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一定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蘇觀偶爾會產生這樣的想法，這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

    大學心理測試的時候，他一時腦抽把這個想法寫了上去，第二天就被叫到了心理谘詢室，由兩位心理教師先後跟他談話。

    年輕的那位告訴他：“你這個問題吧，是因為在邁向成年階段所接受的社會價值觀與過去的理想化思想相衝突而產生的一種矛盾心理，也有可能是對自我價值的片麵否定所造成的身心脫節現象。”

    蘇觀想了想：“……不好意思，您能說中文嗎？”

    “哦，簡單來講就是中二病！”

    另一位老教師就要靠譜得多了，他以一種沉痛的神情上下打量著蘇觀，仿佛已經看到了未來腥風血雨的縮影。然後他在蘇觀的谘詢表上標了一行小字——

    “懷疑有潛在反社會傾向”。

    就這一句話，讓蘇觀的室友們失眠了整整四年。

    其中一人在畢業酒會上喝多了，握著蘇觀的小手嚎啕大哭——

    “老蘇我謝謝你這四年來的不殺之恩哪！”

    然而真要說起來，蘇觀得算是普通人中的普通人，普通到從天台上往下一跳都能砸死三個跟他一樣的普通人的那種普通人——這句可真夠繞的。普通的職業，普通的性格，唯一不普通的或許當屬那張因缺乏棱角而顯得過於溫柔的臉。

    因為這張一看就是老好人的臉，他在街上走一百米路能讓騙子纏上三次。周圍的人也都把他當成是個好好先生，但凡有事往往第一時間來找他幫忙。如今二十多年下來，就連蘇觀自己都被這環境給磨成個軟性子了。

    就比如說今晚。

    六點下班時間已過，部門大廳裏卻還是燈火通明。蘇觀緊張地敲打著鍵盤，部門經理羅香香則坐在他的身後。她穿著一絲不苟的女式正裝，深色的套裙、連褲襪與細高跟彰顯著職場女性所獨有的魅力，身周飄散著不知名的香水氣息，有如雨過天晴後的清晨。

    身為五色石公司係統維護部第十五分部的部門經理，在大多數人眼裏，羅香香的年齡與她的職位顯然並不相配。有許多人惡意地猜測過她是否是通過某些特殊途徑上位的，與之相關的流言數不勝數，但直至如今也沒有誰能拿出令人信服的證據。

    而羅香香自己則對那些傳言不理不問，既不證實，也不否定。如此態度讓人更是忍不住浮想聯翩。

    同組的林丹妮和測試組的白雅君也分立在蘇觀身後，所有人都盯著他的屏幕。

    那是一個和定時任務有關的缺陷，執行時間在半年前。蘇觀沒有權限查看方法體中的源碼，但他猜測這多半是某個開發者留下的“彩蛋”。常玩遊戲的朋友應該對“彩蛋”這個詞很熟悉，但遊戲中的彩蛋一般是開發公司許可的，而普通係統中則不允許出現這種情況。

    但不管再怎麽三令五申，總有很多生性歡脫的程序員就喜歡在代碼裏留下自己的一點痕跡。

    很容易理解，哪怕再怎麽罰款，那些在景點刻下“某某到此一遊”的人也沒有絕跡不是？

    如果讓蘇觀知道這句代碼是誰加的，他一定要給這貨來一頓社會的毒打。然而現在，他隻能守規守距地刪掉那行代碼，然後轉身麵對著羅香香，盡可能擠出一個微笑：

    “羅總，已經改好了。”

    “真快啊，還不到十分鍾呢……”羅香香輕聲說道，語氣中不帶半分起伏。

    蘇觀的笑意收斂起來，他聽出羅香香不是在誇他。

    “一個半年前就提交了的缺陷，隻需要十分鍾就可以處理完，而你竟然拖了整整六個月！”羅香香揚起下巴，“這年頭遍地都是比你更有本事卻掙不著錢的人。什麽時候你不想幹了，給我遞個辭呈，我馬上就批，行嗎？”

    “羅總您這話說得……”一旁的林丹妮試圖為蘇觀說好話，“老蘇他平時特敬業，節假日有問題他向來都是自己來公司加班處理的。咱們部門七十多個人，無薪加班時間最長的就是他！”

    羅香香回以一個淩厲的眼神：“表麵功夫做得再好也沒用！我要的是實績！”

    蘇觀一言不發，隻是沉默低頭，盯著——

    羅香香的黑色連褲襪。

    哎大家不要想歪哈，蘇觀是在以一種學術研究的嚴謹態度觀察這連褲襪上的紡織紋路，並通過其外形、色澤、彈性形變程度來逆推其纖維構造、製作工藝與材料分子式……完了我實在編不下去了。

    對，坦白說，他就是在欣賞羅香香那隱藏在連褲襪下曲線畢露的小腿。

    超好看的！你們有什麽意見嗎？

    “蘇觀！”拍桌聲忽然響起，與之相伴的是羅香香的怒斥，“我在跟你說話！現在我們在討非常嚴肅的話題，你還敢走神！”

    “……哦，十分抱歉。”蘇觀語調誠懇，微微欠身，任誰都不會懷疑他是個深感愧疚知錯就改的好員工。

    羅香香又瞪了他一會兒，像是放棄一般擺了擺手：

    “你這個月績效打D，年終獎……待定。”

    測試小妹白雅君微微張口似是想說些什麽，但羅香香已經轉身，頭也不回地走進辦公室。

    “老蘇你怎麽跟個悶葫蘆似的！”林丹妮推了蘇觀一把，“不知道哪個二百五提交缺陷文檔忘了寫指派人，偏偏這兩天公司抽檢才查出來……這明明不是你的錯！你好歹跟羅總解釋兩句啊！”

    白雅君打了一個激靈。她躲避著另外兩人的視線，挎上包匆匆走掉了。

    “沒用的。”蘇觀疲憊地說道，“沒有證據，這樣的解釋隻會被當成狡辯。”

    林丹妮其實也明白這一點，隻是實在氣不過。

    兩人收拾東西準備下班。蘇觀輕聲嘀咕：“好人沒好報……這個世界一定有什麽不正常的地方。”

    “廢話，這個世界當然不正常了。”林丹妮接口，“你見過哪家正常人給一大老爺們兒起名叫‘丹妮’的？”

    林丹妮其實是一個滿臉絡腮胡子、體重超過一百八的大胖墩。他之所以頂著這麽個名字，是因為家裏人覺得取個女娃名好養活。

    “封建迷信。”林丹妮悲憤怒斥。

    順帶一提，他本人最喜歡的娛樂是星座占卜。

    每當有人指出這一點，林丹妮便漲紅了臉，爭辯道：“星座不算迷信！玄學也！程序員的事，能算迷信麽？”接著便是些難懂的話，什麽“觀今夜天象，知天下大事”之類，引得同事都哄笑起來，部門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言歸正傳。

    兩人已經錯過了班車，隻能擠公交回去。臨出門時蘇觀最後回頭瞄了一眼羅香香的辦公室，她還在加班。

    “別看了。”林丹妮用胳膊肘搗了他一下，“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況且人羅總可是高嶺之花。你啥條件啊？家裏有礦啊？”

    蘇觀不理他，這貨便接著說道：“我看你趁早換棵樹吊著吧……你覺得白雅君怎麽樣？”

    “白姐已經有男朋友了。”蘇觀說道。

    “怕啥！”林丹妮賤兮兮地說道，“世上沒有挖不倒的牆角，隻有不勤快的鋤頭！”

    蘇觀翻了個白眼。他一丁點都不想去惹白雅君，畢竟人家的男朋友據說是個健身教練。人一旦跟健身教練扯上關係，要麽會滿身大汗，要麽會滿身大漢。

    而這兩件事蘇觀都不喜歡。

    兩人打卡下班。數分鍾後，羅香香帶著刻板的表情從部門大廳中走過。高跟鞋噠噠響動，燈光熄滅，這裏陷入一片寂靜

    誰都沒有想到，此時在禪道上又出現了一個有關定時任務的缺陷項。精心編寫的缺陷文檔中，唯有“指派人”一欄上又是空空如也。

    這一次，定時任務的執行時間就在今晚。

    部門大廳的牆壁上，秒針嘀嗒嘀嗒地走動。

    係統服務器中的某個方法體，如同沉眠萬古的幽靈一般，靜靜地等待著即將到來的蘇醒之時。（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