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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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沐浴出來,下頭衙役們就趕著送上老薑湯驅寒,又上了一桌有肥雞臘魚的農家菜,叫他們吃飽了再睡。這些都是宋縣令安排的,不過他年紀大了,白天頂著暴雨趕路,又為等兒子提心吊膽地等到夜裏,此時已經撐不住去睡了。

    宋時心裏憐惜老父父愛如山,可災情如火,他這領導幹部……的兒子得起模範帶頭作用,沒奈何,隻能讓家屬受些委屈了。他爹好歹現在已經知道他平安無事了,生母在縣衙更不知怎麽著急,回去也得好生安慰一番。

    他想著自己家事,忽又想起桓師兄獨自一人從家裏跑到福建,家裏人不知得有多擔心,忙開口問道:“桓師兄是請了假從京裏過來的?令妹不是正要參選王妃,你做哥哥的該在身邊陪伴,怎麽來福建了?會不會耽擱婚事?總憲大人不怪你剛入班就請假麽?”

    “周王大婚,自有聖上作主,禮部安排,我這做兄長的其實也做不了什麽。”桓淩笑了笑,將剛盛的一盅滾熱的冬瓜肉圓湯推給他,淡然說:“我非是請假過來,而是往至汀州府通判任上就任的。不過從京裏到福建就職,依例是給三個月程期,我是六月初十辭朝,如今還未過中秋,還能在武平耽擱一陣子。”

    他垂頭看著碗內菜肴,餘光卻瞄向宋時,想看他是否與其父一般記恨退婚之事,不願自己在武平縣裏多耽。

    宋時手裏的筷子都要給他嚇掉了,按著桌子往他那邊壓過去,焦急地問:“你怎麽給發到福建來了!我們前些日子接著家書,還說你考中了二甲進士,繼了老師的衣缽進都察院……難道你彈劾到什麽不可說的人物,叫人陷害至此的?”

    桓淩驀地抬眼,數月來刺心的慚愧與悔恨似乎叫宋時關切的神情蕩平了許多,不知不覺露出幾分笑意,溫聲答道:“沒與什麽人結怨,隻是不想留在中樞,自請到福建來罷了。”

    一個都察禦史不好好侍奉禦前,跑福建一個州府當三把手……難道就為了退婚的事,覺得對不起他,跑到這兒自罰來了?

    不,完全不用啊!

    他其實也不是很想結婚,他還年輕……他的身體還輕著呢!他正是拚事業、拚學業的年紀,考中進士之前根本不打算考慮個人問題!

    再者說,就是要為了婚事致歉,不也該在京裏幫自己尋一家好對象麽?這小師兄扔下大有前途的中央工作跑來地方做副手幹什麽!

    宋時簡直體會到了娛樂圈事業粉的心痛,按著胸口問:“師兄還回得去都察院麽?不,你身上還掛著京官銜,算得天使麽?不說都察副使,至少該捐個中書吧?”有個京官身份畢竟比純粹的地方官地位高些,萬一還能帶著禦史銜,那就是天使下臨,不至於叫人故意壓製、為難了。

    沒有,他辭了官職,別了親故,就這麽幹幹淨淨來的。

    桓淩並不後悔遷任外官,但看著宋時痛惜中藏著一絲冀望的神情,卻不忍心直接說出實話,委婉地答了一句:“祖父已遷了禮部左侍郎,我有這部堂重臣之孫的身份,上官與同僚都不會輕易為難我的。”

    對了,桓師兄是禮部左侍郎之孫,禮部左侍是有資格入閣的,別人看在未來閣老的份上也不敢為難他。

    宋時尷尬地笑了笑,幹巴巴地說:“我竟忘了老大人高升之事,師兄莫見怪。”

    ——剛才他真是頭腦發熱,光想著桓師兄不該拋棄前程到地方來工作,卻忘了他祖父升了禮部侍郎,還有個正參選王妃的妹妹,馬上就能當上皇親國戚,根本就輪不上自己替他操心。

    他想倒杯酒緩解氣氛,桓淩卻搶過壺來先倒了兩杯,自己舉杯道:“這一杯酒,容我代家人向世伯和三弟賠罪。”

    他利落地喝了酒,卻不想讓宋時勉強喝下,被迫說出原諒他家人之前所為的話。他虛按著旁邊那杯酒,立刻又給自己斟了一杯,含...笑說:“這一杯要賀我們師兄弟闊別兩年餘後再相會。”

    這一回他倒把另一杯酒給宋時了,卻也不等他喝下去就又自斟自飲一杯,說道:“我初到福建,人生地不熟,這一杯卻是要請世伯和師弟以後多關照我。”

    宋時終於趕上了他的節奏,喝了那杯農家自釀的渾白酒,笑著應道:“師兄跟我客氣什麽。不過你初來福建,隻怕不好適應這樣濕熱的氣候,我在縣衙裏屯了不少霍香正氣水,回頭送你幾瓶,你路上喝著能防暑濕。”

    霍香正氣的方子是他在廣西買來的,有水劑、藥丸兩種方子,隻是沒法做膠囊。他兩樣都試製出來,嚐得霍香正氣水的味道跟他以前喝過的一樣難喝,就把方子寄回家去了。家裏有他做殺蟲器時做的酒精蒸鍋,每年都做些霍香正氣水,做好了也會往桓家送幾瓶。

    以後不往京裏送,單給桓小師兄一個人就行了。

    他喝了一杯,伸手去拿壺,桓淩便提著酒壺替他倒上,又夾了個雞腿到他碟子裏,勸道:“方才我看你身形過於瘦弱了,怕是這一夏天跑河工消耗的不是?多吃些肉補補,酒再喝兩盞就夠了——這酒雖是農家釀的,我吃著卻有些醇厚,你剛累了一天回來,吃太多酒也不好。”

    宋時有心爭辯一下得自己也是有肌肉的,但想想剛才在耳房裏看見人家那碾壓級的好身材,實在自誇不出口,隻得歎著氣點了頭。

    他怕桓淩再提婚事,或又說他瘦弱什麽的,便主動問道:“桓師兄打算何時赴任?本來你這上官到我們武平,縣裏該好生接待,可惜你剛來就趕上水患,還陪我在暴雨裏巡視河堤,如今也隻能請你吃這些……”

    “‘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陸放翁也曾做過隆興府通判,陸通判既愛這農家本色風味的酒菜,桓通判怎會不愛?”桓淩往自己碗裏夾了一筷炒藕,含笑答道:“我距上任期限還差近一個月,宋三弟若不嫌棄,我想就在武平待到九月。你若有空閑時,咱們還能像從前在……還能一起研習經義。”

    宋時過兩年也要考舉人,能得一位二甲進士輔導讀書當然是好。可這個月水患頻發,他得負起領導責任,帶頭抗洪搶險;還有這回大水淹了幾個村子的良田,他更得趁時機敦促百姓補種秋小麥和雜豆、蔬菜,哪有時間招待桓師兄?

    大雨未知幾日才能停,田中積水就更不知何時退去。就是退了,地麵肥土也都隨水衝走了,地力不足,又錯過了最好的插秧時機,洪災後過又易生蝗患……今年就算衙門低息貸冬小麥麥種給百姓,教他們配土化肥、殺蟲劑,秋茬莊稼、蔬菜也都得減產,隻怕還要找大戶勸募糧食,救濟窮人過冬。

    明年二月的秋糧又從何處湊來?

    往年在廣西時偶爾也有大到暴雨,但那邊梯田容易排水,又是五六月下雨,收獲後還可以再補種秋茬彌補損失。武平這邊卻是山多田少,如今正是晚稻灌漿的時候,衝一片就實打實地減產一片,可不愁人?

    他這些年主管縣裏工作管出了職業病,一想起群眾艱困就心熱如火,不知不覺就把聖賢書丟到了腦後,腦海中調出了晉江文獻網。

    然而沒用。這回他帳戶裏連五毛錢都沒了,隻能看期刊文章前麵免費的一兩頁,或是論文目錄和摘要。

    他愁得抬手揉了揉眉心。卻不想桓師兄一直等著他答話,等了半天卻等來他這副愁容,擔心他是不願再和自己相處,便主動問他:“宋三弟在想什麽,莫非是不願愚兄在武平縣久住?”

    若宋時不願意,他也隻好提早上任,到府裏再看看能幫他些什麽吧。

    宋時正盯著福建秋糧搜索頁麵,不防他忽然問自己想什麽,也顧不得多想,照直說道:“我隻怕這場水患影響秋收,明年的秋糧不好籌措。”

    桓淩想起外頭漫天大雨和在大堤決口...處看見宋時身影的擔憂、恐懼,也不禁微微擰眉,同他一般伸手揉了揉眉心,歎道:“這樣大的雨,恐怕人力難為。若是秋糧收不上來,我回去後便替世伯寫一份請朝廷減免秋糧的折子。咱們武平受災也是確有其事,不怕禦史來查,你看如何?”

    是啊,萬一朝廷能減免呢?他們就有更多銀子賑濟受災群眾,搞好災後賑撫和重建工作了。

    他眼中閃過一抹亮光,關掉了總在關鍵時刻掉鏈子的晉江網,朝桓淩拱手一揖:“還是師兄想得周全,我隻想著怎麽種糧食,險些自誤了。此事還得請師兄幫忙,我們縣裏上報災情,有時上司是不批複的。”

    宋縣令是個舉人做官,身份就和大家婢作夫人一樣,天然就低甲科出身的進士一等。桓淩卻不一樣,他是二甲第十名進士,又考進過都察院,禦史大人總會高看他一眼。

    何況他還有個做禮部侍郎的祖父。

    至於桓侍郎願不願意被人給這個麵子,那倒不用考慮,反正他孫子願意了。

    桓淩頓時收斂愁容,意氣風發地應下此事,又誇了師弟一句:“我也隻能想些這官場上相交通囑托的手段,卻不及三弟用心百姓疾苦。”

    又道:“我來時在都察院問過如今這位巡按禦史黃大人的性情。聽說他出身大族,於飲食起居上都有些挑剔,又好詩詞戲曲,時官兒你們招待他時要小心些。”

    “……”嘖,桓小師兄又叫順口了。看他,心裏叫了那麽多年小師兄,當麵就從沒叫出過那個“小”字。

    宋時隻當沒聽出他口誤,從容謝道:“如此,我有打算了。不過禦史遠在省城,一時半刻也來不了武平,師兄且先打算一下在何處下榻吧。可是要住府賓館,還是縣衙裏?本縣的府賓館是我親自盯著裝成的,又清雅又舒適,包你住進去便不想赴任了。”

    府賓館雖好,可惜桓淩住著不是很方便。

    他笑道:“我還沒上任,住你的府賓館,豈不是叫人都知道我預先繞路來武平了?叫禦史知道,可是要挨彈劾的。我還是先以你世交兄長的身份在縣衙住下,也跟世伯學學如何做外官——我來得急,對通判要做什麽都還一知半解,也沒尋著個好師爺,若無人教導幫助,隻怕上任後做不好差事。”

    宋時剛得他幫忙解決了一樁大事,豈能眼看著他為難?就自告奮勇地說:“師兄不必擔心,你還有一個月才上任,慢慢尋老成的幕友便是。好在州府間移文諸式我都清楚,通判所理的刑名、錢穀、鹽課等事我也稍有所知,到時候若尋不來合適的師爺,我就先到府裏幫你看看,待你找著合適的師爺再回來。”

    桓文也不同他客氣,拱手道:“那我預先謝過三弟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