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新榜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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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辦了二十年的誘學館,說倒就倒,伏波園之會算是一次安慰,師生們甚至沒機會表示哀悼——事實上,真正對此感到哀悼的人不多,幾名學究各回各家,館中官吏另有任命,學生們樂不得擺脫束縛。

    樓礎感到遺憾,他喜歡這裏,認為自己學到許多東西,尤其是從聞人學究那裏。

    聞人學究先一步離開伏波園,再也沒去過誘學館,樓礎打聽過,據說聞人學究已經告病還鄉,至於家鄉在哪裏,沒人知道,也沒人在意。

    按照旨意,誘學館將在十月底正式閉館,可是消息一傳開,就很少有人再去上學,樓礎去過一次,一名學究正在收拾東西,驚訝地問“你來幹嘛?”

    樓礎也不知道為何而來,隻好說“看看。”

    “沒什麽可看的,就是這樣,今天是誘學館,明天就是七門學,後天不知是哪一家,天成朝容不下咱們這些‘小學’,今後隻允許傳授正統道學。我是不行了,你們還來得及改換門庭。”學究歎了口氣,馬上提醒道“你可別出去亂說,我就是隨口一說——嗯,你不會。”

    學究帶著東西匆匆離去。

    樓礎獨自在學堂裏站了一會,悵然若失,從此以後,他唯一的身份就是大將軍諸多兒子中的一個。

    離開學堂,樓礎直奔馬府。

    馬維不在家,他是個大忙人,朋友眾多,不知去見誰了,樓礎隻得回家,老仆也不在,樓礎獨自看書,很快沉浸其中,將饑渴置之度外。

    不過,當外麵響起敲門聲時,樓礎還是很高興,立刻起身去開門。

    他以為來者會是馬維,看到的卻是周律那張笑嘻嘻的臉孔。

    “你怎麽又來了?”樓礎雙手把住門板,不讓客人進來。

    “特意登門來感謝樓公子。”

    “用不著,我的文章不好,沒讓你進甲等。”

    “嘿,東宮點評就是一個笑話,沒人當真,至於樓公子的文章,那是真好。”

    “早就說了,我不要你的感謝。”

    “那就當是朋友來往好了,瞧,我帶著酒呢。”

    跟在後麵的兩名仆人捧起手中食盒,一人幫腔道“這可是我家收藏多年的好酒,昨天剛刨出來的。”

    樓礎正覺口幹舌燥,聽到一個酒字,不由得放下手臂。

    周律不待邀請,邁步進院入屋,命兩名仆人擺好酒菜,他先坐下,伸手道“樓公子,別站著啊,來,咱們先喝三杯。”

    仆人斟酒,樓礎坐下,連喝三杯,心裏覺得這確實是好酒,嘴上不肯承認,“周公子無事不登門,但是話先說清楚,酒我喝,你想再找我幫忙,休提,以免彼此尷尬。”

    周律微微一怔,隨即笑道“樓公子真是不近人情,難道就是不肯交我這個朋友嗎?咱們也算是同窗多年,如今誘學館也關了,大家坐在一起懷舊也好啊。”

    說是“懷舊”,可兩人都還年輕,從前走得又不近,無舊可懷,樓礎隻管喝酒,周律說個不停。

    “樓公子以後有什麽打算?”

    “沒有打算。”

    “我還好,父親給我捐了一個值殿侍衛的閑職,暫時掛著。”

    “你要棄文從武?”樓礎抬頭看一眼身材瘦小的周律。

    “別看我長得瘦,其實……我可以當儒將啊,再不濟也是長史、參軍什麽的,而且我很快就能從軍立功,今後封侯也是有可能的。不過從軍這事還得求助於你們樓家……”

    樓礎馬上搖頭,“你找錯人了。”

    “嗬嗬,我父親直接向大將軍求情,不關你事。”

    樓礎繼續喝酒。

    東拉西扯一番,周律又說起那篇文章,“‘用民以時’,樓公子怎麽想到這個題目的?”

    樓礎放下酒杯,起身道“感謝周公子盛情,酒足飯飽,頭昏神倦,我要小睡一會,不送。”

    “別,還沒聊夠呢。”

    “閑聊就免了吧,我實在沒這個心情。”樓礎拱手送客。

    周律還是不肯起身,反而示意兩名仆人退下,笑道“實不相瞞,這回登門不隻是為了閑聊,還真有一點小事相求。”

    樓礎早料到如此,仍不肯坐下,“周公子乃是要拜將封侯的人,能有什麽事情求到一介布衣頭上?”

    “哈哈,再怎樣你也是大將軍之子,何稱‘布衣’?而且這件事必須求你,因為與你有關。”

    “嗯?”

    見樓礎不再逐客,周律起身親自斟酒,“樓公子的那篇文章,有人十分喜歡。”

    “是嗎?那不正合你意。”

    周律敬酒,然後道“可這位看過文章之後還想見人,到時候我總得說點什麽,所以特來向樓公子求助。”

    樓礎終於明白過來,“你說的這人是哪位?”

    “嗬嗬,不是我有意隱瞞,隻是……反正你也當不了官,多知無益。可當官並非唯一出路,隻要你肯替我準備應答之辭,我願意出……一萬錢。”

    樓礎不語,周律以為有戲,忙補充道“兩萬錢,這還隻是開始,等我當上將軍,收你為幕僚,當我的謀主——呃,這不違反禁錮吧?”

    “你真肯出錢?”

    “當然。”周律大喜,“我現在就能拿出三五千錢,事後再給你全部,我可以寫文契。”

    “隻是銅錢?”

    “絹五十匹,金兩斤,銀十斤。”

    “周公子真舍得出本錢。”

    “這次見麵對我很重要,區區一些銀錢、布匹,對我不算什麽。不過你別獅子大開口,我最近手頭也緊……”

    “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另找一個地方。”

    “你家挺好,又沒外人。”

    “左右鄰居都是多嘴多舌之人,見你待久了,難免搬弄是非。”

    “朋友見麵,有什麽是非?”話是這麽說,周律還是叫進來仆人收拾東西,“咱們去我家,我那裏僻靜。”

    周律帶著仆人走在前麵,剛一出院門,樓礎在裏麵關門上閂,回屋睡覺,任憑外麵如何叫喊,就是不肯起來。

    沒過多久,聲音消失,周律想是失望而去。

    樓礎喝多了酒,真的睡了一覺,直到太陽西墜才被另一陣敲門聲叫醒。

    老仆回來了,很意外,“公子恕罪,我不知道公子回來得這麽早……”

    “無妨,我也沒什麽事要你做。”

    老仆從大將軍府帶回來晚飯,服侍公子進餐,為彌補白天時的失職,站在邊上討好地說“公子還沒聽說吧,大將軍又要帶兵征戰,府裏今天來了不少人,可熱鬧了。”

    “是嗎?去哪裏?”

    “秦州吧,朝廷估計是痛下決心,要一舉剿滅那邊的盜賊。要我說關中人也是閑的,好好的老百姓不當,非要當反賊,這回好了,惹怒天子,發十萬大軍,任命咱家的大將軍親自出征,肯定是無往不利,反賊一個也逃不掉……”

    老仆口若懸河,似乎提前見到大將軍殺賊的場景,樓礎默默地聽著,很快吃完,放下碗筷,打斷老仆,“有件事交待給你。”

    “公子請說。”

    “以後周律再來,無論我在與不在,都別給他開門。”

    “東陽侯家的周公子?”

    “對。”

    老仆不敢多問,隻得應是,收拾剩飯剩菜,準備拿去廚房裏吃,走到門口,他轉過身,“周公子的事情我不多嘴,但有件事我得提醒公子別的公子都去府裏給大將軍送行拜賀,公子也該去一趟吧。”

    “嗯,明天我就去。”

    “其實我還是多嘴了,公子想必早有打算,用不著我提醒。還有,得準備些禮物,雖說是親父子,也不能空手。”

    “我會準備。”

    老仆滿意離去。

    挑選禮物向來是件麻煩事,樓礎沒多少錢,家裏更沒有奇珍異寶,找來找去,隻發現半匹絹布,這是不久前中秋節得來的“例贈”,他還沒來得及裁製衣服。

    禮物單薄,聊勝於無,樓礎找出筆墨,在絹布上大大地寫下一個字,觀賞一會,覺得這個字不錯,於是又找出一隻空匣,將絹布裝進去,再寫一張名貼,禮物算是備齊。

    次日上午,老仆捧著禮物,伴隨主人一同前往巷子對麵的大將軍府。

    樓礎家在後巷,大將軍府雖有後門,卻不會為他打開,他得繞行半圈從偏門進府。

    府裏的人真是不少,都是得知消息之後過來送行的親朋好友,當然,也少不了諸多囑托,十萬大軍前去平亂,必勝無疑,如此輕鬆的軍功,誰都想分一份。

    樓礎等了小半天才見到七哥樓碩,樓碩頭不抬、眼不睜,坐在桌子後麵記下姓名與禮物,擺手示意下一位上前。

    樓礎回家,一路上老仆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這位公子不通人情事故,他一個仆人犯不著替主人操心。

    馬家的一名仆人在門口等候,請樓公子前去馬府一聚。

    老仆看家,望著公子的背影,無奈地搖搖頭。

    馬家備下尋常酒菜,兩人邊吃邊聊,說到大將軍樓溫西平秦州,馬維笑道“大將軍得償所願,秦州土沃民豐,憑麾下十萬大軍,進可圖窺中原,退可守門自保,東與並州連橫,更是固若金湯。”

    樓礎搖頭,“大將軍‘名過於實’,肯定還要回東都,樓家基業在此,他離不開洛陽。”

    “嗬嗬,知父莫若子,大概你是對的。”

    馬維不提刺駕之事,樓礎卻明白對方的急迫,“不出明天,大將軍將會見我,若是一切順利,明晚我就能接觸到中軍將軍。”

    “不急,大將軍要一個月後才能動身,梁升之那邊也沒消息。”

    “梁舍人要在出征之前扳倒大將軍?”

    “總得讓他試試吧。”馬維勸酒,突然笑了,“有件好笑的事情,礎弟聽說了嗎?”

    “我很久沒聽過好笑的事情了。”

    “也是朝廷昏庸,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伏波園竟然還有第二份榜單。”

    “第二份榜單?”

    “對,而且太學、七門學的學生都寫過文章,咱們誘學館是最後一批,文章五六百篇,東宮評出一份榜單,婦人又評出一份。”

    “富人?洛陽的有錢人這麽清閑嗎?”

    “哈哈,不是有錢人,是女人,都是些公主、郡主、王府姬妾什麽的,見識短淺,卻要評論天下才子,你說可笑不可笑?我隻求一件事,自己的文章千萬不要被選中,以免一世英名毀於婦人之手。”

    “可笑。”樓礎端起一杯酒,總算明白周律所求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