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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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芙清不知自己是怎麽一路跌跌撞撞追過來的,好不容易支撐著來到承安殿,她手扶內殿門框,眼前的這道門檻無論如何也沒有氣力再邁過去。
殿內人影來回晃動,她仔細地尋找那抹熟悉的身影,可是被人群阻擋,她什麽也看不到。
淵……,你怎麽樣了?不要嚇我,我不是有意的,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心髒突突直跳,她隻覺腦袋一片空白,周遭的什麽聲音全都聽不到了。
茫然地杵在這裏,在心中不斷譴責自己。
也不知過了多久,殿內的人終於少了許多,宮女內侍相繼退下,她一眼就看到躺在龍榻上的男子。
他還醒著,臉色慘白如紙,那把她刺下去的匕首已被拔出,上了名貴的止血藥粉,現已被層層布帶包裹。
即使傷得這般重,他還在勉強伸手撫著榻前正啜泣女子的發,嘴巴一張一合,像是再說他無事,不讓那個女子擔心之類的話語。
衛芙清什麽也聽不見,可是這一幕就已真真切切地告訴她,祁淵這一生最愛、最在乎的到底是誰!
衛芙清一眨不眨地看著,腳下忽然一軟,她險些跌倒,多虧手還扶著門邊,這才沒讓自己狼狽到失了身份。
眼睛泛酸,卻怎麽也流不出一滴眼淚來,或許,她的淚早已在以往每個想他的夜裏流盡了。
每個夢裏,都有他當年對她遙舉酒杯,淡然而笑的溫文模樣,隻是夢醒後,淚水早已濕了枕巾。
剛剛他對她說的那最後一句話還在耳邊環繞,字字如針,紮的她鮮血淋淋,體無完膚。
欠你的,朕還了!從此以後,你我再無瓜葛!
嗬嗬——,還了!他這是在以命相還嗎?
衛芙清忽然間懂了,祁淵是故意擋刀的,他知道如果不把他們之間這根相連的線給斬斷,往後會有更多牽扯而出的麻煩。
他為了瑤柯,親自劃下與她的界限,從此以後,她在那個男人的心中再無半點位置!
其實她早該明白,祁淵從一開始就沒有對她動過情,哪怕是一絲都沒有。
是她自私地欺騙自己不願承認,這麽久了,利用他對自己的愧疚之情,進而開始越來越得寸進尺的索取。
索取他的關注,索取他的情,甚至想要索取他的心……
她誤把他的這顆報恩之心,當成了對自己的愛慕之情,所以一旦他的視線不在自己身上,另外愛上了別的女子,她才會氣憤地忍無可忍。
用盡各種手段試圖將這個一直對她關懷備至的男人重新給奪回來,可是她還是輸了,輸在了她高估了自己在那個男人心中的位置。
然而現在,夢該醒了。
今生今世,那個男人都不會愛上自己,他的眼裏始終隻有一個人,隻是那個人卻並不是她。
從他狠心斬斷這根情線後,她如若再認不清事實,那就真的無藥可救了。
她是肱股之臣的後人,有著尊貴的身份,不須依附任何人而活,沒有他,或許她會過得更好。
不再看那人一眼,衛芙清提起精神,默然轉身離開了此處。
離去的每一步,仿佛都是對過去點滴的舍棄,掃去眼前的陰霾,她看到的前方是一片明朗的風景。
既已無緣,何須再念!
衛芙清走了,她一個人默然離開了皇宮,離開了隱都。
當暗中隨行的白衣武士全都閃現跪倒在她麵前的時候,她看向天際長長呼吸了口空氣,伸手入袖,把那塊統領這些武士命運的玉牌狠狠丟在了遠處。
玉牌碎裂,從此以後,這些人便可以恢複自由身,再也沒有了束縛。
“走吧,各自散去過自己想要的日子,以後,你們的命隻歸你們自己決定。”
灑脫而去,留下這些人目送著她孤身一步步地登上了高山,纖瘦的身影最終被林木吞沒。
當她跪在庵堂前,靜慈師太問她是否真的已經做好準備,放下塵世的一切,潛心在此修行的時候,衛芙清毫不猶豫地點下了頭。
塵世太多煩憂,為財、為計、為生、為情,她看透了,隻想讓自己的餘生在青燈古佛下度過,算是解脫了。
靜慈師太再勸無果,知她心意已決,便隻好為她舉行了簡單的入道儀式。
發髻綰起,木釵而固,俗袍著身,賜號“靜心。”
從此世上再無衛芙清,隻有靜心一人,長居靜慈庵,數年後,繼承了師父的衣缽,成了新一代的掌門師太。
——
夜色漸深,承安殿內燈火搖曳。
祁淵終於睜開了眼,身上的痛意還在,他迷蒙地緩了緩神。
不知自己是何時睡著的,臨睡之前,他怕瑤柯擔心自己,故一直溫聲安慰。
他記得那個小女子哭花了臉,執拗地守在他的床前不肯離去休息,最後無奈他也隻好依她的性子來了。
一想到瑤柯,祁淵瞬間清醒,轉眸看向身側,這才看到一個熟悉的人正眼帶憂色地看著自己。
她好像在想什麽心事,眼神飄渺,自己這一動,她馬上眸色一亮,急忙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驚喜道:“淵,你醒了!”
祁淵扯動嘴角笑笑,一看她還穿著之前的那件粉裳,就知道她一定一直守在這裏,都已經這麽晚了,怕是連晚膳都沒有吃。
他試圖要坐起,瑤柯忙在旁幫忙攙扶,將軟枕靠在他的身後,讓他靠坐的舒服些。
這個小傻子!祁淵心裏歎氣,又不想讓自己表現出任何疲倦,故意提亮了嗓音道:“瞧你,熬得眼睛都紅了,我沒有事,這點小傷還算不了什麽。別忘了,你的淵可是福大命大天佑之人呢!”
祁淵說著衝她眨了眨眼,帶著少有的狡黠之色,瑤柯被他逗得笑了出來。
見她笑了,祁淵眉目舒展,心寬了不少。
現在這個小女子蠢萌的很,如果不轉移她的注意力,怕是會被今日之事給嚇壞了,那可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
他反握住她的手,輕輕捏了捏,“我讓膳房一直備著你喜歡吃的果子糖糕,一會兒我和你一起吃,好不好?”
他的語氣溫和,但是瑤柯能聽出來,這聲音中帶著幾絲隱忍的沙啞,她的心不覺狠狠疼了下。
沒有立即答應,她起身把放在桌子上的食盒給拿了過來,遞到祁淵麵前,眉眼彎彎,笑著打開了盒子。
“淵,你看,這是什麽!”
祁淵垂眸,盒蓋掀起,頓時有馨香飄了出來,這熟悉的味道令他吃了一驚。
不自覺開口回道:“是芙蓉糕!”
瑤柯淺笑著把盒蓋放到一旁,裏麵果然是滿滿一盤淡粉色的糕點,有芙蓉花瓣點綴其中,同她身上的粉色一樣誘人。
“這……”這個季節還能吃到芙蓉糕,已實屬難得,隻是……阿柯還記得怎麽做這糕點?
祁淵疑惑地看向瑤柯,眼裏有著不解,瑤柯溫柔地回望著他,伸手撚起一塊糕點送到祁淵嘴邊。
“這是奴婢特地為皇上做的,皇上還看什麽,趕快品嚐才是。”
這不像是阿柯該有的語氣,難道……
他的眼中瞬間湧上欣喜之色,不可置信地看著麵前女子,快速張口把糕點吃下。女子滿意地笑彎了眼,又在旁拿過一碗參湯送到他的唇邊。
“這糕點裏麵的花瓣是奴婢在芙蓉花開得最旺盛地季節,晨曦時親手采摘的,然後把它們烘幹儲存了起來。等到用時用溫水浸泡,色香味完全不會流失,和當季做的味道相同。皇上,你已經嚐過了糕點,是不是也讚同奴婢的說法呢?”
她語笑嫣然,看著他的目光溫柔繾綣至極,有水汽蒙上了雙瞳,被她的笑意暈染,化作琉璃般的光芒。
祁淵一直眼珠不錯地看著女子,聽話地吃下她親手喂給他的糕點、參湯,鼻尖酸澀,他也忍不住被她笑中帶淚的目光感染,跟著笑出了聲。
“甚好!這味道甚好,出自阿柯之手,想不好吃都難!”
“皇上謬讚!奴婢受寵若驚,皇上才是這世上能品得這其中美味之人!”
兩人相互哽咽著誇讚對方,卻雙雙笑出了淚,祁淵終於抑製不住激動神色,伸手將麵前的人兒摟進了懷中。
“淵,小心傷口!”
女子的急呼也沒能阻擋住他的動作,祁淵不顧傷口的疼痛,緊緊抱著女子,呢喃出聲:“阿柯……”
瑤柯回抱著他,輕柔小心,盡量避開壓到他的傷口,馬上應答:“淵,我在呢!我一直都在,我回來了!”
隻這一句,就讓堂堂一國帝王聲音發顫,淚流兩行。
他就知道能做得這芙蓉糕之人,隻有她的阿柯!寅仁所製的解毒靈丹已經起了效果,經過這麽長時間的恢複,相信現在阿柯體內的餘毒幾乎被除盡。
她回來了!她終於回來了!
沒有什麽比此刻令他開心的了,心中缺失的那份安穩感重新被填滿,他要緊緊地抓住,再也不讓她丟失了。
這個好消息實在來的太過意外,祁淵抱了會然後鬆開手,摸著瑤柯的小臉,仔細地再次詢問了句。
“阿柯,你真的已經什麽都想起來了嗎?”
瑤柯把他的手握住,緊貼在自己的臉上,她回答的很認真,“我好了,就在你睡著後,我哭累了趴在榻前小睡了一陣,醒來後就變得什麽都清明了。”
那段中毒後的記憶,她並沒有完全忘卻,一一回想發生了這麽多事,也是心中感慨萬千。
尤其是祁淵與江太後的母子親情,更加讓她喟而長歎不已,他雖為王,站在最高的位置上,身邊卻沒有一個人能夠陪伴。
就如他說過的一樣,人站在高處久了,隨時都會跌落下來,隻要一次便是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回首以往,曆經了那麽多的事,他們更知道兩人走到一起有多麽的不易。
瑤柯看著他的傷口處又有血色滲了出來,心疼地讓祁淵快些躺下。
“傷口崩裂了,我幫你重新包紮。”
此刻她不再是那個一臉懵懂的孩子模樣,又恢複了淡然睿智的嬌俏女子神情,祁淵的這顆心總算可以徹底地放下了。他聽話地躺好,任由這個小女子替自己換藥重新包紮好。
“阿柯,對不起。”
他看著她的眉眼,很認真地把這句埋藏在心底許久的話說了出來。
他恨自己當時的一意決定,兩個人的情怎可由他一人說斷就斷,現在他懂了,什麽都懂了。
唯有將自己心愛之人的手牢牢握住,即便經曆再多坎坷,也會不為所懼,因為他們早已融為了一體。
今世的幸福,隻有彼此才能給予。
瑤柯頓住了動作,她知道祁淵為何說這句道歉的話,那些過往都已化作雲煙飄渺而去,過去的終究是過去了,她這個人就是這樣,凡事都是往前看。
隻要兩個人都好好的,就沒有什麽比這更重要的了。
“淵,你知道嗎?在邊邑的那段時間,我親眼看到那麽多人眨眼間沒了性命,從最初的驚恐到最後的感慨,人的生命是那麽的脆弱,不知自己何時就會離去。所以活著的人更應該好好地活著,不為了別人,也為了自己。隻是後來我又從其中明白了一個道理,人之所以不同於其他的生物,是因為人有自己獨特的思想情感,所以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執念與信仰。”
她再說這些話的時候,眼裏有流光閃閃而動,那是祁淵為之心動的光芒,他靜靜地聽著,心已如明鏡般透徹。
隻聽那人語氣清亮,帶著篤定與自信,“淵,你是為天下人而活,而我,隻為你而活。就是因為你有這樣博大寬廣的胸襟,才將我這個小女子牢牢地吸引住,成了我前行路上堅定不移的指引風標。”
“我就是喜歡這樣的你,就是愛這樣的你。”
“阿柯……”
瑤柯的一席話令祁淵的心頭暖烘烘地,他拉過她的手,將這個小女子慢慢拉進了懷中,他輕吻她的發,深深閉上了眼。
“阿柯,今生何其有幸能擁有你……”
“傻子,是我何其有幸能遇到你。”
“好,你說什麽便是什麽。”
“我說……,我現在有點……餓了……”
祁淵嘴角輕揚,輕輕捏了捏她的臉,把剩下的芙蓉糕全都親手喂給了這個總是做事隻顧別人而忘記自己的小傻子。
承安殿內的龍榻旁,燭火的光暈將那兩個有說有笑的人籠罩在了其中,殿外是冷的,唯有這裏的心是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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