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寂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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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蕭衍,站在曉風生暖,韶陽偏晚的廊簷下良久,直到為他捂傷口的那方絲帕被捂得溫熱,他一動不動地任由我動作。待我輕輕將素帕從他傷口上移開,已經不流血了,隻等結了痂就好。
那方沾了血的柔軟緞子被我胡亂塞進袖裏,在蕭衍目光炯炯地注視下,順著廊庭邊沿小心翼翼地走了,這一回仔細躲過了藤蔓,沒再被絆倒。我身後傳來魏春秋埋怨的聲音:“瞧瞧傷的……”
我仿佛陷入了混沌迷蒙的漩渦裏,掙紮著想要敷水遊出來,偏偏水底抽條般瘋長了諸多水藻,將我的腳纏住,徒勞地在水中撲通著胳膊,卻掙不開這一池洪流。渾渾噩噩地回了寢殿,芳藹滿麵神采奕奕地迎上來問我:“怎麽樣?”
愣怔地搖了搖頭。
她失落地勾著手指,喃喃自語:“還以為嫂嫂去說總是行得……”
我去說總是行得。
其實我們之間有過那麽一段塵光,雖然不是愛彼此愛到死去活來,那還算舉案齊眉,溫眷繾綣。
窗外秋水映空,寒煙如織,一如我們剛成婚的那年,記得總是陰沉沉的天氣,秋空中那些織的厚重烏雲總也散不去,皂雕飛處,天慘雲高。
鑒於在新婚之夜哭得那麽淒慘,我也覺得自己太過矯情。所幸,蕭衍沒生氣,他隻是和衣而臥在我身旁,安度了一整個紅燭搖曳的大喜之夜。
那個時候,我分辨不明自己的心思。嫁給蕭衍令我心裏好生別扭,究竟是因為我對懷淑的思慕之情已到了非君不嫁的地步,還是因為嫁的人是我從前的未婚夫婿的弟弟令我有些難堪,抑或是……對自己的未來擔心憂慮。
在我的記憶裏,蕭衍並不是一個長情的人。
他剛一登上太子位,薑皇後將特別體貼地賜了他五個貌美侍妾。我記得其中一個腰肢纖細、下頜尖尖、疏眉淡目的叫蒙嫣,頗得蕭衍寵愛。那位姑娘我後來才知道是因尹氏一案而受牽連沒籍入宮的官宦之女,詩書很通,為人又謙虛守禮,雖然隻是個孺人的位份,但舉止嫻雅貞靜,看上去是個做事很可靠的人。
之所以會對她印象深刻,是因為冬宴上,薑彌誇了她一句:“進退有度,衍兒該多親近這樣的女子。”私下裏,薑彌從不叫蕭衍為太子,而是直呼他的名字,每當這時候薑皇後的臉上就會浮掠過一絲的不悅,但蕭衍倒是安之若素,總是一副淡淡的樣子,看不出喜怒。
聽得他這樣誇讚,我便不由得要多看她幾眼。
那日雨雪紛飛,上林苑裏華蓋如雲將一眾雍貴人兒遮得嚴嚴實實,她正坐在離蕭衍最近的一頂瓊傘下,傳了一身素白的襦裙,領口處綴著白狐狸毛,梳著拜月式發髻,簪銀釵,臉上的妝容很淡。不僅是妝容,她整個人都淡漠得像遠山出岫的浮雲。
我那時並不知道,她是一個被選中的人。
好像有預兆般,那一日的天氣很不好。彤雲密布,頃刻間便刮起了凜冽寒風,積雪壓在梅花枝梢上,沉甸甸得,墜得枝蔓幾乎要垂到地上。空中卻又飄起了片片銀雪自長空灑落人間,六橋頃刻間被粉妝成九裏寒鬆,在天地間的一片蒼茫中,獨這一處笙歌陣陣,玉船銀棹,似要與天競繁華。
那段時日,父親曾多次上書要帶著妻兒家眷回封地吳越,均被駁回。言官的言論多少傳了一些在我的耳中。我五歲那年,當今陛下的年號還不是清嘉,而是元乾,元乾十年,宮中的道士為我卜卦,算出了我是鳳尾星之相,乃天命皇後,遲早嫁給一代帝王,幫他成就百年盛世。嘉佑皇帝,也就是我的舅舅深為震驚,命道士再算。龜殼總共皸裂了十次,卦簽也出了十次,十次一模一樣。
他深以為天意,當即將我許配給了當初的太子簫懷淑。懷淑被廢後,這門婚事沒人再提起,眼見著就要不了了之。父親深知,放眼京城不會再有人敢來娶我,因此提出要回吳越,為我擇夫另配人家。
言官上來的奏疏,就跟此事有些關係。
大周建國百年,到了嘉佑皇帝這一輩,國力日漸衰退,雖然在尹太尉和尹相的手中有過短暫的中興,但也隻是曇花一現。燕州一戰,大周損兵折將,愈是雪上加霜。這龐大的王朝骨子裏早已凋敝不堪,製度腐朽,結黨嚴重,貪汙更是自上而下的風氣。因此北有突厥屢屢進犯,南邊時有草寇揭杆起義,這個時候父親要帶著我們全家回吳越,就怕將我嫁給了什麽人,效仿了前朝□□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以草寇之身稱王稱霸最終一統亂世天下。
正好戳中了嘉佑皇帝的心思。他將蕭衍招入太極殿半晌,蕭衍從那裏麵出來時將我們二人婚配的詔書便發到了尚書台。
若不能嫁給大周的太子,那就隻有死。這可能出現的百年盛世就算不是簫家的,也不能姓了別的姓氏。
發下詔書的那一晚,蕭衍被人行刺了,刺客是裝成內侍潛入了他的寢殿,當著蒙嫣的麵以尖刀刺向了他的胸口。他險些葬身在這把刀下,因他將刀從刺客手中踢落,刀順著青石地板滑出去三丈有餘,他鬆了一口氣,想揭開刺客的麵紗看看他的真麵目,卻不想蒙嫣撿起了那把刀從他身後刺過來。
刀鋒含著凜冽殺氣,梟戾畢露,從他的腰側滑了過去,割斷了係玉佩香囊的絲絛,玉石落地,從中間碎裂成數塊。這塊玉也算是為他擋了災。禁軍及時湧入,治服了刺客。
那位蒙嫣姑娘當夜被關進了永巷,連夜審問,不知用了什麽刑法,淒慘尖細的叫聲穿過了綿長的巷子和厚重的木門,徘徊在深宮的每一個角落裏,如同遺落在人間的鬼魅蠶食著每一個人的心脈。
尹皇後被廢,昭陽殿再沒有我的住處,那天晚上我很幸運地沒有宿在宮裏,所有情形也隻是在第二天早上入宮時聽宮女們說得。
我從西客所出來,望向永巷的位置,那地方與這隻隔了一條巷道,稍一出神便走到了那裏。身側偶爾會走過負責刑訊的老宮女,褪色的衣衫上粘粘著大片血跡,她們卻好似渾不在意,頂著這一身淒豔旁若無人地談笑。我望著她們的背影,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當日尹相剛剛調集了中廄車馬,還未向懷淑說明自己的意圖時,懷淑便不顧一切命人將我送回吳越侯府,並再三囑咐母親,落鎖關府門不管誰人來找都不準開門。
如果不是這一番用心良苦的安排,我會不會是下一個蒙嫣。
我循著地上血漬緩慢往前走,到了一處門扉窄小的靜室,門上兩尺處開了一扇窗戶,用鐵柱封著。我趴在窗戶上往裏麵看,那血腥的場景至今難忘,人怎麽會被折騰成這個樣子還不死,同生而為人,又怎能下得去這個手。我逃似地奔出永巷,心間有點點思緒落下,想的卻是那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蒙嫣一身素淨,淡漠飄逸得好似不染塵世汙濁的九天玄女。
我與她一句話都沒說過,但看著她的淒慘下場,卻好像有了那麽一點點兔死狐悲的感覺。
審問的結果傳出來,蒙嫣的族人皆受尹氏大恩,此番進東宮就是為了要蕭衍的命。再詳細的,亦或是沒有審出來,亦或是被封鎖了消息。但我細細想過,從皇後遴選佳人,到順利入選,再到入東宮得蕭衍恩寵,這一連串動作都是需要人安排得。若說蒙嫣是尹氏埋下的棋子,那麽這宮中還有多少尹氏遺留下的舊人。
皇後在後宮掀起了規模不小的翻檢,從內侍到宮女都要細細查驗他們的來曆經曆,稍有疑竇便大刑伺候。皇後的主意便是薑彌的主意,看來即便尹氏已經煙消雲散,可他對尹氏的恐懼還是不曾削減。
蒙嫣慘死後沒幾天,東宮便有了新寵,據說是個姓鄭的歌女。再往後,花樣百出的姓氏,應接不暇的麗影傳到我的耳朵裏,我也就懶得一一去記了。
我沈孝鈺是一個有自知之明的人,我沒有美豔的容貌,細膩的心思智慧,連脾氣都算不上溫順謙和,唯一拿的出手的是我的家世和那個虛無縹緲的天命,可這些東西歸根結底跟我這個人幹係並不大。我隻想找個夫君,他永遠遷就我,體貼我,不會喜新厭舊,不必讓我擔心有一日他會為了別的女人而將我拋之腦後。
這個人從哪一方麵看,都不會是蕭衍。
成婚後我刻意躲著他,蕭衍若去林苑中習武練劍,我定然是緊閉殿門不往外邁一步;他賞洛陽花,我便看章台柳;他看梁園月,我就飲長安酒;所幸東宮大得很,若有心規避總也碰不上麵得。就這樣不鹹不淡地混了三個月,母親派人請我回趟娘家,因我的哥哥意清要去通州任縣令,不多時便要離家,希望走之前我們一家人能聚在一起吃頓便飯。
意清,其實並不是母親所生。
我的父親沈檀是祖父老吳越侯的庶子,自小不受疼愛重視。他成人後孤身一人來長安參加會試,一舉奪魁高中狀元。父親深受尹相器重,宦海中平步青雲,未幾多時便在京城中頗有名望地位。因父親不僅是才華橫溢的狀元,且是長安城裏有名的美男子,美名如隨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了東風未多時便傳入宮中。那時剛及笄的母親安陽公主在皇帝上朝時躲在太極殿的屏風後看了他一眼,從此被迷了心竅非他不嫁。
那個時候吳越出了一件不小的事情。流寇作亂,襲擊了外出遊宴的侯府車隊,將我祖父的嫡長子也就是我的大伯亂刀砍死。祖父自此身體便垮了,且日夜思念愛子傷心不已更無力支撐侯府,便上書自請將侯爵傳給了我的父親。
那段時光大概是父親一生中最風光的時候了,新晉侯爵,朝中任要職,又迎娶了公主,當真是意氣風發頗為誌得。
但這份風光背後有一絲絲的瑕疵。父親從吳越到長安,千裏迢迢跋山涉水,途中邂逅了一名歌女,兩人有了一段露水情緣生下一子。後來父親高中,兩人又身份懸殊,雙方都沒有談婚論嫁的意思,歌女和她的兒子就一直被父親養在府外。我懷疑,這兩人的存在母親一直是知道得,自是裝著糊塗不說。
清嘉五年之後,長安經過了一番大血洗,世道紛亂,歌女又不幸病逝,父親便將自己的兒子接回了吳越侯府,這個人就是意清。意清初入府時總是有些拘謹,特別是麵對母親好似做了虧心事般惶恐,但母親和父親一直待他很好很珍視,這份珍視幾乎是超過了對我和易初。漸漸得,意清便放下了心中包袱,徹底融入了這個家。
我知道意清之於父母意味著什麽,所以這趟家是一定要回得。但那時薑皇後病了,灌了許多湯藥都不見好且夜夜夢魘日漸憔悴,照例蕭衍和我還有芳藹是要入承天殿為她抄頌佛經祈福得。
我對蕭衍說:“我酉時回家,亥時回東宮,少抄一兩個時辰的佛經,皇後不會因此有什麽折損得。”
那□□雲遮蔽了日光,廊簷下浮動著飛薄梁塵,整座東宮安靜得好似天上雲宮,全然聽不見昔日伴著齊謳楚舞的靡靡之音。蕭衍在一片芙蓉踐霜中抬頭看我,“孝鈺,我母後身染沉屙病在旦夕,還及不上你回家去吃一頓便飯?”
什麽病在旦夕,我看就是心病。日日守著一座尹後懸過梁的昭陽殿她能不病嗎?饒是鐵血手腕,怕也有心虛脆弱的時候。
我將聲音放輕柔了:“意清這一走不知何時能回來,我在這宮裏等閑又回不去家,我們全家團聚的機會少之又少……”
曲池澹澹,綠葉映著長波,泛出曄若星羅的光華。他坐在回廊裏,將隱在綠楊蔭翳裏的臉抬起看我:“我若就是不準呢?”
我將廣袖中的手握了鬆開,鬆開又握上,如此幾個反複,深吸了一口氣,堅毅地說:“那我也要回去。”
他霍然起身,裙袍抖落了一地的碎葉蓬花,眉宇間是疏淡的冷漠,定定地望著我。嬿好和春枝此時正抱了我的薄綾披帛來尋我,她們向蕭衍行過禮後,湊到我耳邊小聲道:“公主聽說皇後娘娘病了,請姑娘安心進承天殿禮佛,勿要掛念家裏的事。”
我任由她們為我披衣,垂眸看著廊庭下平滑的青石板,有糜蟲在石板的縫隙裏爬,舔舐著依約生出的翠綠鮮苔。回來的路上,嬿好依依不倦地勸說我:“皇後病重,若太子妃這個時候出宮,怕是要落下個不守孝悌的罪名,殿下拒絕也是為了姑娘好。”
真是奇怪。我為了要承歡於自己的生身父母膝下而出宮倒成了不孝,昭陽殿裏的那位既沒有養育過我,也不曾對我有過好臉色,倒成了我要恪守孝悌的對象。
按照大周慣例,蕭衍要在承天正殿裏對著佛像誦經,我和芳藹要分居側殿抄錄經書。我握著毫筆,仿佛那是一把劈天裂地的斧頭憤憤疾書,著墨之重浸透了下一頁,我將那張有斑駁磨痕的宣紙扯出來扔在一邊。在承天殿裏住了五天,每日隻睡兩個時辰,其他時候都是在抄經書,抄得我很是不耐煩。
終於昭陽殿裏傳出皇後病情好轉的消息,太醫烏剌剌地守在殿裏,而我終於可以回東宮了。
那日嬿好和春枝去偏殿收拾衣物,我百無聊賴地立在承天殿窗前看外麵景象。竟看到我父親著了十分隆重的禮服拿著玉朝笏拾階而上,迎麵遠遠看著蕭衍領著一叢內侍從昭陽殿方向出來,忙附身跪拜。那時我們剛剛成親,父親既是他正兒八經的姑父也是他的嶽父,他並未心安理得地受這一拜,而是忙疾步上前去攙扶。我隔著淺薄的碧影蟬翼紗看見父親拘禮而疏遠地微微避開了蕭衍欲攙扶他的手,自己從地上起來了。
蕭衍伸出的手徒留在半空中片刻,便自己默默地收了回來,沉穩自然得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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