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舞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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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隊士兵押送十幾名犯人從街上走過,百姓避讓,議論紛紛,傳言像微風一樣在人群中傳播,突然微風變成狂風,有人高聲喊道“這些人是刺客同黨!刺殺天子,擾亂東都!”

    大小石子如雨一般拋向犯人,官兵努力彈壓,驅散人群,饒是如此,幾乎所有犯人身上、臉上都出現傷口。

    樓礎站在街邊,驚訝地看著這一幕,他最清楚,這些犯人都是無辜百姓,與刺客無關,令他驚奇的是,無論是被抓,還是被打,犯人全都逆來順受,好像真的犯下大逆不道之罪。

    他回自己家裏收拾些常用之物,臨走時忍不住向老仆提起這件事,“那些人一看就是老實百姓,不像作奸犯科之徒,卻沒人為自己辯解,真是奇怪。”

    對老仆來說,進皇城就是進宮,那是天大的榮耀,因此非常高興,提前準備好了包袱,聽到公子的疑惑,嗬嗬笑道“這有什麽可奇怪的?本朝律條嚴苛,那是說一不二,官府抓人,你就得服從,說你是叛賊,你就得先認著,等官老爺日後查清再說,若有辯解,或是反抗,打死勿論。”

    “我知道律條嚴苛,沒想到會嚴到這種地步。”

    “嗬嗬,公子是大將軍的兒子,律條再嚴也用不到你身上,當然是想不到。”老仆忽發感慨,“大樹底下好乘涼,別說公子,就是我這樣一個卑賤老仆,因為頂著大將軍府的名頭,走在街上也比尋常百姓硬氣些,別看他們過得好,我可不羨慕……”

    老仆又要嘮叨,樓礎急忙動身。

    在皇城門口,包袱被仔細檢查,然後恭恭敬敬地還給樓公子。

    仍是喬之素前來領人,樓礎先去拜見父親,將包袱放到房間裏,立刻前往資始園。

    他今天到得有些晚,其他侍從早已經上馬在場上慢跑,皇帝還沒露麵,樓礎昨天的酸痛仍未消失,也得挑匹馬,追上其他人。

    有幾人昨晚曾在歸園一塊給張釋端送行,當時喝得爛醉如泥,這時卻沒有半點醉意,好像昨天一擦黑就上床睡覺似的,態度與宴席上迥異,彼此談笑風生,唯獨對樓礎不理不睬。

    樓礎落得安靜,專心騎馬,慢慢領略到一點竅門與好處。

    皇帝很晚才到,臉色陰沉,一看就是心情不佳,侍從們立刻閉嘴,連嘴角都不敢翹一下。

    皇帝連換三匹馬才算滿意,兜了一圈,向跟來的宦者道“取槊。”

    兩名宦者立刻進小武庫,抬出一杆長槊,槊沒那麽沉,但兩人還是小心地抬著,高高舉起,遞到陛下手邊。

    侍從們臉色微變,樓礎預感到皇帝又要有出格的舉動。

    皇帝單手持槊,尖頭指天,馳行半圈,停在遠處,將槊橫在馬鞍上,遙望門口的人群。

    宦者得到示意,立刻給眾人分發白紙扇。

    天早就涼了,紙扇用不上,隻能插在腰帶裏當裝飾品,資始園侍從因為經常騎馬,連裝飾品都用不上。

    樓礎接過紙扇,正在納悶要不要謝恩時,發現其他人都將紙扇打開,頂在頭上,一手扶住,模樣可笑,眾人的臉上卻沒有笑意。

    樓礎也得頂扇,終於明白皇帝要做什麽。

    十幾名侍從騎馬,另有數十人站立,彼此間保持距離,膽小者微微發抖,看樣子對皇帝的槊法不太有信心。

    皇帝拍馬疾馳,他的槊法有些特別,槊很長,右手握持末端,塑杆架在馬鞍上,尖頭指向左前方,隨右手一壓一提而朝下或指上。

    皇帝的第一個目標就是樓礎。

    樓礎心中沒法不慌,有一瞬間,甚至想不顧一切地跳下馬,可他很快鎮定下來,警告自己絕不能讓皇帝看出驚慌之色,於是盯著槊尖,左手勒韁,雙腿用力夾住馬匹,不讓它亂動。

    皇帝馳到,長槊倏刺倏退,兩馬交錯而過,樓礎隻覺得手中一鬆,紙扇已經沒了,一股涼意從頭頂直接流到腳後跟,半天沒緩過勁兒來,但他終歸沒動。

    其他人經驗豐富,更不敢動,皇帝在人群中穿行自如,每刺必中,紙扇或是掛在槊頭上,或是破落在地,誰也逃不掉。

    樓礎還算幸運,真有三名侍從和五名宦者手上被割傷,唯有忍痛,心裏還得暗自慶幸傷得不重。

    沒人敢開口叫好。

    皇帝刺夠了紙扇,又回到空地上,長槊揮舞如意,指上刺下,口中呼喝有聲,似在向天地挑戰。

    宦者又拿出十幾杆槊來,分給侍從。

    樓礎也拿到一杆,入手頗輕,原來是空心木槊,看著與真槊無異,其實沒有多大殺傷力。

    但皇帝手持的必定是真槊。

    侍從追上皇帝,模仿他的樣子舞槊,別人多少練過,樓礎卻是第一次接觸這樣的兵器,入手雖輕,拿得久了,變得越來越沉重,還影響控馬,十分不便。

    好在皇帝也會累,終於停下來,重新將槊橫在鞍上,望著遠處的宦者群,說道“可以犯錯,但不能犯愚蠢的錯誤。”

    侍從們不知誰犯錯,老實地聽著,平時都往皇帝身邊擠,這時隻希望越遠越好。

    “邵君倩!”皇帝高聲叫到。

    侍從們鬆了口氣,原來惹怒皇帝的並非自己。

    邵君倩與宦者站在一起,聽到叫聲,急忙跑來。

    “邵君倩!”皇帝又喊一聲。

    遠處的邵君倩一愣,止步腳步,猶豫片刻,將隨身攜帶的一塊木版頂在頭上,孤零零地站在那裏,身後的宦者紛紛讓開,以免衝撞到皇帝的坐騎。

    “隨朕衝敵。”

    皇帝催馬前進,十幾名侍從跟隨在後,同時加速,長槊林立,人數雖少,氣勢一點不弱。

    其他人對準的都是空地,唯有皇帝目標明確,反手握槊,高高舉起,尖頭對準不到一尺長的木版,將至近前,狠狠地刺下去。

    邵君倩慘叫一聲,撲倒在地,在他身後,長槊穿透木版刺在地上,槊杆微微晃動。

    邵君倩手上受傷,並不嚴重,流了點血,但他嚇得不輕,掙紮半天才站起身。

    皇帝調頭回到他麵前,既失望又憤怒,“即使是對你,我也隻能破例一次,別再辜負我對你的信任。”

    邵君倩哭了,身為近臣,侍君如侍父,眼淚總是最有效的認錯方式,邵君倩淚如湧泉,跑到馬前,舉手欲抱,最後改為輕扶皇帝的一條小腿,哽咽道“我是個蠢貨,愚蠢至極……”

    “你不蠢,隻是不夠認真。”皇帝輕輕抬下馬鐙,踢開邵君倩,語氣突然變得悲痛,“朕對你存有厚望,以為你……你……駕!”

    皇帝騎馬跑了,不是在場地上奔馳,而是衝出資始園,不知要去哪裏。

    這種事情從前沒發生過,無論是侍從,還是宦者,都不知所措。

    邵君倩第一個反應過來,嘴裏喊著“陛下小心”,拔腿追上去,宦者們一窩蜂似地跟上,留下十幾名侍從互相瞧看。

    有人跳下馬要去追趕,樓礎道“沒有內官引領,我等最好不要四處亂走。”

    “可是陛下……”話說出一半,那人又咽了回去,向樓礎點點頭,表示感謝。

    皇城裏規矩森嚴,皇帝可以胡作非為,宦者可以緊隨皇帝,受寵近侍偶爾也能破壞一下規矩,其他人還是小心為妙。

    侍從們餓得肚子咕咕叫,附近的屋子裏雖有糕點,可是趕上皇帝發怒,誰也不敢前去拿取,隻能強忍。

    足足過去一個時辰,宮裏終於想起這些可憐的侍從,派人過來領他們出園,同時收拾馬匹與長槊。

    樓礎不用出皇城,來見父親時已是傍晚,腿軟肚空,可大將軍這裏的規矩也不小,身為人子,隻能站在一邊,看著父親與兩名幕僚吃飯,悄悄地幹咽口水。

    大將軍心情也不太好,直接影響胃口,沒吃多少,正拿著一封信大罵“硬胖子這頭肥豬,隻長肉不長心眼嗎?說什麽將校苦留,他不得不在城外營中多待幾日,以為能騙得了我?他是被幾杯黃湯灌迷糊了,不想回來受苦。還說什麽有十七弟服侍陛下,他很安心——他怎麽不問我安不安心?”

    大將軍斜眼看樓礎,氣不打一出來,“你親爹還活著呢,幹嘛擺出這負死人相?”

    樓礎真希望家中老仆就在這裏,讓他看看,當受寵的兒子有多不容易。邁步上前,將皇帝發怒的情形說了一遍。

    大將軍怒氣稍解,向對麵的兩名幕僚說“就為一個錯字?”

    喬之素笑道“邵君倩自負其才,寫成的詔書不交門下省檢閱,直接送到大將軍這裏,結果寫錯一字,令朝廷蒙羞,陛下怎能不怒?”

    樓礎這才恍然,原來邵君倩受那麽大苦頭,是因為寫了錯字。

    “錯字而已,也不是重要的錯字,詔書的意思我看得明明白白。唉,全是小孩子脾氣,沒一個成熟些。”

    又聊幾句,兩名幕僚告退,大將軍向兒子招手。

    樓礎又向前走出幾步,離父親咫遲,“父親垂教。”

    樓溫伸手按在兒子肩上,輕輕拉到身邊,歎了口氣,道“你有事情瞞著我。”

    “孩兒不敢,孩兒對父親知無不言。”

    樓溫伸出另一隻手,雙手掐住樓礎的脖子,硬將他拽到麵前,一字一頓地說“我生這麽多兒子,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殺掉幾個的時候,不會心疼。小子,跟我說實話,劉有終跑哪去了,或許我能饒你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