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受傷
字數:7226 加入書籤
大周宮戊時落鎖,落鎖宵禁之前我得趕回東宮。
上林苑裏宮燈綿延數裏,昏黃的光芒流瀉了一地,勾勒出芳草芝蘭、飛簷瓊殿的輪廓。我遠遠看著,永宴殿中燈燭暗昧,細弱的光枳從窗紙上浸出來,在滿苑華光璀璨的映襯下,如一座睡在繁華盛巷裏的囚籠,用金銀織就的韶景閬苑,聳皇居麗,嘉氣瑞煙攏著蔥鬱倩華,卻沒有一點生氣,一點溫暖。
殿前安靜得很,既沒有鶯啼婉轉,也沒有那亂人清夢的蟬鳴聲。我將殿門推開,周圍冷清,一室死寂,燭光溫柔地落下來,一點點人影也沒有。我心中不安,輕手輕腳地踱了幾步,果然,翩垂的幔帳前,一個頎長的身影立於菱花銀絲燭台前,正用鐵鉤撥弄著火苗。
我在他身後三尺停了腳步,他沒回頭,隻問了句:“莫九鳶呢?”
“他……”我將聲音壓低,略有些心虛:“他自覺有錯,沒臉見太子,去內直局領罰去了。”
蕭衍冷哼了一聲,將鐵鉤放回岸架上,“孤的幕僚,什麽時候讓你給收買了?”他轉身,點點燭光晶亮光華映在眸中,似揉碎了天幕星河,我蔫蔫地站在一片芒矢暗淡中,見他微低頭,盯著我的眼睛看,“你哭了?”
我後退了一步,忙用手揉了揉眼窩,針戳樣的刺痛。搖了搖頭,“沒……沒有啊。”
“沈侯爺跟你說什麽了?”他幽幽地睨了我一眼,顯然也沒指望我能回答。殿內鋪陳了一桌的琅釉漆盤,上麵擺著綬帶、冕冠還有寢衣,他自然地解開嵌玉腰帶,脫了外裳從淨水中撈了錦帕擦臉,我看得目瞪口呆,心想今兒也不是初一、十五,他老人家怎麽這麽有耐心,跟我這磨牙。
看著他有條不紊地整理自己的衣衫,我想起一事,問:“今年會試的結果出了嗎?狀元是誰?”
他手中的動作停了停,抬頭看了我一眼,“你什麽時候關心起朝政來了?”我兀自直直地盯著他,他揉了揉額角,果然老實回答:“通州宋靈均。”
我眼珠轉了轉,看他的神色探究之意漸濃,抓緊趁熱打鐵:“那新空缺出來的大理寺少卿……”蕭衍唇線微微上挑:“你的大哥沈意清,想必沈侯爺已經跟你說了。”
那靜齋好生厲害。
我在心裏暗自讚歎,所說兩條竟分毫不差。我摸了摸自己琯在發髻上的紫玉簪子,一時有些拿不準主意了。蕭衍隻瞥了我一眼,又去挑琥珀圓缽裏的荔香軟膏,往自己臉上輕勻敷抹,聲音淡淡:“又有什麽想不通的事了?”
抓了抓緞袍側裾,我屈膝坐於案桌旁的繡榻上,將海陵東閣、靜齋的事情原原本本跟蕭衍說了一遍,他自始至終一言未發,臉上神情溫平,若不是那稍稍蹙起的眉宇,我真懷疑他有沒有聽我說話。末了,他針對此事說道:“海陵東閣是朝廷密令捉拿的亂黨,因劫掠過幾次官銀,殺過幾個朝廷命官。傳聞……”他將臉上乳白膏子摸淨後向後仰倒在軟塌上,如夜醮中南山堯雲,疏淡而模糊:“是殷烏軍的餘部,當年尹太尉在燕州被斬,其所轄殷烏軍並未被朝廷全數收編。”話說到最後竟有一絲瞌睡意味,吐出來的話音綿軟得像桂花軟糖,輕輕一握就化了。
若說是尹氏軍隊的漏網之魚,那倒是可以很好地解釋為何要轉跟朝廷作對。當年殷烏軍被打成叛軍,朝中其實有很多人不服。那所謂獻城歸降的尹太尉心腹季康子,是鼎鼎大名抗擊突厥的英雄人物,他那把彎月刀下斬殺了無數企圖犯境的突厥人,突厥對他恨之入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骨。他這般毫無征兆地置對自己恩重的義父於不顧,而去獻城歸降突厥,這種行為確實不太符合常理。
可惜,當時朝中的天已經變了,這些忠義耿直的言論,便如涓涓細流匯入浩瀚江海,絲毫波瀾也掀不起來。
蕭衍已閉了眼將被衾拖過來蓋在身上,我也不由得打了個哈欠,四處看了看,嬿好這死丫頭哪去了,偌大的寢殿連半個侍奉的人都沒有。我不甘心地看了看似已陷入憨沉睡眠的蕭衍,輕悄悄地將妝篋衣櫃開了,換上寢衣,躡手躡腳地越過蕭衍爬到床榻內側。
被衾柔軟,擁著得久了,身體也漸漸溫眷暖和起來。我閉上眼半寐了一會兒,總也睡不安穩,歪頭看看已陷入睡夢中的蕭衍,輕聲說:“原來懷淑真是讓薑彌給害了,衍,這事你究竟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呢?”
枕邊人兀自酣睡,傳來得隻有均勻綿長的呼吸聲。
從那日回了吳越侯府,莫九鳶已連續躲了我一個月。我大體知道因為什麽,歸來東宮的途中,他垂眉搭眼得,覷了覷我的臉色,細聲問:“你說我師父……”
我冷聲回道:“還能去哪裏,做了這麽大的一樁事,被薑彌滅口了唄。”
他麵容上浮現出一抹濃重悲戚,卻又好似含了不甘心,想辯駁,鐵證當前,卻又無從辯駁,隻得曲折地說:“師父帶著我初入長安時,就囑咐我,那位晉王殿下很欣賞不慕權貴,仗義直言的人,所以故意要我適當說些針砭時弊的言論,若運氣好被他看中了納入麾下,就千萬不要再跟師父有什麽瓜葛,也不要再去相府找他。他囑咐得鄭重,難道那個時候就已料到會被卷入皇室秘聞而滅口?”
按理說,一個對徒弟如此愛重的人不該是那般喪心病狂的人,且他在清嘉三年也不太可能會料到清嘉五年以後的事,除非有什麽計劃從那個時候已經開始了。
但那時我悲慟傷慨,無意往這上麵深想,隻回了一句:“不是這一樁,便是另一樁,傷天害理的事做慣了誰知道什麽時候就把自己搭進去了。”
莫九鳶的臉色瞬間慘白。
每當慮及此事,我總是忍不住歎氣。這一個月裏,當真如卦簽所言,我與蕭衍相處甚是和睦。我沒有再去惹他生氣,他也沒有對我橫眉冷對,除了初一十五,他偶爾也會到中殿流連幾夜,還會跟我討論討論新科進士如何如何。我聽嬿好跟我說,那新科狀元宋靈均生的一副好麵相,陰柔秀致,堪跟太子殿下比上一比。
我便對此人生了幾分好奇,尋了個夜晚,問蕭衍:“聽說狀元長得很漂亮,到底漂亮到何種程度呢?比……”比起你來如何。因他幽幽涼涼地盯著我,後麵的沒敢問出口。
蕭衍將手裏奏章合上,很是嚴肅地問我:“你形容男人用‘漂亮’?”
我望著眼前的這個受上蒼垂愛而生就了一副絕美麵容的男人,心想,若以色論之,太子可傾城,太子可傾國,禍水一說基本上沒女人什麽事了。但我知道,他並非是矯情,而是真得很忌諱別人議論他的容貌。曾經有一個從外任新晉的年輕京官,頭一次來東宮議事殿,大約上疏奏彈劾全州官吏私貪賑災銀兩,頗為慷慨激昂,誰知論著論著卻紅了臉,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坐於上座的蕭衍,呆愣之狀像被吸了魂魄。
蕭衍素來有邊批閱奏章,便聽臣下稟奏另一樁事的習慣,他神思沉靜,兩件事都是平穩利落地處理完,很少出錯。那言官被太子美色所迷惑如靈魂出竅時,蕭衍手握著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朱筆正在奏疏上奮筆疾書,過了一會兒,仍沒聽見堂下有聲,便抬了頭看下去,正碰上言官兩道癡惘迷離的視線。
他當下陰沉了臉。
內侍看不過去,碎步上前提醒言官:“大人,殿前不可無禮,直視殿下。”
言官的神思總算從千裏外的音塵遙光裏回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一張臉灌了豬血般的紅,饒是這樣,一雙眼睛還是不住地上翻,偷瞄蕭衍。
這事後來以把言官再次外放為官終結。
我想,用‘漂亮’二字來形容太子殿下不甚貼切,應是美,蠱惑人心的大美人。慮及此,我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惶愧道:“確實不太貼切。”
他狐疑地將我盯住,探究的視線一寸寸從我的麵上掠過,好似要將我腦子裏那些烏七八糟猥瑣至極的遐思拽出來。
我幹笑了兩聲,摸摸自己圓潤的臉頰,心想,怎麽就不讓我生成個芝蘭玉樹的絕代佳人。
這一日正趕上給皇後請安,出了昭陽殿,遠遠看見芳藹瞧著我之後龜縮了身體想從開謝了的桃花樹後遁逃,三步並作兩步地攔住她去路,大叫:“蕭芳藹!”
她訕笑著停了腳步,摸了摸額頭,極度關懷地熱切問道:“你身體好些了?”
我瞪著她,沒好氣兒地說:“托你的福,還沒死。”
她低了頭,將那方繡著蝴蝶的絲帕扭了又扭,“我……我也不想,舅……”她忽然住了口,臉上懊悔的表情,也不知是因為害了我還是因為險些泄露了天機。絲履狠碾了碾地,支支吾吾著說道:“母後新給我一盒桃花香膏,讓我成婚那天用得,據說是用前梁秘法所製,含了很多名貴香料,用在身上奇香無比,能將蝴蝶都引來。我……把它給你,別讓母後知道。”
我趕緊招呼嬿好,“聽著沒有,快去兩儀殿取。”芳藹也喚過隨侍在後的侍女,細細囑咐了香膏放在哪個篋櫃裏,哪方錦盒裏,便讓她們領著嬿好並三四個侍女去兩儀殿取去了。
芳藹是皇後唯一的女兒,自小受盡萬千寵愛,金釵銀鈿應有盡有,也向來拿著這些名貴物什不當回事,但聽將這盒香膏收攏得如此精細,想必是受了皇後的囑咐,我愈發好奇,到底是什麽玉瓊凝脂,端得神秘。
我們身後本都是淅淅瀝瀝跟了一連串著遍姹紫嫣紅的美嬌娥,這麽一折騰,隻剩了兩個三個隨侍在側,陡然間清靜了不少。我仔細看芳藹,雲鬢斜簪一支碎玉梨花,額間是六瓣梅花的金鈿,一身粉嫩的襦裙連針線都是簇新得,胭脂用得又濃又豔,顯然打扮得頗為精心,遂問她要去哪兒。
她臉頰微紅,染了彤雲般:“母後說,今兒是大朝會,百官皆從宣武門過,我若去飛瓊台,能看見朝官魚貫而入。”
哦,原來是為了去看自己未來的駙馬。
我一轉念,奇道:“你鳳台擇婿的時候不是看過謝道蘊嗎?”
她眸中光華微黯:“那時我穿著禮服,帶著流朱冠,座外又垂了三層幔帳,鳳台遙立玉階之上,根本誰也看不清。”
我倒覺得更奇怪,她既誰也看不清,又從哪將謝道韞選出來。望著她一身華裙,驀然間,我好像懂了。謝家是京兆大族,謝道蘊自己又爭氣,在兵部混得有頭有臉,這門婚事不論是對鞏固薑氏外戚的勢力,還是護佑蕭衍的太子之位都有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諸多裨益。所謂擇婿,恐怕是一開始就擇好了。
又想起我中毒一事,芳藹是中宮嫡出的公主,皇後這個慣常便會挑三揀四的女人對她驕縱得很,連尋常嬪妃都得小心翼翼地看她臉色,而她卻還是不得不聽薑彌的指派。由此看來,外戚的勢力與威嚇遠在我的想象之上。也難怪父親會色厲內荏地給我那樣的忠告。
想到這一層,我便徹底不生芳藹的氣了,估量了下飛瓊台的位置,搖了搖頭:“你在那座台子上,至多也隻能看清個影子罷。”
她頗為沮喪:“那又什麽辦法,後宮內眷不得出宮,外官又進不來……”她眼睛一亮:“雖進不來後宮,可進得了東宮,嫂嫂……”
我被她這麽濡軟溫甜地叫了聲嫂嫂,隻覺腦中鍾聲大作,忙搖頭:“不行,不行。你三哥的議事殿向來不準東宮女眷進得,連伺候得都是內侍。後院與前殿涇渭分明,誰也不敢逾越規矩行事。”
她可憐兮兮地凝視著我,眼睛波光泠泠跟一汪湖水似得,清透淨澈得惹人憐愛。
我父母生有三個孩子,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兄一弟,唯獨沒有玲瓏剔透的女孩伴著我長大。因此從小時見了芳藹就覺得格外親切,她的性子又乖巧懂事,所以我不免將她當成了自己的親妹妹。現如今,這妹妹求到我眼跟前了,我一時心軟又莫名地應下了她所求,盡管事後,不,不是事後,當下我就後悔了。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我可得硬著頭皮再去求求蕭衍。
果然不出所料,他果斷決意地拒絕了我。
我是在回廊裏將他攔下,紫藤攀援著石柱繁茂生長,延伸到頂篷又翩然垂下,細碎嬌豔的花瓣正落到蕭衍那身黑衣的肩頭,他用兩根手指將花撲落,拖著沉重繁飾的冕冠朝服意態雍容而緩慢地走,我複又擋在他麵前。
身後,魏春秋撚起那雙橘子皮般滿是褶皺蒼老卻白嫩如脂的手輕輕捂住嘴,偷笑。
我耐心而認真地建議:“你在議事殿旁側設個屏風,我和芳藹躲在屏風後,絕對不出聲。”
“孤覺得已經說得很清楚了。”蕭衍皺眉,頗為不耐煩。
天風搖曳吹起六銖彩衣,斑駁的霞光從疏疏密密的藤蔓間隙裏落下,正落到我的臉上。麵頰溫熱,也不知是被這破碎九光霞耀得,還是被蕭衍惡劣的態度臊得。我一氣,跺了跺腳,不忿地抬腿走,卻沒注意腳下盤根曲折的藤蔓,被拌得險些栽倒,蕭衍及時伸手扶住我。於是,我那張薄薄的麵皮熨帖上他胸前那清涼滑膩的緞料上,發髻上斜簪的赤金發釵正戳到他的下頜處,戳出了一道細小的豁口,流出血來。
魏春秋終於不笑了,忙不迭地上前查看傷口,捏起蘭花指徘徊在下頜處半天卻愣是不敢觸碰傷口,他尖細著嗓音:“來……”蕭衍瞥了他一眼,“別叫。”魏春秋噤了聲,一隻手輕輕捂住嘴,心疼不已地盯著那道傷口看,順帶恨恨地剜了我一眼。
我抖著手在袖子裏摸索了半天,終於抽出一方素帕給蕭衍摁住傷口,“對……對不起,我真不是故意得,疼……疼嗎,衍?”話音落地,他猛地抬眸看我,漆黑的瞳子中有我那發髻高挽的倒影。
魏春秋在一旁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來回踱步,想朝蕭衍的傷口伸手又不知從那裏下手,唯有長籲短歎地。
我安靜下來了,因為意識到,情急之下說出了舊日的稱呼。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