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驪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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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雖不像宮中那般規矩繁多,卻自有一套清規戒律。亥時落鎖,夜行宵禁,除了值守的禁衛誰也不能擅自外出。大約四個月前,一個在膳房裏當差的內侍失足落水溺亡。自那以後這山上到了夜間就不太平了,子夜時分那溺死內侍的河曲裏常有哭聲傳出,禁衛將那邊搜了個遍愣是沒找出什麽可疑的人。後來行宮裏的人偷偷給溺死的內侍燒了些紙錢,安生了幾日,倒沒再傳出什麽哭聲。可前幾日幾個宮女在內院所看見枯草上飄著黑煙,隱約是人的形狀,那黑煙漸漸聚攏竟似鬼魅般會開口說話……”
我不禁打了個哆嗦,覺得周身驟然冒著陰森煞氣,讓人不寒而栗。嬿好有些害怕地靠近我,輕聲問那內侍:“黑煙還會說話?它說什麽?”
內侍耷拉著腦袋,搖頭:“這奴才就不知道了,隻聽說遇上的宮女都嚇病了,上頭又不準胡亂傳播這些鬼怪之說,就被壓了下來。”他低頭抬著拂塵,浣白宮衣袖往上存露出了一小截黃色的符紙,我指了指“這……”內侍將胳膊翻過來看了看,小心翼翼地把符紙藏好,道:“這是奴才請一個相熟的道長給畫得,避避邪。”
嘉佑皇帝自龍體不適以來,頗有些崇尚術士丹藥之奇巧,大周立國百餘年,道士時常出入宮闈,太極宮裏有,驪山行宮裏有,而道士與內侍相交,這本就不是什麽秘密。
我擺了擺手,內侍退下。
嬿好攏著衣襟哆嗦嗦地湊近我,“姑娘,這兒不會真鬧鬼罷,咱們回殿裏安生待著吧別到處亂跑了。”
這一片瀟湘翠竹已近時暮,枯萎了大半,黃葉委地碾落成塵與泥土混在了一起。我也覺得心底漫過一絲不安,空穴來風未必無因,但想起好容易出來透透風又不甘心把自己再鎖回空殿裏,於是拉住嬿好的手壯著膽子道:“大白天得,怕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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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居所在行宮之北,我在去的路上遇見了從興慶宮議事回來的意清,他告知我,關於尹後陵寢內堯山安魂玉的事情已算結案了,因調閱了典籍實在查不出什麽眉目,加之陛下對尹後有愧也不想真正去追究誰,所以命大理寺結案專心探查驪山鬧鬼一事。
青衫掃過山中石板路,意清腳步微頓,脈脈含笑著問:“妹妹還不肯為為兄解惑,那玉到底是從哪來得嗎?”
我一愣,見他目光澄淨、意態穩重想來早已看出是我,也不欲隱瞞。左右環顧見四下無人,壓低了聲音道:“清嘉三年新羅進貢了兩樽金貔貅,尹舅母將其中一隻贈與了我,拿回家後我才發現金貔貅口銜玉珠,竟為堯山玉。但當時樞密院登記造冊,也隻是記載了金貔貅,並沒有記載堯山玉。所以,也算完璧歸趙,為舅母盡一份心罷了。”
意清淺淡一笑,“竟是如此。我早料到會跟你有關,上一次在東宮我們相見之後我更加篤定,隻是沒想到竟還有這一番淵源,難怪大理寺費盡了周折也查不出一二。”
我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早該跟哥哥說得,隻是……我預料應是查不出什麽來,怕說早了平白給哥哥增添煩惱。”
意清略微頜首,隻道:“可金貔貅本是有兩隻,那另一隻在何處?”
我一怔,怎麽忽略了另一隻。金貔貅銜玉而熔鑄,本是雙生,若是被人看到了另一隻豈不是很容易就聯想到其中奧妙。我凝神回憶了當時情狀,新羅使臣供上金貔貅時我與蕭衍同在昭陽殿,舅母將其中一隻給了我,另一隻順手給了蕭衍。我攥著衣袖,轉身望著意清:“另一隻好像是在太子手中。”我懊惱地說:“怎麽把這事給忘了。”
意清卻頗為高深地點了點頭,“這就難怪了。陛下初將此事委任與我的時候,太子殿下就提醒我把樞密院裏記載貢品的細冊調出來自行保管,待案子了解後再放回去。細冊調出來之後我還未來得及細看,殿下就讓中書舍人從我這裏要了過去,沒有半日還了回來。我當時覺得奇怪,將細冊仔細翻看了數遍也沒察覺出什麽。現在想來應是在那個時候將有關金貔貅的詳細記載刪減了一部分。”在我震驚的目光中,意清娓娓為我解惑:“妹妹隻知樞密院登記造冊,卻不知每一件宮禦之物都另有細冊將其形狀、材質詳細記載。若非太子殿下動作迅疾,孝鈺啊”,意清望著我歎了口氣,“你這次怕是又要惹些事端上身了。”
我默默將這話在心裏消化了一番,我自以為天衣無縫,卻難道又是蕭衍為我善後麽,他怎得這麽能沉住氣,一點風聲都沒透給我。一股挫敗感油然而生,沈孝鈺啊沈孝鈺,要論謀算心計,你還嫩得很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呢。心中懷著心事,一時沒做聲。不知覺就和意清走到了父母的居所,大殿前陡然刮起一陣風,意清扯了扯我的衣袖,殿前立著數名侍女,躬身迎送,那人闊步走出,九章紋青衣纁裳隨風微揚,金玉飾佩劍鏢首。他看見我和意清,微微含笑著走過來,朝我拱手:“太子妃。”意清斂身平袖而拜:“見過薑相。”
薑彌捋了捋腮下花白短髭,抬胳膊虛扶意清。一道劍眉入鬢,雖然笑著卻頗具威嚴:“想著偷得浮生與沈侯爺敘敘舊,他卻掛念安陽公主身體抱恙,沒說幾句話就驅客趕人了。”
意清平煦有禮地回道:“相爺說笑了,我父親哪敢趕您?”
薑彌笑道:“誰不知道吳越侯清高雅正,最看不上我這等鑽營算計的人了。”他頓了頓,上下打量著意清,似是傾心讚歎:“我卻是最羨慕他啊,能教出一個如此出色的兒子。在通州的一個小縣裏當了三年縣官,政績赫赫連陛下都稱讚,說是世家子弟裏罕有能沉下心真正為百姓做些事的人。我家那三個兒子,若能趕上你分毫我也就知足了。”
我在一旁瞧著,薑彌最是長袖善舞,八麵玲瓏。若不知他底細,幾句話便能哄得人往雲端裏去。意清卻是寵辱不驚慣了,並沒多大反應,隻拱了拱手,溫和一笑:“相爺謬讚了,意清不過是沾了祖上的光,又幸得陛下信賴,萬沒有您所說得那般。”
“你倒是謙虛啊”,薑彌明睿的眸中微現波瀾,似是想起了什麽久遠的事情,不禁喟歎:“若說這天下俊彥,算上今科三甲,現如今的這些年少英才都無法與一人爭鋒。”
我好奇:“那人是誰?”
薑彌笑了笑,麵上鋒銳之氣減下三分,平添幾許柔和:“你爹啊。當年你爹自吳越孤身入京,以勳貴世家子弟之身中殿試頭名,才名震動長安,令多少仕子傾心拜服。你們可別覺得這容易,”薑彌的視線在我們中間巡弋了一番最後落到意清身上,“生於簪纓之家多讀幾本書不算難事,可要跟那些寒窗苦讀十數年的學子爭個高低可就難了,你爹不憑先祖蔭佑,不攀附權貴,全靠著一身才學給自己掙來功名,至今都是朝中清流一派所交口稱讚的對象啊。”
透過他的話,我似乎看見多年以前那素衣渡江,孤馬隻影而來的少年,在流水繁華的長安大展才華,博得頭籌那般的意氣風發。自豪之餘帶著一絲絲的心酸,想起父親那幾麵牆的書籍,被磨得油光發亮的端硯。當年驚才絕豔的少年,最終還是成了一個循規蹈矩地承繼祖上勳爵,避世幽居的庸碌閑人。
意清的眼中也似有些神往,傾歎道:“若論才學,下官確實比不上父親當年。”
“可你比他幸運得多”,薑彌拍了拍意清的肩膀,神情高深莫測,“你以弱冠之年當上大理寺少卿,這可是多少人熬白了頭都爬不上去的位置。門庭顯貴,聖眷優渥,前途不可限量啊。”他大笑,如遇見時朝我拱了拱手,順著石階闊步離去。我望著他的背影,算來也快五十了,身形微有佝僂,但周身透出的那股淩厲氣韻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世人,他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當朝丞相,權柄在握,殺伐果決。
我想不通他為何要對我們說這一番話,單純是為了拉攏還是別的什麽。拉攏,我們家怎麽可能被他拉攏了去。意清也如同我一樣,半側了身看著薑彌離去的背影,低聲說:“你什麽時候見過奸佞往自己臉上刻字得,自古大奸似忠,就是如此。”
我沒再言語,拉過意清回身往殿裏去見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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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身體其實並無大礙,隻是因天氣乍涼染了風寒,吃了湯藥略微咳嗽幾聲。見我和意清一同來了很是高興,特意囑咐馮叔今晚添幾個菜。
驪山行宮的殿製很規整,四角方正,視野開闊。母親命人在內殿設了張大桌,我們一家圍席而坐好不熱鬧。閑話家常了一會兒,母親拉著我的手悄聲問:“衍兒最近是怎麽了,臉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我的手微微僵硬,一時不知說什麽。看著我茫然的反應,母親蹙眉:“那好歹也是你的夫君,你得多關心關心他。”她驀然歎了口氣:“衍兒這孩子是我看著長大得,雖說寡言少語得,但秉性純良,跟他那個娘和舅舅不是一樣的人,就是心事重了些。你呢,又偏偏是個凡事不肯往深裏想的性子,你們兩個湊一塊啊,我都愁得慌。”
我別扭地合攏了手指,不知該說些什麽。
這時馮叔端了新熬製的天麻參湯上來,為我們分好瓷碗和湯勺,新灑了鹽,湊近我小聲說:“我把剩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下的半鍋參湯裝了食盒,姑娘帶回去給咱們家殿下補補身子。”
咱們家殿下?我詫異地回身看馮叔,不過去東宮串了趟門那太子殿下就成咱們家得了,他老人家什麽時候這麽自來熟了。母親噗嗤一聲笑出來,讚許地衝馮叔點頭,意味深長地拍了拍我的手背。
意初朝我們這邊探過身子,一臉笑意飛揚:“姐,咱們明兒出去玩吧,我聽他們說驪山下明兒有集市。”
“胡說八道!”父親冷聲嗬斥:“你姐姐現如今是什麽身份,能跟著你出去胡鬧嗎?”
意初像張牙舞爪的小狼收攏了利爪,膽怯地看看父親,乖順地坐回去。意清夾了粒水晶蝦仁,邊嚼邊衝意初道:“我明兒休沐,有些閑空,我帶你出去玩兒。”意初蔫耷拉著臉,“我才不跟你出去玩,一張臉嚴肅得跟判官似得,跟爹一個樣兒。”
父親敲了敲桌子,帶著厲色說:“你明天哪兒也別想去,給我好好溫書,瞧你那功課,國子監劉監正是你爹我的同窗,他把你的文章拿給我看的時候我這老臉都不知道往哪兒擱,不求你引經據典,追溯春秋,起碼得通順切題吧,你那都寫的什麽東西。”
意初的臉快要埋進碗裏去了。母親在一旁抱怨:“好好的吃個飯,你說什麽功課。意初功課不好,敦促著他勤學就是了,至於連飯都吃不安生。”
父親斂了厲色,麵目平和了幾分,守著榻席正襟危坐,衝母親說:“都是你慣得,這小兔崽子要是落我手裏,我一天三頓打,沒準這會兒都能去考狀元了。”
話音甫落,意初心有餘悸地摸摸自己的屁股,往我和母親身邊湊了湊。
我看著他們熱火朝天地爭論,意清默不作聲地低頭扒飯,臉上掛著溫潤和煦的笑容。從前父親便是對意清嚴苛至極,朝起暮落,不論寒暑皆手不釋卷,而母親或許是因為不是自己親生得,不便多言,並不大幹涉意清的功課。隻一門心思地照料他的飲食起居,有時父親壓給意清的功課實在太重也會說幾句回護的話,但父親會一反常態地聽不進母親的勸告,隻按照他自己的心意來栽培敦促意清。
或許,父親在意清身上寄予了太深的期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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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帶著嬿好從父母居所回甘泉殿時已月上柳梢,蕭衍正守著小山垛高的奏折秉燭夜讀,我把食盒裏的陶瓷罐捧出來擱到桌上,他看了看瓷罐,眨了眨眼,抬頭看我。
“這是我娘讓我帶給你得,補身體。”
蕭衍眉毛微挑了挑,把手裏的奏折放到一邊,傾過身體掀起陶瓷罐的蓋子開始研究。他身側本已昏昏欲睡的魏春秋捂著嘴打了個哈欠,細聲尖氣地說道:“娘娘,您就讓安陽公主放心吧,殿下的身體好著呢。”
我一怔,突然明白過他的意思,隻覺臉頰陡然溫熱,仿佛一把火直燒到了耳朵根。“不……不是,是我娘她說看見太子的臉色不太好,才……才讓馮叔燉了參湯。”
蕭衍已拿湯勺舀了參湯往嘴裏送,邊喝邊說:“還是姑姑疼我。”
我有些羞澀地把目光移到別處,慢吞吞地說:“今天哥哥跟我說了,是殿下調走了樞密院的細冊替我蒙混過關。嗯……多謝。”
耳邊遲遲沒有聲音傳來,我抬眼去看他,蕭衍將袍袖隨意搭在案桌上,燭光下影影綽綽皺起漪紋,手裏還捏著青瓷如意勺,長長的睫毛在鼻翼上遮出一片陰影,他似有所思地說:“這樣的事情以後還是不要做了,會給自己招來不必要的麻煩”,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唇角微挑了挑,溫和地說:“可我知道說你也白說,你下次還會這麽幹。”
“不。”我把手背在身後,斬釘截鐵地保證:“我以後絕不會再做這樣的事情了,不會再讓你替我操心。”
他的目光沉落,盯著某一處虛空,略顯落寞:“可我們是夫妻,我為你操心是應該得。如果……如果是大哥,你也會跟他這麽客氣麽?”
這是近些日子他第二次在我麵前提懷淑了,這放在以前是絕無可能的事情。我望著他那張被明暗燭光勾勒得愈顯俊秀的臉,心說,他心事可真是夠重得。我偏頭想了想,細聲說:“就是懷淑在,也是一樣得。我不能總靠著別人來替我收拾爛攤子,雖然我資質有些駑鈍,又不愛動腦子,可我總得學會保護自己。這又不是旁的地方,一個不小心連命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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