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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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

    這場台風帶來的暴雨持續了一天一夜後,聲勢終於小了些,變成了細細的水流墜下。宋時叫民壯撐了條小舟來,帶桓淩冒雨去兩溪交匯處巡視了幾趟:溪水仍是灌得滿滿的,幾欲沒堤而出,外頭大片田地也都有至少及膝的積水。好在水泥的粘性好,補好的大堤後來沒再被水撞開,堅·挺地撐過了這一遭。

    隻是滿地積水,將這一片原本的水田和人家徹底毀了。混濁的泥水上浮著樹枝、草屑,莊戶人家裏衝出來的木板、衣物,偶爾還有死去的小動物屍體飄過,極容易引起疫病。

    好在這幾天救援工作還算成功,沒有多少群眾困在水裏。

    他們往河邊巡視幾趟,也順帶救了些人——多半是行動不便的孤身老人,也有舍不得財物,回家取東西的青年。他們借往的是個鄉紳的別業,莊子裏存了些藥材,桓淩學過些藥理,便問莊子上的管事借藥,給撈上來的這些百姓配製防役病的藥湯。

    正好能配得出一副正柴胡飲,他就親手熬了,請宋家父子都喝一碗。

    宋縣令原本記恨桓家退婚,可見桓淩對自家父子一派熱誠,退婚的事也怪不到他身上,也漸漸轉了心思,私下問兒子:“桓大人待我跟待什麽尊親長輩似的,我倒有些別扭。時官兒你怎麽合他相處的?我是該敬著他是個侍郎府的小官人好,還是托個大當子侄處著好?”

    宋時笑道:“爹怎麽煩惱起了這個。桓師兄我深知他,不是那等勢力的人,他拿你當尊長,你便拿他當子侄。隻當兩家從前沒論過親事,他就隻是桓先生的兒子,我的親師兄呢。”

    真不如沒論過親事。

    若是沒定過親,兒子的恩師家裏出了王妃,那是何等顯耀的一件事?恨不能傳得官場民間都知道這消息哩!如今他們卻是怕聽喜訊,更怕叫人知道時官兒的未婚妻就是王妃娘娘。

    宋縣令甩甩袖子,歎了口氣:“罷了,這事原也由不得咱們想。我看外頭水退了,你也不須盯著那堤了,跟爹回縣裏安生地歇幾日吧?眼見著再過不久就是中秋,有什麽事過了節再說。”

    還有的是事呢,過什麽節。

    宋時搖頭道:“爹先回縣裏,叫人送幾車防疫病的藥材,還有我備下的那些油布、竹竿來。我且留下盯著災民挖渠排水,重修屋舍,等到十五那天再回去過節。”

    “桓大人、世侄呢?”

    宋縣令想著要跟桓淩同車而歸,心下不免有些尷尬。宋時笑了笑,安慰道:“桓師兄要看看咱們縣裏如何料理庶政,也暫不回去了。”

    他叫幾個民壯用小船把老父載出去,到沒水的地言再換竹輿抬回縣裏,自己留下來繕後。桓淩也不提回城的事,默默跟在他身邊“學習庶務”。

    兩人既不提家事,也不提朝政,就隻顧著眼前這片洪水、這些災民,相處得反倒更挺舒服。宋時帶他到高地慰問搶救出來的災民,將縣裏送來米糧等物拿去給災民煮粥分食。等大雨停歇,地麵上的水稍退,便叫裏長帶頭,各甲十戶百姓互相幫助,搶救各家還沒被水衝走的東西。

    屋子還撐得住的,就先回家居住;家已經被大水衝垮的,就在幹淨場院裏用竹竿、油布搭起帳篷暫居,等著地麵幹了再重建新房。吃喝穿用仍是縣裏供應,由僧人在百姓聚居住外架起長棚,早晚煮粥、燒熱水,不叫他們直接喝生水。

    他倒也不白供這些人,而是搞了個以工代賑:壯年男子都下田挖溝渠排水,清理田中漚爛的莊稼、水衝來的異物,更將腐屍搜集起來,找遠離水源的地方深埋。女子就照看孩子、洗涮縫補、燒水熬藥、縫製帳篷,或是編些竹筐、竹耙之類清理汙物時用到的工具。

    幹一天算一天的工分,工分換錢,大鍋燒飯,讓這些鄭朝百姓提前五百多年進入社會主義...。

    宋縣令回去後則是找鄉紳富戶募捐了一場。

    那幾位受方提學教導過的生員聽說宋舍人正冒著大水賑災,想起他曾經為了救他們參加本地院試的壯舉,頓時“意氣素霓生”,以當日帶頭打架的趙悅書為首,湊了十幾石糧食,帶著老實能幹的家人來幫他施粥。

    眾人見麵寒暄,提起舊事,桓淩才知道宋時已經中了秀才,還是在汀州府院試考到的前三。聽到這消息,他簡直比自己考中了還驕傲,激動地問那些書生可還記得宋時院試的幾篇文章是如何做的。

    他師弟事多,不合花心思背舊文章,這些書生又沒正事,倒可以問問。

    林泉社一幹書生原先都把目光落在宋時身上,他一開口,眾人才發現,他也是個不俗之輩。他從京裏千裏迢迢急趕到福建,到武平後沒來得及洗洗風塵,就又投進了救災事裏,其實已經有了幾分憔悴之色。可他再是憔悴,依然儀容都雅、風神俊秀,掩不住眉目間清華之氣,一看即知不是尋常人物。

    眾人歆羨不已,忙問宋時他是什麽人。

    宋時知道這些書生衝動起來不管不顧,怕他們知道了桓淩撂著公職不去上任特地來看他,哪天順口說出去,會害桓小師兄被禦史彈劾,便含糊應道:“這是我一位兄長,從京裏過來探望我們父子。諸位喚他的表字伯風便是了。”

    又給桓淩介紹那幾位不打不相識的才子。

    引薦到最後,他才發現,不光書生們來了,就連被桓文強買到縣衙,差點導致宋時跟他們結怨的李行頭也來了。不過這回他沒再扮女裝,而是換了男裝,矮小的身材便不大顯眼,整個人都藏在了書生們身後身後。

    趙悅書主動把他拉出來,說道:“鄉間沒什麽可吃的東西,莊戶手腳又粗,我便把少笙帶來,叫他給咱們備些精致膳食。”

    宋時一看見這位李·前·行頭便想到緋聞,想到南風,想到自己要被當著桓小師兄的麵出櫃,頓時寒毛直豎,下意識看了桓淩一眼。

    幸虧桓師兄是個正人君子,不懂個中隱情,隻以為李少笙是廚子,還替他答謝:“這幾日三弟忙著水患,無心飲食,確實該吃些補養的東西,多謝各位君子費心。”

    趙悅書滿麵春風地說:“伯風兄何必客氣,若不是宋兄成全,我與少笙也……”

    宋時幹咳了兩聲,強笑道:“堂上諸賢濟濟,都是朝廷未來的棟梁。難得賢兄們到此,豈可不為百姓們籌劃生計,而隻談些私事?我這幾日算著大水衝走的糧食與淹沒的田地,眼見的明年秋糧難完,隻得上書朝廷,請求減免稅糧。還望諸賢領本地鄉紳裏老一同上書。”

    他開口把這場見麵拔到了為國為民的高度,趙悅書也不好意思再炫耀自己美人在懷的小日子,慚愧道:“宋兄說得是。這樣大的雨,連城裏的屋子都淹了不少,我們也見著了災民之苦,定要用心做幾篇文章向朝廷請賑。”

    李少笙朝著宋桓二人行了個揖禮,笑說:“幾位公子且談正事,小的便去廚下安排了。”

    趕緊走吧。

    宋時搶在前頭說了句“李小哥且去”,又抓住趙悅書的腕子說:“趙兄文采出眾,來時也親見了水災後哀鴻遍地的慘狀,必定能援筆立就,第一個寫出請朝廷賑濟書。”

    趙悅書被他高高捧了上去,徹底顧不上炫耀他跟李少笙的好日子,冥思苦想起了文章。

    宋時叫人送上筆墨,這群書生便圍著桌子、對著窗外,甚至踱出院子,看著外頭被水衝得一片荒蕪的土地和麵容愁苦的災民們構思作文。唯有桓淩不用跟著他們寫文章,而是跟宋時走到田莊門外,對著滿地泥濘研究重新劃分地界的問題。

    大水一衝,原先的田壟都衝沒了,界碑也多不在原地。不光兩溪泛濫處,更多被大雨衝平的地界都得對著魚鱗冊...重新劃分。

    不過這個時代的地圖繪製技術……宋時是想emmmm的。要不是魚鱗冊畫得太不準,土地實際大小跟圖冊上標的也對不上,哪兒那麽容易出來隱戶隱田?

    趁著大雨之後各家田地都分不出界線,正是打土豪……不,正是清隱田隱戶的好時機。

    他手裏有經過救災鍛煉的五百民壯,幾十裏外有交情尚可的衛所指揮,身後還站著個府通判兼未來閣老的孫子、王妃的嫡親兄長……要是這時候還不敢重新清丈田畝,把那些豪強劣紳少交的稅賦擠出來,他們父子以後就別提當官理政,安心地掛印拿錢,等治下出了事進監獄吧!

    宋時在廣西沒正式清丈土地,隻在辦理幾家爭田的案件時到田裏實測過,也買了篇五毛的小豆腐塊,學會了用繩子做軟尺、立標杆取直線這種土法測量技術。

    實地測量他有底,本地衙役應該也熟悉,唯一麻煩的就是測量之後要計算和魚鱗冊上原額相差的畝數,以及對方應補繳的稅銀。

    雖然這都是初中數學內容,但他一個大學完全不學高數,畢業之後就再也沒碰過幾何知識,還穿到古代學起了八股文的官二代,簡直一想到什麽邊長、麵積、正弦餘弦的就頭疼……

    他自己痛苦不夠,還老氣橫秋地教育桓淩:“縣裏的田地多半兒是這樣的,這樣的,”他尋來紙筆,畫了一個梯形,又貼上一個長方形、又貼一個三角形、又貼一段圓弧……畫得自己直眼暈,還要強撐著說:“這些都得靠數算,回頭我教師、教兄長列公式算田積、計稅糧。”

    桓淩抬眉問了一聲:“公示?是說算出田積、稅賦之後要公示百姓麽?”

    宋時輕咳一聲,連忙圓場:“是我說錯了,我是說我會一種簡單的算法,兄長以後算田積都可以比著我這算法,用相近之法計算。”

    桓淩仿佛聽懂了,點點頭,問道:“是不是就好比算田積時,按《數書九章》中斜蕩求積、三斜求積等例子計算?”

    宋時沒聽過他舉的兩個例子,也不知道《數書九章》跟《九章算術》有什麽關係,但為了顯示自己是個懂數學的人,還是強行裝了一波:“差不多就是這樣。不然兄長先寫下那兩個例子給我看看,我再給你講我從海外大食商人那裏學來的算法。”

    桓淩欣然同意,提筆畫了個梯型,在上下兩個對角之間拉出直線,又從頂點畫了一條垂直線落下來,在線條旁標注上西大斜二十六裏,東斜二十裏,東北小斜十五裏,北闊十七裏、中長二十四裏……

    宋時心裏換算阿拉伯數字,乘乘除除地算三角麵積,然後將麵積相加……沒等算出來垂線分開的直角三角形麵積,桓淩就行雲流水一般寫下了“蕩積一千九百一十一頃六十畝”。(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