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更漏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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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安路上就叫人先回去,提前預備下驅寒的薑茶,又叫人準備沐浴的熱艾草湯。等方犁和賀言春到了清水鎮裏,街兩旁擠著許多店夥和行人,都邊看邊指點:“便是那兩個小郎,長得斯斯文文,昨晚竟一前一後地孤身去追賊!”

    柱兒墩兒等人聽了,都跟誇了自己似的,齊齊擁著方犁和賀言春,雄糾糾走著,好似凱旋歸來的英雄,一行人徑直去了客棧旁邊的首飾鋪裏。

    客棧那場火,雖經搶救,最後撲滅了,但火勢漫延到正房,已是燒塌了兩間屋,左近隔壁的一棟房也跟著遭了殃,燒去一間屋頂。眼見商隊無處落腳,伍全便借了旁邊首飾鋪的房子。眾人穿過前麵店鋪,進了後院,就見一條陌生大漢迎上來。

    伍全忙趕上來,說:“三郎,昨晚多虧這位劉四哥,主動帶著幾個人來追賊,見我們沒地方住,又把他家首飾鋪的房子騰了出來,如此急公好義,真真世間少有!”

    方犁聞言,忙施了一禮,道:“素昧平生,劉四哥便出手相助,真乃俠士也!方犁感激不盡!”

    那劉四哈哈大笑,說:“昨晚去趕那狗賊們時,就聽伍爺說,有兩人已經先去了,我還在想,哪個比我劉四還膽大,原來竟是兩個少年郎,這才是後生可畏!叫我打心眼裏佩服!佩服!”

    彼此說著,胡安已經捧上薑茶來,方犁和賀言春熱熱地喝了兩大碗,都出了一身汗。劉四見他們忙亂,就要告辭,說:“這裏房子狹窄,比不得客棧裏,你們若不嫌棄,盡管住著。我在別處另有宅子住。可恨那起下作黃子,好端端放什麽火!險把我房子也點著!這番倘輕饒了他們,我不是人!逮住了定要一頓老拳打出這廝們屎來……”

    說著憤憤地去了。伍全這時才得了空,便把昨晚報官、官府裏來人緝盜的事說了一遍。又向方犁稟明商隊狀況,貨車上貨物都保住了,隻晚間哄搶時丟了幾匹絹;被搶走的兩輛貨車,其中一輛,貨物都散落在地上,汙了看相,然而總也還值些錢;兩個夥計受了點傷,已無大礙,一輛貨車斷了軸承,也著人去修了。

    正說著,柱兒來請方犁和賀言春前去沐浴,方犁便道:“跟胡伯說,我想吃湯餅,再把那春韭煎餅攤幾十張來。大夥兒和鄉親們都辛苦了一夜,隻管叫人把飯菜整治得豐盛些,讓他們吃了也去歇息。”

    柱兒應了,忙和胡安去準備。方犁和賀言春自去洗澡。浴桶裏已經備下了熱氣騰騰的艾葉水,方犁躺進去,隻覺得四肢百骸裏都透著酸疼懶散,被熱水一蒸,險些睡著,強撐著收拾幹淨了出來,胡安已經備下飯菜,果然湯餅煎餅俱全,又加了幾碟肉菜。外頭也擺了幾桌,夥計們和幫著尋人的鄉鄰都圍坐著,大家熱熱鬧鬧地吃了一回。

    方犁披散著濕頭發出來,餓得發昏,看見湯餅,一鼓作氣吃了一大碗,肚裏填了點食,才有力氣說話。看見賀言春不在,便問他吃過沒有,胡安道:“賀小郎還在洗澡,三郎先吃,飯菜盡夠。”

    方犁有些詫異,派墩兒進去看,果然賀言春泡在桶裏睡著了。墩兒忙叫醒他。賀言春草草洗了,擦試幹淨,左右看看,脫下來的髒衣服已經被人拿出去了,桶旁邊另擺了一套幹淨衣服,應該是為自己準備的,隻得拿起來穿了,竟然很合身。

    原來胡安心細,想到昨夜馬廄失火,柴房就在馬廄旁邊,早被燒幹淨了,賀言春半夜驚醒,起來就幫著放馬追賊,行李必定來不及拿出來,如今胡安看他身上衣服爛得不成樣子,又沒有換洗衣物,便吩咐人到街上成衣鋪裏替他買了兩套衣服。

    等賀言春出來,眾人看見了都是一怔,隻見他穿著新新的寶藍色夾衣,內裏白羅襯領,一頭黑發濕淋淋地披散下來,襯著烏油油長眉俊眼,竟是十分好看的一個少年郎。

    伍全便笑:“可知佛要金裝,人要衣裝。賀小郎素日穿得灰撲撲的,再好的模樣也顯不出來。如今這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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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言春臉紅紅的,被看得十分窘迫。眾人知道他臉皮薄,便不取笑,隻叫他趕緊過來吃飯。賀言春坐下,看著堆疊成山的煎餅和熱騰騰的湯餅,卻並無食欲,隻端起碗喝了兩口湯,就再也吃不下了。他自己也有些詫異,後來還是伍全見他臉上嫣紅一片,半天不散,伸手在額頭上一摸,如同觸著一片火炭,才知道是病了。

    賀言春平日強撐慣了,以為歇歇便會沒事。誰知道往榻上一躺,便再也掙挫不起了。方犁見他病勢凶猛,急忙向當地人打聽,附近哪裏有醫館,又派人去請大夫。及至請到,賀言春已經燒得人事不省了。

    那大夫診治一番,隻說是路途中過於勞累,傷了身體根本,又兼感染風寒,雙管齊下,是以成了個險症。如今也沒什麽好法子,隻好先開兩劑藥吃吃看。能不能熬過來,過了今晚才知端的。說得眾人都怕起來。

    方犁卻道:“有方子隻管開了來!先盡人事,然後聽天命。總要先盡力救一救!”

    那大夫便去開藥。胡安見方犁也有些咳嗽,不敢大意,也叫大夫看了一回,一並開了藥,命人抓來煎。

    一時屋裏藥氣撲鼻。賀言春燒得臉頰通紅,昏睡不醒,方犁放心不下,要來親自守著,卻被胡安幾次三番地勸,叫他去好好歇一覺,胡安自已在病榻前看著。方犁不忍拂了他的意,自家也確實困倦得厲害,便去另一間房裏睡了。

    這一覺一直睡到傍晚,起來後胡安又端了藥汁來讓方犁喝,又命人擺上飯來。方犁畢竟年少,歇息好了便覺神清氣爽,趁著擺飯的空兒,先去隔壁房裏看賀言春,雖然灌了藥,依舊湯燒火熱,把嘴唇都燒焦枯了。柱兒和胡安替換著守了一下午,怕他燒壞了腦子,不住地擰了冷毛巾搭在他額上。

    方犁也沒什麽法子,隻得去吃了飯。晚飯後,賀言春還昏沉沉睡著。方犁見胡安和柱兒等人都已筋疲力盡,夥計們前一晚忙了一夜,白天也隻歇了一兩個時辰便起來理貨,斷沒有讓他們再熬夜的理,便說:“你們吃了隻管去睡,這半路上可別再累病一個。我在這屋裏守著就行。他這病又不會過人,我若困了就在旁邊躺會兒,萬一有什麽事,我再叫你們。”

    胡安和伍全卻把他拉出屋來,在外麵嘀咕了一陣。原來伍全擔心賀言春熬不過去,半夜死了,雖然他數次幫著商隊,但死人這事終究是晦氣,想把他搬出屋來擱外頭等一晚。方犁想了想,卻道:“放心,這人命硬得很。你想,他孤身一人從定西走到益春,途中多少艱難險阻,不也過來了?哪裏就那麽容易死了?”

    兩人見他說得這般肯定,心裏才漸漸安穩下來。胡安架不住方犁苦勸,隻得也去歇著了。方犁便獨自守在賀言春榻前,他嘴上說得肯定,心裏其實也忐忑得緊。過一陣便摸一摸賀言春頭上,又笨手笨腳地絞了濕毛巾搭在額頭上,感覺漸漸沒起先那般火燒火燎了,卻也還是燙。

    想起賀言春這病的起由,多半還是路上挨過餓,身體太虛弱的緣故。前番已經在路上昏倒過一回,昨夜又挨餓受凍,鐵打的漢子也挺不住,難為他一個半大孩子,竟苦苦支撐到現在才倒下。看他病中緊鎖眉頭,一張小臉瘦得尖尖的,不由越發覺得這孩子可憐。

    賀言春平日言語溫和,性情沉靜,然而昏睡之中,卻時不時說些胡話。有一回,嘴裏咕咕嚕嚕,似乎在數羊,數來數去總是不對,大概夢裏又有羊丟了;又有一回,卻是有些恐慌,咄了兩聲,喊著要打狼。如此鬧了小半夜。方犁聽了心酸,無法可想,隻得緊緊握住他一隻手,偶爾哄孩子似的,在他背上拍拍,叫一叫他名字,賀言春這才漸漸睡穩了些。隔了好大一會兒,嘴裏又小聲呢喃,方犁湊近了聽,原來在喊阿娘。

    方犁是喪母之人,聽了險些落淚,閉眼忍了好一會兒,才把淚意忍下去。細看賀言春的手,哪像個少年人?掌心都是硬邦邦繭子,手背上還有長長一條傷痕。想到他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在家時,不知怎樣遭後母打罵,心裏更加黯然。

    難過一陣,又歎息一陣,不覺便過了午夜,他漸漸也有了點困意,摸賀言春頭上,燒似乎又退了些,便撐著頭打了個盹。

    賀言春醒過來時,已經是四更時分。他燒得恍恍惚惚,驟然被外頭打更的梆子聲驚醒,嚇出了一身虛汗。他整個人似乎飄浮在空中,一睜眼看到一盞晃悠悠的燈火,竟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處。視線逐漸清晰了,才又看到燈旁的少年。就見那人倚在矮幾上,一手托腮,頭一點一點地正打瞌睡,另一隻手卻伸過來,在榻邊握著自己的手。

    賀言春看著那手,溫軟微涼、細膩潔白,連指甲都如玉石一般,在燈下閃著瑩潤的光澤。他燒得久了,虛弱得好似一把幽魂,一端在空中飄忽著要掙脫開去,另一端卻被這微涼的一隻手緊攥著,僥幸在塵世中留了個人形。

    賀言春呆呆看著,眼圈漸漸紅了。順著手臂往上看,是燈下清雅俊秀的少年,眉眼無一處不是長得恰到好處,直熨貼進人心裏去,如一尊年輕的神祗,純淨潔白、貴不可言。

    也不知過了多久,方犁頭朝下重重一沉,突然驚醒了,伸手揉揉眼,來看賀言春,卻見他兩眼睜著,立刻十分驚喜,忙撲過來摸他額頭,已經退燒了。方犁長舒一口氣,道:“老天保佑,總算退了!你覺得怎樣?餓不餓?灶上還溫著粥,我去盛一碗來你吃。”

    經他這一提醒,賀言春才覺出餓來,肚子咕咕叫了兩聲。方犁見他有了食欲,更加高興,知道這是熬過來了,忙轉身要去盛粥。

    他坐得久了,腿有些麻,撐榻站起來時,才發現自己的手還被賀言春握著不放,便笑道:“快鬆手罷。你折騰了一天一夜,總做惡夢,嚇死人了。非得有人這麽握著你手,才好些。”

    賀言春嗓子都燒塌了,嘴張了張,卻低喑沙啞發不出聲來,方犁見他揪著自己不放,可憐巴巴地滿臉依戀,忙哄道:“乖乖躺著,我去盛粥,馬上回來。等吃了再睡一覺,明早病就好了。”

    賀言春心底湧上幾分慚愧,慢慢鬆了手,兩眼睜睜地看著他往外去了。方犁自去廚房灶上盛了粥,又拿了兩碟開胃小菜,用托盤小心翼翼地端過來,幸喜路上沒摔,也沒灑,到了房裏,都把來放在矮幾上。又把賀言春扶起來,靠坐在榻上吃粥。

    那粥熬得米粒都化了,爛軟清淡,正適合病人吃,賀言春聞到米香,胃口大開,熱熱地吃了兩碗,冒出細汗來,還想再添,方犁又哄他道:“才退了熱,吃多了恐傷著胃。等明早起來再說。明天由著你,想吃什麽盡管說,都叫胡伯給你做!”

    賀言春便聽話地放了碗筷,方犁把托盤端去後廚,看到灶上還煨著一鍋熱水,回來時便打了一盆,絞了毛巾要給他擦臉洗手。

    賀言春見狀,十分不安,掙紮著要自己來,方犁道:“客套什麽?隻管躺著罷!小心起猛了頭暈。你快些好起來,便是心疼大家了。”

    說著上前給他擦臉,把一塊熱毛巾笨手笨腳糊上來,險些沒把賀言春憋死。等擦完手臉,方犁見他流過汗,又揭了衣服,拿熱毛巾把胸前背後擦了幾把。好容易擦完,他自己累出一頭汗,端著水出去倒。

    賀言春看著他的背影,又是感激又是愧疚,又夾雜著幾絲愴然,不由得眼眶又紅了。

    方犁收拾好了,又在廊下尋了燈籠,提著四處查看了一番,見門戶嚴謹,貨車處也有夥計值夜,這才回房,吹了燈上榻,就在賀言春腳頭躺下睡了。

    他這一陣著實辛苦,少年人瞌睡又多,躺下後沒多久便睡著了。賀言春卻一時並無困意,大睜著兩眼,聽著床尾輕微舒緩的呼吸聲,隻覺得心裏從未有過這般踏實,似乎自此以後便有了依靠。想想近來遭遇,竟分不清自己是醒是夢,良久才又恍惚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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