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說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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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是父子,想見大將軍一麵也不容易,樓礎送信出城,等候多時,直到成親前一天,才獲準前往城外軍營裏麵見父親。

    郭時風跟他一塊去,信心滿滿“我別的本事沒有,就一條三寸不爛之舌,憑它必能說服大將軍。”

    樓礎有過經驗,提醒道“在大將軍麵前千萬不要提‘舉事’一類的話,郭兄隻需將皇帝與廣陵王的計劃原封不動托出即可。”

    “明白,讓大將軍自做決定。”

    大軍遲遲沒有開拔,軍營外麵聚集的商販更多,大白天就有衣著豔麗的女子走來走去,與過往士兵打情罵俏。

    樓礎不由得對這支軍隊的前途感到擔憂,騎在馬上向郭時風道“輕前方之勁敵,亂後方之軍紀,此次大軍西征,未必如預料得那般順利。”

    郭時風笑道“秦州之敵不過是一群亂民,屢戰屢敗,可蘭將軍帶去的將士太少,唯能守衛大城,難及鄉村。亂民逃躥,散而複聚,因此難以剿滅。這回不同,十萬大軍足以掃蕩深山溝壑,必可斬草除根。將士在開戰前尋歡作樂,乃是常態,從古至今莫不如此,唯其思樂,方能力戰,以求速戰速決,唯其欠債,方願爭功,奮勇殺敵以得軍賞。十七公子無需擔心秦州勝負,卻要關心最後是誰率軍西征。”

    樓礎不得不佩服郭時風的口才。

    軍營裏沒有變化,秩序井然,將士立則挺拔,行則成行,騎士在營門前下馬,無一例外。

    在中軍帳前,郭時風被攔下,因為在大將軍的招見名單上沒有他的名字。

    樓礎讓郭時風在帳外等候,單獨進帳。

    大將軍正與十幾名部將討論秦州戰略,據守何處、進攻何處、約期會戰、把守關卡……一項一項說得極為細致,至於軍實運送,那是第一等大事,早早就已安排妥當。

    押糧副將曹神洗也到了,與大將軍並排而坐,椅子往前挪出半尺,以示恭謙。

    曹神洗是員老將,原是大將軍部下,後來單獨立功,獲封為蕭國公,為人謙讓,在朝中從不爭功搶位,頗得先帝欣賞。

    樓礎曾經遠遠望見過曹將軍,這是第一次離得這麽近。

    曹神洗須發皆白,身體健瘦,坐在大將軍身邊,像是大樹旁邊生長不良的樹苗,無論有風沒風,都隻是點頭而已,極少開口。

    其餘將校多是大將軍舊部,彼此配合順暢,如臂使指。

    隻有一人時時提出疑問。

    太子監軍,但是年紀幼小,還沒有正式進入軍營,派東宮官吏先驅進營,旁聽軍務,名為旁聽,可是開口插話的時候,沒人能讓他閉嘴。

    梁升之剛剛由東宮舍人升任太子洗馬,這是一次破格提拔,半是獎賞其祖梁太傅曆年輔政之功,半是讓他在軍營裏的地位不至於太低。

    梁升之充分利用這一點,對幾乎每一條規劃提出質疑,開頭總是同一句話“我不太懂這個啊,但是……”

    他的一個“但是”,相關將領要用十幾句、幾十句來解釋。

    末了,梁升之會長長地哦一聲,“原來如此,和我了解的不太一樣,沒關係,你們繼續說,別受我影響。”

    大將軍從不回答梁升之的問題,甚至不肯瞧他一眼,人人都看得出來,大將軍在強忍怒火。

    樓礎站在門口等著。

    商議終告結束,大將軍揮手命眾將退下,梁升之不肯走,拱手還要說話,被兩名最懂大將軍心事的部將硬行架走,聲稱要請他喝酒談兵。

    曹神洗站起身,有些費力,不像本人顯示得那麽矍鑠,向大將軍躬身告辭,扭頭看見門口的公子,笑道“這位是大將軍的子孫吧,頗有大將軍當年風度。”

    “我什麽時候弱成他這個樣子?這是我兒子,排行十七,叫樓礎。”

    樓礎兩步上前,向曹神洗拱手行禮,“小侄見過曹將軍。”

    “這孩子長得有點像……”曹神洗努力回憶。

    “他的生母是吳國公主。”大將軍道。

    “哦。”曹神洗笑了笑,拱手告辭,顯得有些尷尬。

    就因為吳國公主,曹神洗當年被大將軍囚禁,險些喪命,比曆次征戰的處境還要危險。

    大將軍看著曹神洗走出帳篷,冷笑道“裝老實裝了這麽多年,也不容易。”

    樓礎上前拜見父親。

    “有事?”樓溫不太耐煩,剛剛在梁升之那裏受的氣還憋在心裏,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要發泄出來。

    “孩兒得知一些消息,事關樓家安危,無法在信中盡言,因此求見父親。”

    “說。”

    “孩兒口說無憑,因此將提供消息的人一並帶來。”

    樓溫微微皺眉,“樓家乃是將門,怎麽出你這樣一個滿肚子道道兒的文人?唉,書讀多了果然不好。”

    樓礎隻能聽著。

    “還等什麽,叫他進來,我要聽聽你又弄來什麽消息。”

    “是。”樓礎轉身出帳,喚郭時風進來。

    郭時風站得久了,體力有些不支,可是一進帳篷,立刻變得氣宇軒昂,沒有半點疲態。

    樓礎引見,“這位先生名叫郭時風,曾與孩兒同在誘學館受教,現為廣陵王身邊幕僚。”

    大將軍對前麵的話都不在意,聽到“廣陵王幕僚”幾字時,抬眼看來,問道“你叫什麽來著?”

    “在下郭時風,拜見大將軍。”郭時風上前行禮,深揖到地。

    “嗯。”大將軍敷衍道。

    郭時風咳了一聲,“明日十七公子成婚,大將軍要回府接受新人跪拜吧。”

    “看我有沒有這個工夫。”

    “嗬嗬,十七公子將娶之人乃是濟北王之女芳德郡主,於公於私,大將軍都不得不回府一趟吧?”

    “此乃我的家事,許你一個外人多嘴?”大將軍快要找到發泄怒火的目標了。

    郭時風再次深揖到地,“大將軍若回府,必然有去無出。”

    “嘿。”

    “當今天子已與廣陵王定計,要奪大將軍兵權。”

    “憑什麽奪我的兵權?我又沒作奸犯科。”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此前被抓的刺客,已完全成為皇帝的人,讓說什麽就說什麽,他將指證大將軍是刺客主謀,十七公子居間傳話。”

    大將軍看一眼兒子,“又拿這件事出來,陛下不是已經原諒你了嗎?”

    樓礎道“陛下今日的原諒,不影響後日的‘幡然醒悟’。”

    郭時風道“廣陵王世子張釋端聲稱,他見過刺客,親耳聽到刺客供出大將軍姓名,他奉皇帝密旨,招廣陵王回京,圖取大將軍兵權,然後以謀逆之罪,抄斬樓家滿門。”

    大將軍沉默片刻,突然高聲道“來人!”

    兩名衛兵進來。

    “這人是敵軍派來的間諜,帶下去,嚴加看守。”

    樓礎與郭時風無不大驚。

    “父親!”

    “你想跟他關在一起?”

    樓礎隻得閉嘴。

    “大將軍,我還有話要說……”郭時風上前一步,被兩名衛兵從後按住。

    “將他的嘴堵上,不許他與任何人交談,違令者斬。”

    衛兵手裏沒有現成的東西,於是撕下郭時風的兩塊袖子,一塊堵嘴,一聲纏繞綁緊,拖拽出去,再找繩索捆縛全身。

    郭時風不停地嗚嗚叫喚,向樓礎投去求救的目光。

    樓礎沒動,也沒開口。

    等人走後,樓溫冷冷地道“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樓礎拱手道“待父親查清郭時風的來曆之後,孩兒再說不遲。”

    樓溫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拿不得刀槍,揮不動鋤鎬,有點小聰明也是好的,小心,別聰明過頭,咱們樓家吃的不是這碗飯。”

    “孩兒明白。”

    “回去吧,專心準備成親,別的事情少管。”

    “是,父親。父親明天回府嗎?”

    樓溫沉吟不答。

    樓礎告退,並不怎麽關心郭時風的安危,隻要他說的都是實情,自然會得到大將軍的禮遇。

    來時兩人,去時一人,樓礎心生感慨,勸說一個人實在太難,越是占據高位者,越是驕傲而自信,身上糾纏的利益多到數不清,考慮自然也要深遠,不像樓礎、馬維這樣的禁錮之人,成事則獲大利,不成則丟掉沒有前途的小命,他們做決定要容易得多。

    前方官道上突然闖來一隊士兵,手持棍棒,高聲叫喊,有不從者立刻亂棍打來。

    “讓路!讓路!通通讓路!”

    被商販、行人占據的官道瞬間清出一大片。

    第二批士兵跑過來,命令兩邊百姓下跪,樓礎牽馬站在後麵,倒也沒人過來強迫。

    足足兩刻鍾之後,在跪拜百姓的低聲埋怨中,第三批士兵出現,全是騎士,個個手持旗牌,再後麵是樂隊,數十人分乘車輛,吹笙鼓簧。

    “太子!是太子殿下出巡!”

    剛剛還滿腹埋怨的百姓,立刻變得興高采烈,紛紛磕頭。

    樓礎站得更遠些。

    一長列車隊轔轔駛來,華蓋耀眼,旗幟飄揚,兩邊的人根本看不到太子坐在哪輛車中。

    車隊過去,百姓陸續站起,不知誰開的頭,歡呼聲此起彼伏,良久方才停歇。

    行人津津樂道,以親眼目睹太子儀仗為榮,直到城裏,還有人在街上談論,不久前滿城大搜帶來的驚恐消失無蹤。

    樓礎到家時,終於放棄幻想,不得不承認太子入營,大將軍明天必然要回城參加婚禮。

    皇帝將一切都算計到了,不惜用太子當“人質”,換取大將軍的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