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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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驟心急,愛子身處險地,宋縣令哪還有心思分辯是誰在叫他,為何要叫他世伯。他隻聽見“時官”兩個字,就撐不住地抓著那人叫道:“時官兒在那堤上,這麽大的水,豈不是一個不小心就把他衝落水了!”

    身後那人比他還急,隨口安慰了一句“世伯不必擔心,我這就去把他帶回來”,便把他推到一旁衙役手上,翻身上馬,踏著泥水朝前方堤岸處馳去。

    茫茫大雨間,其實看不清人在哪裏,隻能看到遠處暴漲的溪水泛起的白浪。越是接近,地上的積水便越深,到水幾乎淹到馬腹時,終於能看到掩在雨柱和積水中的長堤了——大堤已叫水衝塌了幾塊,小處都投石籠塞住了,隻差一片還沒合上,征發的民壯正聚在缺口兩側投土石堵水。

    桓淩催馬徑往堤上闖,還沒上去便叫幾個民壯攔住,問他是什麽人。

    他此時說自己是待上任的府通判,一來不好查證身份,二來也沒有府通判還沒上任就去管下頭縣裏河工的,還是說自己跟宋縣令父子有關係更容易被人放上堤。他於是添添減減,說了個更貼切的身份:“我是你們宋縣尊的侄兒,宋舍人的兄長。世、是受伯父之托來照看三弟的。”

    攔他的人思忖著,能冒著這麽大雨到決堤的溪口找人的,必定是真有情份的親人,便信了他的身份,忙答應替他引路,又叫周圍民壯找個羊皮救生衣給這位堂少爺換上。

    桓淩穿上了鼓鼓胖胖、撐得雙臂都得乍起來的救生衣,也顧不得好看不好看,扔下馬跌跌撞撞地跑上大堤。

    大堤上密密攢攢的人頭,後頭有人推著獨輪小車運送一車車土石麻袋,更遠處水邊的人搬起麻袋向急流中扔去。雨柱打在桓淩臉上,眼前一片水霧模糊,幾丈之外便不辨人形,但他看到那片朦朧的人影時,卻如有神助,一眼便認出了那個在人群中格外高挑挺秀的身影。

    宋時也穿著胖胖的羊皮救生衣,手裏撐著個不知破了幾道口子的油紙傘,嘶聲喊著:“那幾根竹竿插到底,土袋先往竹竿中間投,擋住這股急流就好了!”

    在這麽大的雨中傳聲著實不易,他的嗓子幾乎喊劈了。身邊有幾趟運土石的小車經過,他正欲往後退開幾步,一舉足卻發現左腳的靴子陷進了泥水裏,拔那一下子鞋沒出來,腳倒出來一半,踩在靴筒上,帶得自己腳下有些不穩。

    他不敢較力,先踩住靴筒穩定身形,卻有一隻手從背後按過來,扶著他的肩膀,幫他穩住了腳下。

    他索性借力把左腳□□,光著襪底兒踩在泥水裏,彎腰撿起了靴子。正要回頭道謝,卻聽背後的人叫了聲“時官兒”,頓時嚇得寒毛直豎,連忙回頭去扶那人,開口就要叫“爹”。

    他爹可奔六十的人了,經不起暴雨衝打,更不該上河堤上擔驚受怕,萬一坐下病怎麽辦!

    然而那聲爹還沒出口,一張年輕的,熟悉又不那麽熟悉的麵孔就映入了眼裏。他張了張口,未曾說話,那人便主動說:“時官兒,是我,你桓師兄。”

    可桓小師兄不是在京裏嗎?聽說還考中了二甲進士,當了禦史,怎麽無緣無故的突然出現在武平了?而且桓時兄向來叫他宋三弟,偶爾也叫師弟,沒叫過時官兒啊。鬧得他還以為是老父上堤了……

    他心緒有些複雜,桓淩也意識到問題,高聲解釋了一句:“方才在那邊見著宋世伯,正聲聲喊著‘時官兒’,我聽多了便順口叫了這麽一句。這河壩決口了?可要請本地守軍幫忙修繕?本地河道路大人是家祖父的門生,我雖幫不上什麽大忙,卻還能寫信請路大人走門路抽調人手。”

    宋時感激地朝他露出個笑容,搖了搖頭,扯著一把破鑼嗓子喊道:“這倒不用,隻要那個口子能合龍,這座堤就沒什麽大問題了。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桓師兄請先回去代我照看家父吧。”

    ...漫天大雨中,不扯著嗓子喊,幾步外的人都聽不見你說什麽。

    桓淩聽他嗓音嘶啞得厲害,隻怕他傷了喉嚨,便往他身邊湊了湊,皺著眉說:“你有什麽吩咐人的,小聲些兒跟我說,我替你傳令。”

    宋時欲待拒絕,桓淩卻已經朝向龍口邊那些民壯喊道:“我是你們宋舍人的兄長,此處河工事宜接下來便由我代為傳話。”

    他就站在宋時身邊,兩人都是容貌出色、氣質清華的人物,又同樣是北方口音、高挑身形,悶在屋裏讀書養出來的白皙膚色,看起來真有幾分像兄弟。那些填河的民壯都當他也是宋家的公子,肯聽他的令,宋時也拗不過他,隻好叫民夫去給父親報信,就在堤上使喚起了這位千裏迢迢而來的客人。

    兩人配合指揮民壯下竹樁、扔土石,便走到豁口邊,看人一車車地將布袋扔下去。有幾處水麵下已隱隱可見布袋,水流也緩和了許多,插到水底淤泥裏的竹竿如籠頭束住水流,扔在其間的砂袋一點點堆壘上來,終於將那最後一段水流束在了河道裏。

    暴雨還未停,他們又在河堤上巡察了一陣子,用針錐試探堤麵鬆軟之處,直到確定了堤土築得嚴嚴密密,不會再被水衝開,才下堤歇了一陣。

    宋縣令得著他的消息,才敢轉到附近一個莊戶家裏等著,卻是一直懸著顆心無法落地。此時見著兒子,他才真正放鬆下來,撲上來叫了聲“時官兒”。

    宋時想起桓師兄在堤上叫他“時官兒”,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有點尷尬地說:“我衣裳濕,爹先別抱我,先替我和桓師兄找兩身幹衣裳來。”

    宋縣令又急又痛地說:“你這嗓子怎地啞成這樣子了,莫不是受風寒了?看你這一身,叫雨打得透透的,冷了吧?虧得福建這裏到中秋也還這麽熱,不然可是要凍出病來的。我早叫人備了衣裳和熱水,你趕快去後頭沐浴更衣……”

    說著說著,他才意識到眼前還有個桓淩。

    兩家剛退親沒幾個月,驀地看到女方家人,還真叫人尷尬。可這位公子畢竟不是主持退婚的人,如今不知為何千裏迢迢跑到福建來,一見麵又冒著風險幫他上堤找兒子,宋大人也不好遷怒他,隻能當作一般京裏部堂家的公子,客氣地說:“桓公子要不先去沐浴一番,換件幹衣裳?我出來時未帶衣服來,此地隻有莊戶的衣裳,望公子莫見責。”

    桓淩臉上露出一絲苦色,朝他們父子深深行了一禮:“宋桓兩家的婚事不成,都怪我桓家失信,小侄今日是特來道歉的。不過世伯,咱們兩家雖不能結親,但宋三弟依然是家父的弟子,小侄的親師弟,萬望世伯以後還能把我當子侄相待,不要將我拒於千裏之外。”

    “這、我……”宋縣令實在不知說什麽好。

    桓家先是無故毀婚,又上門來欺辱他們,他的確是深懷惱恨。可桓先生確實對他們家時官兒恩深義重,這個師兄也還念著兄弟情深,特特地不遠千裏來道歉……

    宋時上去一步抓住父親的手,輕輕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操著沙啞的嗓子說:“爹,我跟桓師兄先去沐浴,有什麽事等我們收拾利落了再說。”

    退婚這事除了他這個當事人不放在心上,他爹和桓師兄還真都挺在意的。與其放他們兩人在這裏糾結,不如分開他們冷處理一下,由他在中間轉寰的好。

    他放開父親,拽著桓淩往耳房去。

    那裏早已備下了浴桶和熱水,卻是隻備了他一個人的,現燒水也來不及,宋時便命人先拿個幹淨浴桶來,兩人分這一桶熱水用,等後頭燒好熱水再續。他們師兄弟從前雖不曾在一處沐浴,不過大家都是男的,宋時也還沒被本地時俗掰彎,很自然地請桓淩跟他一道在耳房裏洗。

    他在雨中淋了大半天,身上都凍透了,穿不住那身濕衣,進門就利落地扒了下去。

    那...身濕衣緊緊裹在身上,幾乎把他的身形整個勾勒出來,但脫了衣裳之後才能看出,這些肥大的衣裳還是太過遮掩他的身材了。他在任上又搞工業實踐,又巡視縣內治安、農事,還得為了寫論文到處觀察生活,已經不是當年在桓家讀書時那副文弱書生的模樣——

    不是吹牛,如今到鄉村巡視時碰上鵝,都是他追鵝的。

    能打!有肌肉!

    雖然沒練出多少塊腹肌,可他身上貼著一層薄薄的肌肉,線條又利落又流暢,從肩到腰收成一個漂亮的扇麵形,腰兩側絕無半分贅肉。他拿塊布巾係在腰間,褪下褲子,文明地邁進桶裏,整個人縮進了隻有小半桶的熱水下。

    熱水瞬間沒上胸膛,溫暖了冰冷的皮膚。宋時這才解開手巾搭在桶邊,脖子倚在桶壁上,滿足地歎了口氣。

    隨著他進來的桓淩也輕輕歎了口氣,低聲問:“宋三弟,你這幾年一直這們辛苦麽?我從堤上見著你就想說,縣政雖然要緊,你也該保重身體,莫叫世伯擔心……”

    宋時聽著他念叨,悄悄在浴桶裏屈起胳膊,看著自己顫巍巍的二頭肌,覺得自己這肌肉相當可以了,一般讀書人還練不出來這樣呢。他不禁又看向桓淩——桓小師兄比較保守,穿著中衣就進了浴桶,進去之後才脫的衣裳,而後露出了一把比他還厚實的胸肌。

    肩也比他寬。

    骨架比他大。

    露出來的手臂上居然也有勻稱的肌肉,不說多麽賁張,但比起他來還是顯得更成熟。

    不過宋時還能自我安慰:他還沒過青春期呢。桓小師兄畢竟是比他大幾歲,發育快,等他也二十三四的時候,估計就能追上這位師兄了。

    他光顧盯著人家肌肉,半晌沒應聲。桓淩看他眼神發直,又見他臉上被熱水蒸出紅暈,怕他被雨澆出病來,也顧不得說話,直起身倚向他那浴桶邊,伸手去摸他的額頭,口中叫著:“宋三弟?三弟?時官兒?”

    宋時乍然回神,下意識向後仰了仰,攔住他的手,說了聲“我沒事”。

    桓淩的手貼到他手心上,隻覺掌心滾熱如火,推拒他的力氣也不足,整隻手軟綿綿的,分明就是發熱的模樣。

    他將濕衣裳往腰間一係,邁出浴桶,不由分說摸上宋時的額頭——額上薄薄出了層汗,皮膚摸著卻比他的手心還涼一些,並未真的發熱,隻是他關心則亂了。

    不過宋時眼角微紅、鼻息也有些粗重,仍該是受了風寒。待會兒先讓他喝一碗薑湯驅寒,等大雨停下,再叫人去附近藥鋪抓些柴胡、防風、陳皮、甘草……煎出來叫他喝幾頓,免得留下風寒隱患。(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