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循名責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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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實之學曆來被視為小學,與正統道學稍有關聯,因此才能殘存至天成朝,學者不多,講授的人更少,聞人學究屬於其中的佼佼者。

    在學堂裏,聞人學究講得比較小心,不讓名實之學離“正統”太遠,今晚不同,或許是借著醉意,或許是湖光動人心魄,他想說些心中的真實想法。

    “所謂‘循名責實’其實是一種相人之術。”聞人學究稍稍壓低聲音,像是在吐露隱藏多年的秘密。

    “相人之術?先生此前倒是講過,名實之學可以用來評定人物,夫子所謂‘聽其言而觀其行’……”

    聞人學究大搖其頭,“我這麽講是為了讓大家以為名實之學比較正統,其實它就是相術,不僅能夠評定某人的過去、現在,甚至能夠預料某人的未來。”

    樓礎啞口無言,這可不是他所了解的名實之學,也不是他所認識的聞人學究。

    桌上的酒還在,聞人學究端起杯來一飲而盡,樓礎急忙再斟一杯,夜色已深,隻能借助星月之光摸索位置。

    “名實之學就一招,‘循名責實’——說複雜,終生鑽研不透,說簡單,無非就是幾句話在外為名,在內為誌,‘名’與‘誌’是一回事;在外為實,在內為力,‘實’與‘力’是一回事。名實相符,其人庸碌,名過於實,其人虛浮,實過於名,其人陰鷙。”

    “名實相符的人庸碌嗎?”樓礎又吃一驚,這與他之前所學的內容完全不同,尤其不符合正統理念。

    聞人學究點頭,又一杯酒下肚,樓礎再斟,隻倒出一點,發現壺中已空。

    “名實相符,其人自滿,再無上進之心,豈不庸碌?”

    “若其人名為‘上進’,實也‘上進’呢?”樓礎拿著酒壺問道。

    聞人學究喝下僅剩的半杯酒,“君子相時而動,機會不到,寧可淵伏。你所謂的‘上進’之人,無時無刻不求上進,不擇天時,不選地利,不問人和,往往事倍而功半,甚至終生無功,此非庸碌之人乎?”

    樓礎又一次啞口無言。

    聞人學究舉起空杯,仰脖痛飲,好像杯裏還有酒似的,“別將庸碌當成貶義,世人大都庸碌,庸碌至少於世沒有大害,那些名實不符的人,或早或晚也會落入庸碌,成為他應該成為的人。”

    湖麵上一陣涼風吹拂而過,聞人學究似乎發出一聲歎息,隨風而去,他伸出空杯,樓礎手捧空壺做出斟酒的樣子。

    又是一飲而盡,聞人學究突然大笑數聲,“庸碌之人一目了然,無需多加揣測,‘循名責實’相的是後兩種人。名過於實,其人虛浮,天下亂象十有出自這類人之手,你以為他能做成某事,委以重任,他卻弄得一團糟,留之不用,他則口出怨言,伺機壞事。”

    樓礎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自家人,大將軍威名著於天下,可是早已無心於帶兵打仗,每日計算的都是人情往來、利益分割,卻偏偏手握兵權,負責平定各地叛亂。

    “這樣的人不少。”樓礎道,又“斟”一杯酒。

    “灑了。”聞人學究提醒道。

    樓礎忙擺正壺嘴。

    “第三種人實過於名,其人陰鷙,心懷大誌卻隱藏極深,一朝顯露,不是大奸大惡,就是大賢大聖。唯有一條,別顯露太早,早則名實俱損,為天下人所笑。”

    樓礎的心一陣一陣地狂跳,手上依然老老實實地“斟酒”。

    聞人學究卻不想再喝,放下杯子,“最近一段日子,你有些反常,偶爾會神情突變,心中似有大事未決。”

    樓礎將空壺慢慢放回桌上,努力控製微微顫抖的雙臂,“是嗎?我自己倒不覺得。”

    “你將自己的文章交給別人,應該不是為了金錢或者友情吧?”

    關於這件事,樓礎無法否認,“我希望這篇文章能被人看到,但是不想因此受到關注,所以……”

    “你是禁錮之身,本就無人關注,莫名自損,必為掩飾心中大誌。什麽事讓你如此謹慎?與馬維有關?”

    樓礎心中越來越驚,拱手深揖,“弟子承諾他人在先,望先生勿再追問。”

    “嗯,我無意尋根問底,隻是想提醒你,誌向有多大,忍耐功夫就得有多深,你顯露得太早,倒讓我覺得你是‘名過於實’的人。”

    “弟子受教。”樓礎再次深揖。

    聞人學究揮揮手,聲音變得有氣無力,“將書箱留下,你去喝酒吧,我要在這裏獨自坐一會兒。”

    樓礎退出亭子,走出幾步又轉身回來,跪地向聞人學究行以師生大禮,三拜之後道“先生今日所言,弟子銘記在心。還有一事請教,馬維在先生眼中是怎樣……”

    “名實之學所謂的相人,與世俗相術全然不是一回事,你或是自悟,或是不悟,不可求教於他人。”

    樓礎起身再次退出,茫然走回大廳,一路上反複思索,似有所悟,又有諸多不解,但他想明白一件事,自己最近所做的一切事情幾乎都犯下錯誤,尤其是麵對七哥樓碩時,更是犯下大錯。

    從樓碩那裏,他永遠也得不到推薦。

    大廳裏,眾人已經喝得七倒八歪,縱聲狂笑者有之,痛哭流涕者有之,破口大罵者有之,扭打成一團互相灌酒者到處都是。

    一開始拜見太子時的儀式有多嚴肅,現在的場景就有多放縱。

    樓礎其實不想回來喝酒,心裏想事,又沒別的地方可去,不知不覺走回來,第一眼先看到東宮舍人梁升之,太子不在,他就相當於這裏的主人,這時正站在桌子上,不知從哪裏弄來一隻銅爵,高高舉起,將裏麵的酒慢慢倒往周圍人的頭上,滿臉惡作劇得逞的興奮笑容。

    “名過於實”,樓礎立刻在心裏對梁升之做出判斷,此人倒是聰明,能看出大將軍心懷不軌,可也僅此而已,就算見到皇帝,也成不了事。

    另一頭,馬維正與數人高談闊論,聽者當中甚至有兩名東宮官吏。

    馬維喜歡結交朋友,也擅於結交,有時候反而成為一種掩飾,他屬於“名過於實”?還是“實過於名”?樓礎竟然看不清楚。

    周律跌跌撞撞地迎過來,一手握壺,一手執杯,他倒是簡單,名實完全相符,猜起來一點都不麻煩。

    “你藏哪去了?想跟你喝杯酒真是不易,來,喝一杯,這是我敬你的酒,必須要喝!”

    樓礎接過酒杯,問道“你報過仇了?”

    一有人提起這件事,周律就惱火,將酒壺往地上一摔,厲聲道“此仇不報,誓不為人!放心,我已經找到能替我報仇的人了,他一出手,就算天王老子也得跪地求饒……”

    樓礎走開,周律還在原地指天罵地,廳裏一片嘈雜,人人失態,沒人在意周家公子的叫喊。

    直到三更過後,失控的宴會才告結束,雜役們或是引路,或是抬送,將眾人送往房間裏休息,然後收拾一地殘局,個個神情木然,對這樣的場景見怪不怪。

    樓礎一早就被叫醒。

    馬維神采奕奕,全然看不出昨晚喝了多少酒,“午時之前咱們就得離開伏波園,趁機逛逛吧。”

    “可以嗎?”樓礎仍然哈欠連天。

    “太子已經回宮,園子裏沒有侍衛。”

    伏波園不提供早餐,其他人還都沒醒,樓礎與馬維兩人沿小徑閑逛,忽而見湖,忽而遇山,十分愜意。

    來到一處無人的地方,馬維道“事情或許能成。”

    “馬兄打聽到……行蹤了?”

    “還沒有,但是有點眉目了。”馬維四處看看,稍稍壓低聲音,“梁舍人或許能幫上忙。”

    樓礎想起來,梁升之聲稱自己要麵見皇帝彈劾大將軍樓溫,大概是自知進不了宮,所以也要趁皇帝微服私訪時行事。

    “不妥。”樓礎搖頭道。

    “有何不妥?”

    “梁舍人大言無忌,將他拉進來,怕是會壞事。”

    “放心,我當然不會告訴他實情,隻說是想跟他一塊立功,好免除禁錮之身。”

    樓礎還是搖頭,馬維笑道“礎弟擔心被搶功嗎?我欣賞礎弟,絕非隻為如今這件事,實是深知礎弟才華橫溢……”

    “再等幾天,我這邊若是實在沒有辦法,你再找梁舍人。”

    馬維眉頭微皺,“那你得快點,梁舍人可不等人,他急得很。”

    “少則三天,多則五天。”

    “好,我等你五天。”

    兩人又往前走,樓礎問道“馬兄怎麽說服梁舍人幫忙的?”

    “不用說服,我當眾點評朝中人物,聲言樓大將軍必有異心——抱歉,我不得不說些令尊的壞話——然後梁舍人就主動來找我了。”

    樓礎不介意馬維的做法,笑道“馬兄當眾臧否人物,不怕遭到報複?”

    “嘿,身為前朝帝胄有一個好處,境遇越慘,越可以胡說八道,謹小慎微反而會受猜忌。”

    樓礎大笑,想起家中老仆對馬維的看法,他從前沒注意到,這時才發現,這位好友的確經常將“帝胄”兩字掛在嘴上。

    “昨晚聞人學究向我說了一番話,很有意思……”

    馬維笑容消失,“你聽說了嗎?誘學館馬上將被裁撤,學究們都會被免職。”

    “有這等事?”

    “嗯,對內憂外患,朝廷視而不見,卻盯著一點瑕疵不放,以為誘學館講授的學問離經叛道,必欲除之而後快。可憐幾位老先生,今後不知要去哪裏討生。聞人學究對你說什麽了?”

    “還是名實之學那一套。”樓礎敷衍道,突然不想告訴馬維全部實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