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章 登位
字數:10536 加入書籤
偌大的宮殿內,絲竹聲樂不絕於耳。
有漂亮的舞姬衣著暴露,扭動著腰肢跳著極為熱辣的魅惑舞蹈,樂師們則目不斜視地專注彈奏手中樂器。
這本是一場靡音繞耳、畫麵香豔的視覺盛宴,可是從這些人的臉上沒有看出來任何放縱的神情,反而個個身子緊繃,處在自危的狀態。
由於心裏懷揣著不安與緊張,所以整個大殿的氣氛變得詭譎莫名。
唯有禦座上的那人一派坦然,手撐著頭醉眼惺忪地欣賞著下方的歌舞,嘴角始終掛著一抹漫不經心的邪笑。
桌子上擺放著各種奇珍美味的菜肴,卻是一筷子未動過,隻有幾個玉壺歪倒在旁,裏麵空空如也,看來此人已經喝了不少的酒。
懶懶地拿起一個玉壺往自己的盞中倒酒,結果倒了半天,什麽也沒有,此人忽覺有些煩躁,隨手把玉壺丟到一邊。
玉壺傾倒,滾到了桌下,順著數節石階滾到了下麵,隻聽一聲細微的碎瓷聲響起,玉壺即刻散成了兩半。
“再拿點酒來!”
“啪”的一聲,震耳的拍桌聲蓋過了樂器的聲響,大殿內的所有聲音戛然而止,那些樂師歌姬忙驚恐地匍匐在地,一聲都不敢多言。
“你們怎麽都不說話,……是啞巴了嗎?”
禦座之人像是十分不解,手撐著桌子,身子微微前傾,眼神緊緊鎖著下方一個已經抖如篩糠的歌姬身上。
“你——”他用手一指,“在害怕什麽?”
他聲音陰沉,說的緩慢,但是大殿內仍是隻回響他一人的聲音,沒有人回答他的問話。
一連數日,凡是每夜在這大殿內呆過的所有人,在出去時都是被人給抬出去的,因為他們早已沒了氣息。
所以現在殿內跪著的這些人,每聽到那人說一個字,她們的心便提上一分。
仿佛頭頂上懸著一把利刃,正在慢慢下落,隨時都會削掉她們的頭顱,血濺當場。
沒有人開口,沒有人敢開口,橫豎都是一個死,她們突然希望這個死能來的痛快一些。
“不回答是吧,好,你們真的是活膩了。”
那人終於不耐,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伸手在旁邊抽出了一把彎刀。
繞過桌案,他開始步下石階。
有膽子小的人已經控製不住地牙關輕顫,喉嚨裏隱隱帶了哭腔,但是由於害怕,兀自強忍著,這一刻堪比淩遲一樣難熬。
隻是那人才下了一節石階,忽然就頓住了。
默了瞬,手中彎刀脫落,哐當聲響,砸在眾人心頭,又是一顫。
“滾,都給我滾出去。”
這一聲,如獲大赦,眾人慌忙在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逃也似地奔向殿外。
大殿的門被打開,寒風肆無忌憚地吹進,那人衣袍飄動,終於也感受到了涼意。
他眯了眯眼,直直望著殿門外,遠處有火光突起,照亮了夜幕,一片通明。
依稀聽到有喊殺之聲由遠及近地傳來,他忽然笑了,看著那衝天的火光,聽著那越來越清晰的甲胄之聲,他笑得根本停不下來。
“來了,終於來了!”
這一刻,他好像已經等了很久,夜夜在這裏醉生夢死到天明,他就是在等這一刻。果然,沒有讓他失望。
“王上!王上,大事不好了!”
有宮人在門外奔了進來,跑得太急,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王上,王城內的百姓造反了!黑甲軍已經帶著造事的人衝殺進來了,他們現在直逼王宮,王上快逃吧!”
宮人勉強把話說完,頓時哭訴成了一個淚人。
“逃?逃向哪裏?大漠深處?”那還不是一個死,既然都是死,為何要費力做個喪家之犬,要死也要死的體麵些。
那步雲已經全然無所謂了,他擺擺手,“你快逃吧,不要在這裏了。”
“王上!”
宮人還想再勸,可是看到那步雲已經轉身重新回到了禦座之上,他知道,那人心意已決,再無更改的可能了。
咬了咬牙,他起身全也不顧地奔出殿外,尋找自己的活路去了。
大殿之上,隻剩下了那步雲一人。
他端坐其上,閉著眼,靜靜地等著叛軍衝進殿來的那一刻。
父王,終究是兒子無用,讓這北狄的大好基業斷送在了我的手上。
兒子再無顏麵去見父王,父王好走,就當從沒有這個不孝不忠的逆子吧!
他其實早就知道,他自己就是個胸無大誌、頭腦簡單的無能之人。如若不是生在了帝王家,依他這樣的性子恐怕早已死了無數回了。
是這個王族身份庇佑著他直至走到了今天,他是時候該放下了。
那麽多的北狄亡魂還在天上看著他,每日每夜,他都活在煎熬折磨之中。
他已做好了受死的準備,從前那麽怕死,可是現在,他卻也能將生死看淡了。
所以,就這樣吧。
他等,可是過了許久,那喊殺夾雜著甲胄摩擦之聲好像漸漸地消失了。
睜開眼,殿外的火光也不知在何時暗淡了下去,這個夜似乎又趨於了平靜,好似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眉心微微皺起,隻一下,又鬆開了。
因為他看到門邊黑影一晃,有人走了進來。
夾帶著夜色向他走來,燭光映照,夜色漸退,現出那張刀削的臉、通透沉鬱的茶色之眸。
那步雲勾唇一笑,狹長的狐狸眼卻並沒有現出狡猾詭譎的神色。
“沒想到,來取我性命之人竟然會是你。”
這個自小就被他踩在腳下的男子,他應該是對此不屑的、鄙視的。可是經曆了這麽多的事,他知道,自己照比此人來說,真的差的不是一星半點。
赫連初頓住腳步,平靜淡漠地看著上座之人。
他的眼中沒有半分嘲諷之意,沉寂的如同死水一般,“叛亂已平,是朝中一個大臣故意散播天運逆轉謠言,擾亂民心。現已被依法懲處,所有參與叛亂的人皆被削首。”
他說的很平靜,一句話將這背後發生的殘酷與血腥給輕描淡寫地略了過去。
“你在放縱著他們起事,這一點倒讓我很是意外。”
赫連初也是沒有想到這個一心隻想做北狄王的人,卻能甘心任其國家衰敗,甚至縱容那些叛亂之人將此事演變的越來越嚴重。
看來,他真的已經變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現在這些還重要嗎?”
那步雲不住冷嘲,也不知是在嘲笑赫連初,還是在嘲笑自己。
“我倒是很好奇,你回來是想做什麽?”他起身步步走下,走向赫連初。
“是早就知曉北狄這邊事態發展嚴重,特地回來打算看我笑話?還是你就是想借機將我趕下王位,你好借著匡扶正義、懲處叛亂之名來坐上這把椅子?”
他站在赫連初的身側停下,側目盯著他,眼神雖散漫卻帶著一股無形的銳利,仿佛要將赫連初給看穿。
赫連初淡淡回視,不避不讓,“你現在問這些還有什麽意義?無論我做什麽,又和你有什麽關係?”
他倒是沒有回答,反嗆了他一句。
那步雲聽完,不怒反而哈哈大笑了起來,“是我醉了,我怎麽忘了,你可是北狄的二王子。即使你不想承認,甚至不屑承認,你的身上始終都留著一半北狄王室的血。即使你做了這王位,那也是理所應當的,畢竟……”
他頓了一下,“你終究強我太多。”
這是他發自肺腑之言,很早前,盡管他不想承認,他的心裏其實就已經對赫連初刮目相看了。
“父王在我身上寄予了太多的期望,而我,卻一次次地辜負他的期許。我試過,也努力過,可是最終還是敗了。我不是敗給了別人,而是敗給了自己!”
他永遠忘不了,曾經帶著數萬北狄將士奔赴戰場前,那一個個滿臉亢奮激昂、大笑著喝下烈酒的漢子。那時候,他們的眼裏充滿了鬥誌,一腔熱血全都甘心追隨他這個無用王子。
他們賭上了自己的性命來陪他打這場揚名之仗,可是他卻……,在臨危關頭棄他們而逃。
回江之畔還回響著那些人慘烈悲痛的叫聲,他們蒼茫、無助、恐慌、絕望相織而成的眼神,即使隔了這麽久,他還是能感覺到那眼神還一直緊緊鎖在他的身上,他今生今世都無法擺脫。
深深閉上了眼,頭又開始痛了起來,每次回想這些,他都恨不得即刻死掉,便徹底得到了解脫。
身側的人緩緩蹲下了身子,雙手抱頭,在極力地忍耐內心的譴責所帶來的巨大痛苦。
赫連初垂眸,沒說任何話語,在這個時候,也用不著他來回答什麽。
其實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何會第一時間回到這裏,這座王城裏承載著他兒時所有的痛苦回憶,他應該遠遠地逃離的,隻要不來觸及,他也許會漸漸忘卻。
可是當心中的一切怨恨放下,唯有這裏還是他真正有過的一個家,即使那個人已經不在了,可是他會在這裏重新嗅得母親芳魂歸宿。
世間的事情就是這麽的奇妙莫測,越是痛恨的,往往就是心中越割舍不下的。
他默然轉身,抬步離開大殿。
“夜深了,你該睡了。”
夜風仍在無情卷入,過濾了此話,吹到那人耳邊時隻剩輕薄如煙的一聲囈語。那步雲身子一震,像是聽到了那來自地獄的催命呼喚。
他的嘴角帶著釋然笑意,重複著念這句話。
“是了,夜深了,我該睡了。”
赫連初腳步緩慢,卻步步堅定,他的背影欣長挺拔,衣袂拂動似不斷翻滾的陰雲,剛抬腳邁出大殿門檻時,身後傳來彎刀落地的聲響。
低沉、刺耳,劃破了暗夜的寂靜,緊接著就是一聲沉悶的觸地之聲,他的腳下仿佛都跟著顫了幾顫。
他腳步滯頓,停了那麽數秒,隻是他並沒有回頭,身形一動,他繼續開始往外走。
獨留在空曠大殿之內的那人,在他轉身離去的那一瞬,親手拾起地上的彎刀,擱其頸項處,眼望著殿外的皓月蒼穹,悄然流下了一滴殘淚。
父王、母後,你們多加珍重,雲兒去了!
手上一用力,那鋒利的刀刃很輕鬆地割開了他的皮肉,痛意襲來,他手上一鬆,沾血的彎刀跌落在地。
喉管被割破,他無法發出聲音,有大量的血在那綻開的傷口中噴湧出來,瞬間將他的前襟濡透,如朱墨潑灑成的一幅紅荒之圖。
身子無力地下墜,血液的流逝,他覺得自己的魂魄也已離開了這副皮囊。
他的魂魄在他的麵前靜靜地看著,好像在等著他痛苦狼狽的死去,他們才好放心地遁入輪回之中。
他虛弱極了,身子歪倒,狠狠砸在了地上,泛起細微的揚塵。
血還在不斷往外湧著,蜿蜒成河,在地磚上描畫著詭異的線條。
他大睜著眼,手指微動,他看到那個他一直視為珍寶的木指環還牢牢地套在他的手指上。
被鮮血所浸,散發著紅寶石的光澤,他笑了,費力挪動手臂將指環靠近唇邊,輕輕地用唇觸碰,眼裏盡是一片滿足。
眼前依稀浮現了那個女子恬靜的容顏,她對他笑得溫柔極了,俏皮地衝他做了個鬼臉然後馬上轉身跑向了一片花海之中。
她不住回頭輕喚:“雲,你快來呀!快來追我呀!”
她清亮通透的笑聲不斷回響在耳畔,好似就在他的身邊沒有走遠,他忽然有些緊張,好怕自己跟不上她的腳步,他怕自己再也找不到她。
費力地抬起頭,直愣愣地看著一個方向,他伸手去抓,眼睛瞪得好大。
額上青筋暴起,脖頸中的血漿噴濺的更加厲害,他還是不肯放棄。
夜色中那個女子終於向他走來,輕輕握住了那隻戴著木指環的手,吻了吻。
她說,雲,隻要你戴著它,無論在哪裏,我都會找到你,現在,我來帶你回家。
那步雲緩緩地扯動嘴角笑了,笑得像是一個孩子,他放下了手臂,漸漸收緊掌心,將那個木指環緊緊包裹在了他的心裏,任誰都再也無法打開。
閉上眼,終於沉沉地永遠睡了過去。
昭雲,我來找你了,等我。
漆黑的夜空中突然劃過一顆流星,赫連初抬眼看到了,不用去看,他大概已經猜到殿內發生什麽情況了。
閉了下眼,胸口沉悶的像是堵塊大石。
前方拐角突然有燈影而至,當先一位披頭散發的婦人踉蹌著朝這邊奔來,有好幾次都差點跌在地上。
擦過赫連初的肩膀,如一陣疾風一般飛掠了過去。
赫連初繼續往前走,沒走兩步,就聽身後大殿內傳來一聲刺耳的哀嚎之聲。
“雲兒——”
接著就是一陣哀嚎痛哭,沒持續多長時間,殿內的聲響突然戛然而止,有跟隨婦人而去的宮人大叫著跑了出來。
“不好了!王上自刎而亡,而王後……也在剛剛觸柱而去了!”
整座王城頓時嘩然,一夕生變,北狄的風涼的更加刺骨了。
赫連初漫無目的地朝前走,心中隻覺茫然,他不知該去哪裏,隻有這樣走著,接觸著地麵才覺得有幾分踏實之感。
剛步入王城中央的廣場時,那裏黑壓壓地站著許多的黑甲軍,看到他後皆動作整齊統一跪下。
眾人齊呼:“參見二王子!”
赫連初愣了下,看到人群前麵跪著的熟悉之人,他皺眉,遂問:“邪賜,你這是在做什麽?”
邪賜跪得筆直,麵對他的質問,沒有半分緊張,一抱拳鄭重回道:“王子可知,沙漠北部的番蛇蠻族已經對北狄這塊沃土垂涎已久。如今北狄動亂,王上自刎,如果沒有一個人馬上登上王位,統領大家,那麽北狄所有的百姓即將成為番蛇蠻族刀下的亡魂。也許在不久後,北狄這座城會徹底地消失在浩瀚大漠之中,王子您忍心看到這樣的結局嗎?”
邪賜跟在赫連初身邊最久,也是最為了解他脾性的一個人。
他知道赫連初看似對什麽都冷漠無情,實則心裏始終都懷揣著一份溫暖。他有牽掛,有家園的歸屬之情,這就是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心狠冷硬的地步。
正因為他知道赫連初心裏的迫切希望,所以他能及時在前鋪路,讓赫連初走的坦蕩而無愧。
同樣的,他了解赫連初,赫連初也了解他。
聽他說了這麽一大堆話,他淡挑眉峰,問:“你到底想說什麽?”
邪賜頷首,抱拳高聲回稟:“屬下懇請王子即刻登上王位,佑北狄一方平安!”
“懇請王子登上王位,佑北狄一方平安!”
身後的黑甲軍也齊聲高呼這句話,似鼓槌敲擊鼓麵一樣,一下又一下地擊在赫連初的心上。
每個人看向他的眼神帶著濃重的期許,目不轉睛,一雙雙黑瞳似暗夜之子的眼全都落在他一人身上,他頓覺肩上有個擔子就這樣無形地壓了下來。
猶豫躊躇間,有個宮人快步走了過來,手上端著一個紅漆托盤,正是跟在那步雲身邊的宮人。
來到赫連初身邊,他恭敬行了一禮,然後道:“這是王上遺留下來的詔書,特地叮囑奴才親手交給二王子,二王子請過目。”
伸手拿過那張卷軸,緩緩展開,上麵赫然是那步雲的親筆手諭。
目光掃過每一個字,心中忽感無限悵然。
那步雲竟然把北狄的王位傳給了他,那上麵他寫得言辭懇切,字字誅心,竟仿佛早就有了這個決定一般。
合上卷軸,赫連初幾不可聞地歎了一息。
身旁的宮人馬上跪下,勸慰道:“這是王上的意思,二王子還是不要推辭了罷!”
自看到這個宮人前來,邪賜就已經猜到事實為何了,不等赫連初說什麽,他繼續帶頭高呼:“參見新王!”
“參見新王!”
有他一帶頭,身後的其他人又是跟著一陣附和,聲勢洪亮,響徹整座王城。
良久,赫連初淡淡開口:“都平身吧。”
一聽這話,邪賜心中大石一落,他知道赫連初已經默認是為北狄的新王了。
而赫連初麵上始終沒有任何表情,淡漠望著漆黑夜幕,他此刻的腦中隻回響菩提大師對他說的一句話。
“施主隻需行善積德,懷慈悲心,做慈悲事,方心中太平。”
北狄回江之畔的數十裏荒漠杳無人煙,他能否懷著這顆慈悲之心讓那裏變得從此不一樣呢?
(m.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