾人能於中悠然,又幾人能於中意緒無礙妙曼,更那人與天地真意神交的忘言沉浸,世間一個樂字,還真描也描不了,類也類不成的吧……

    芝蘭生世間,天香在自知,遍地蕭艾裏,芝蘭有此自知自守更自享,那風霜雨雪之苦或亦難免之緣,成就之因吧……

    人,不為物累,心方能逍遙;人,妄念止息,便涅槃成就。但先生之逍遙,還真難謂輕裘緩帶優哉遊哉;先生之幡然,似亦未達了無遺憾之徹更得大安大寧之境吧……

    ~~窗外星漢燦燦,卻亦天地茫茫,慧能於之思緒漫漫,無際無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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