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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隔十數年,淺放始終不記得初見淺臻的那一年裏,他說了什麽話。

    這世上有人選擇做一個降鬼師或是一個商人,皆會有他們自己的考量,就像很多人牽著孩子來尋師父的時候,在焦慮地吐露這孩子時常哭泣的時候,師父給出一個答案,家長在震驚之餘,隻能轉過身子去詢問孩子:“這輩子當一個降鬼師好嗎?”

    那孩子懵懂點頭或是搖頭,就決定他接下來這一生。

    可若是問淺放為何偏偏要選這個答案,他若是能回答,大約隻是說一句別無選擇。

    他十三歲的時候被師父撿回師門,和那些有父母的孩子不同,那日將他帶回的時候,那個生性冷血的女人隻問了一句:“跟我走麽?”

    那時,他正被身後那隻厲鬼追逐到無路可退的境地裏,前一秒險些被那麵目猙獰的醜陋家夥挖去心髒,後一秒那衣著樸素的女人手裏拿著一柄木劍,一劍揚起,將那枉死的鬼魂斬為兩截,那魂魄凝聚而成的惡鬼形態在瞬間碎裂,消散無形。

    就是這種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的境地。

    淺放抓著那女人的衣角跟著她走了,一走就是十七年,直到他而立之歲,已經做了他多年師父的女人伸出枯槁的手抓住他衣角,質問:“你殺了多少鬼?”

    淺放悲憫地看著那個拿著斬鬼的劍割了自己脈搏的人,輕聲道:“沒您多。”

    師父的眼睜著,手上用力,用盡最後一口氣道:“你記著,但凡是鬼,都是該死的!”

    淺放說:“我記得,您去吧。”

    她死後竟化為厲鬼,淺放為她超度,都是後話。

    淺氏對鬼魂的態度一貫溫和,唯有這一屆的掌門不同。淺放的師父性格狠厲,做事無情,在帶他這個徒弟的時候也是如此。她收了第一個徒弟,沒什麽教導的經驗,動輒打罵都是尋常事,淺放習慣了,也不在意。

    入了降鬼師門一年,雖然時常被罵,卻少了提心吊膽的日子,也不錯。

    他記得很多細節,比如他記得師父殺死的每一隻鬼的特性,記得鬼魂的名字,記得師父衣角上的一個陳了多年的血漬,記得師父交給他的每一個任務的完成過程,記得第一次殺鬼時那魂魄在風裏一點點碎裂又飄散的樣子……

    他記得這麽多,卻唯獨唯獨不記得,當年師父領著那個額頭有一縷柔和的卷發、眼睛呈現著琉璃一般的琥珀色的女孩走過來的時候,他說了什麽。

    反正無論他說了什麽,淺臻似乎從那天開始就不喜歡他。

    揣著一顆小心翼翼的心,淺放會時不時從她窗外晃過,偶爾探出個愣頭小子的腦袋來,問一句屋裏那個使勁用功念書的小丫頭:“有什麽不懂的嗎?”

    屋子裏的女孩顯然被那突然探出來的腦袋嚇了一跳,不僅莞爾,搖頭笑笑:“沒有,謝謝師兄。”

    明知道她不喜歡接近自己,明知道她說的話無法就是敷衍,但那種溫柔深入骨髓,夜夜闖入夢中,好似身上被生長的藤蔓不小心纏住,一時間難以擺脫。

    這種帶著幼稚的戀慕之情大約持續了五六年,從少年到青年,一個遠遠站著,一個偷眼看著,一個不知,一個不說。

    這種尷尬境地轉變的起初,大約是從師父從冥界將那女孩子帶回來開始。作為族裏最年長的弟子,淺放手裏攤著師父不願意管的大大小小的瑣碎事情,對那個連劫都未必能度的動物完全不感任何興趣。

    他請過很多神,見過很多能力卓越的神明,在族裏處置過大大小小的事情,知道這種小家夥明明就是在冥界不受神族長輩的寵愛,見她渡劫將至,將其送到人間,若是失敗了丟了人,就灰溜溜地再領回來,說白了就是,丟人別丟在冥界給人添堵。

    那家夥被帶到了淺臻麵前。

    有什麽開始不一樣了。

    那女子溫柔的話語似乎有了一個傾瀉口,日日抱著那隻小貓說說話,時間再長些,竟哄得那家夥變成了人形在和她一起玩,淺放遠遠看著,見淺臻身邊站了一個會瑟瑟發抖的小家夥,而那溫柔的女孩子臉上,也多了三分異樣的光彩。

    遠遠看著,心裏覺得有點高興,又有點難過。

    就在那段時間裏,師父把族裏全部的事情都交給他打理,剛剛跨過成年的他忙得焦頭爛額,好像整個世界都壓在肩上。那時候他開始懂得了什麽是人心較量,並且在孤苦無依的時候學會了用各式各樣的手段來解決棘手的問題。那時候他想得很簡單,無非就是,讓這個沒落的門派振興起來,讓他偷偷戀慕的那個女孩子不必再受人白眼,讓他吃過的所有的苦,都離她遠遠的。

    他那時候開始知道,現如今最大的兩個門派,淺氏的根基薄,弟子少,關係維係之間不像章家的血緣那麽根深蒂固,甚至連弟子的天賦都比不上章家後輩,所以每每有了生意,交到淺氏手裏之後,章家動用壟斷優勢強行打壓,讓整個案子都進展不順利。

    兩家表麵上的和諧實際上不過是脆弱得不能再脆弱的一層紙。

    再後來,淺落就來了。

    淺放幾乎是恨透了這個天性過於靈敏的孩子。

    師父從她第一天進師門起,就喜歡帶著她去完成任務,這孩子從小跟著師父在外麵跑,族裏的禮儀道德半分沒學到,仗著自己有點天賦到處給他惹事,而最令他惱火的是——

    章清月身上穿著章家那慣見的金絲繡紋的白衣走到他麵前,用章家人慣用的話冷笑著問他:“你們淺氏的人都是這麽沒教養的嗎?”

    她身邊跟著臉蛋紅彤彤的一個小女孩,正蹲在地上埋著頭,偶爾抬起頭來看一眼,眼神裏是章家慣見的那種自傲。

    生意談了一半,主動權都在章家手裏,淺放隻能賠笑:“章小姐說的是什麽意思?”

    章清月冷笑:“你那個師父跟我搶一隻鬼就算了,帶著的那個小雜種還動手動腳的,你們師門就是這麽教弟子的?”

    淺放的臉冷下來:“章小姐,請你自重。”

    章清月看了一眼蹲在地上抱著頭不說話的妹妹,低聲道:“薇兒,自己玩去。”

    章又薇迷惑地歪著頭:“我們不是去見那個女孩子的嗎?”

    章清月挑眉:“我說了,你出去。”

    章又薇固執地蹲在地上:“我們不去找她嗎?”

    章清月重複:“出去。”

    淺放皺了眉。

    那個一直蹲在地上的小女孩出去了,臨走前還戀戀不舍地扒著門問了一句:“真的不去找她了嗎?”

    章清月命令:“出去。”

    門關上了。

    淺放看向麵前那個跋扈的女子,定了定心,問:“章小姐到底想要什麽?”

    章清月笑起來,這才拉開麵前的椅子坐了下來,笑道:“我要她一隻手。”

    淺放身子一僵,賠笑:“師妹不懂事,給章小姐添麻煩了,我在這裏道個歉。”

    章清月挑眉笑道:“道歉?淺放,你不會真的以為我是為了這麽點小事來找你的吧?我可是章家未來的繼承人,淺氏要是想依仗著章家接著苟延殘喘下去,得先問過我。”

    淺放臉上依舊是僵硬的笑:“我知道。”

    章清月冷笑:“你那個師父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你是淺氏的繼承人吧?你們族裏以後要發展成什麽樣子,你不得早早地給我拿好主意麽?”

    淺放臉上的笑終於消失了,最後吐出一個簡單的音節:“是。”

    我明白了。

    章家步步緊逼,是想要淺氏一個姿態,低頭的姿態。

    一個尚未有資格繼任的後輩,如今竟然在他麵前擺出一副如此傲慢的姿態來,告訴他,我要你師妹的一隻手。這個師妹他淺放不在乎,是死是活他都不在乎,但是他在乎淺氏,他深知每一個和章家作對的門派最後的下場。

    淺放問:“要那隻?”

    章清月笑得很嫵媚:“那個小天才慣用右手是吧?她用的是右手碰我妹妹吧?那就右手吧。”

    淺放說:“好,那在這之前,淺氏向章家提出的建議……”

    章清月笑得更加嫵媚起來:“那就都同意了吧。我看你最近和掌門人之間關係也密切了不少麽,但是淺放,狗要忠心,朝三暮四可是會失寵的。你最好給我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做好你的事情,少給我添堵。我才是章家日後的繼承人。”

    淺放說:“是,我記住了。”

    他衝著那傲慢的女子微微一鞠躬,向外麵走去。

    打開的門後是有點刺目的陽光。

    那一刻,淺放清晰地知道,自己方才那一鞠躬,是真心實意給章清月的。那時提前三個月,彌補自己不能出席她葬禮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