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區共有九大分區，從上空俯瞰的話，就像是一個巨大的九宮格。

    五色石公司坐落在中心區，而蘇觀租住的房子則在正東區的惠民小區。他住二樓，一樓則是一對小夫妻開的超市。男人姓裴，女人姓錢，為表恩愛，超市名字就取了兩人名字的結合。

    裴錢超市。

    說真的，蘇觀第一次抬頭看到這塊招牌的時候，被震懾得五體投地。

    報複社會的人他見過不少，報複自己的還是頭回見。

    子曰：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運，終究已注定。

    裴錢夫妻沒有辜負眾望，充分發揚了他們誠實守信的美好品質，讓這家超市一路賠到破產。

    今天是裴錢超市清倉處理的最後一天，除了一些零散有損的商品外，店裏就連貨架子都已低價轉讓出去。裴錢夫妻叫來了一輛小貨車，把他們大包小包的行李都搬上車去。蘇觀趕到的時候，搬運工作已經接近尾聲。

    “你還有臉來？看看現在都幾點了！”

    杜曉芙站在店門口，兩手叉腰瞪著姍姍來遲的蘇觀。

    她是蘇觀對門的女鄰居，在小區院外一家寵物美容院裏工作。人送外號“小財迷”。

    “抱歉抱歉！”蘇觀趕忙賠笑，“我沒想到今天會錯過班車。這樣，剩下的東西全部我來搬！”

    都是樓上樓下的鄰居，蘇觀和杜曉芙都跟裴錢夫妻熟識。杜曉芙跟這夫妻倆最合得來。也隻有在這家超市裏她才不會講價，因為她隻要露出招牌式的笑容，夫妻倆就會習慣性地給她免掉零頭。

    蘇觀嘴上沒說，心裏可覺得杜曉芙絕對為這家超市倒閉做出了不小的貢獻。

    他把最後幾個包裹抱進貨車裏。杜曉芙這個不老實的丫頭則時不時伸出手指在他的後背戳上一兩下。搞得蘇觀一邊幹活，一邊還要忙著防備她，不勝其煩。

    裴哥和錢嫂眼看著年輕人打打鬧鬧，相視而笑。

    “你們倆什麽時候結婚啊？”裴哥笑嗬嗬地問。

    “我們倆？”杜曉芙瞪大了眼睛，“我跟他？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太熟了，我下不去手。喂蘇觀，有人編排我們了，你快說句話呀！”

    “我的台詞被你搶了。”蘇觀悶悶地說。

    “小蘇呢？”錢嫂也在一旁打趣，“人家小杜多好的姑娘，你就一丁點兒想法都沒有？”

    蘇觀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我可是程序員誒。幹我們程序員這行的就沒有找女朋友一說，我不能給這個光榮傳統丟臉哪！”

    “瞎編！誰說的？”

    “你還不信？”蘇觀笑道，“你試試找把槍頂在一個程序員腦門上，逼他二選一，要麽去找個女朋友，要麽刪庫跑路，九成程序員都會選擇後者。”

    “那不是還有一成嗎？”

    “剩下那成是比較有職業操守的，他們會直接讓你開槍。”

    眾人說笑一會兒，店鋪裏已被搬空，隻剩下門口那台裝滿了扭蛋的糖果機。蘇觀擼起袖子，正要伸手把它扛起，身後的裴哥卻拍拍他的肩膀，從錢包裏取出兩張百元鈔。

    “小蘇，我們在這兒幹了幾年，多虧你和小杜照顧。今晚還麻煩你們幫忙搬東西……這錢你拿著，跟小杜去吃頓好的。”

    裴哥說得心誠，後麵的錢嫂也在附和。可蘇觀連忙擺手：

    “別介，裴哥。平時咱們生意歸生意，這時候談錢可就太見外了哈！”

    “就是！”杜曉芙幫腔，“我搬的東西比他多，為啥不給我？”

    不管蘇觀怎麽說，裴錢夫妻堅持要付錢，兩方僵持不下。最後蘇觀沒了辦法，隻好推著杜曉芙就往小區門口跑。裴哥在後麵追了幾步，眼看著兩個年輕人消失在夜幕之中，隻得無奈歎息。

    這時錢嫂對他耳語幾句。兩人的目光望向了門口的那台孤單的糖果機，電源已經斷開，插線懸掛在台階上，這一幕淒涼無比。

    夫妻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

    ……

    蘇觀和杜曉芙坐在小區門口的牛肉粉店裏，一人一盆粉子吃得不亦樂乎。今天他們約好是各付各的。蘇觀倒沒這麽小氣，往日兩人一起吃飯都是他付賬，可今天小財迷像是轉了性子，主動提出要AA製。這事兒讓蘇觀覺得新鮮，也就沒有拒絕。

    他邊吃便把今天自己無辜背鍋的事兒告訴了杜曉芙，扣掉的工資和年終獎雖然有些肉痛，但終究也就是那麽回事。隻是別的一些事情……令他覺得難過不已。

    總之有個人聽他訴苦也不錯。

    “……反正啊，要是讓我知道那個人是誰，一定要讓他跟我的鞋底好好認識認識！”蘇觀憤憤地抱怨道。

    杜曉芙卻沒有立刻搭腔。她吸溜著自己的湯粉，冷不丁問道：

    “你喜歡她？”

    蘇觀一愣：“誰？那個測試妹子？她有男朋友——”

    “我說你們老總。”杜曉芙打斷他，“是叫羅香香來著？”

    蘇觀沉默一下，點了點頭：

    “是喜歡啊。一個努力工作勤奮上進的漂亮女生，誰會不喜歡呢？”

    他放下筷子，身體在椅子上放鬆。

    “你知道我為什麽總喜歡從那台糖果機裏買糖嗎？其實過去我並沒有買糖的習慣，隻是那次偶然帶了包藍莓軟糖去公司分給同事，她走過來拿了一顆，然後微微一笑，對我說‘還不錯’。打那以後，我每天下班都會買兩包糖，上班的時候放在主機上最顯眼的位置，就是期待她能再走過來對我笑一次。”

    他長歎一聲。

    “……可是那些糖大多都進了林丹妮的肚子。”

    “她笑起來一定很好看，是嗎？”杜曉芙問，聲音幽幽。

    “就像天使一樣。”蘇觀柔聲答道。

    “啪”的一聲，杜曉芙驟然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接著在蘇觀驚愕的神情中將整碗豔紅的湯水一飲而盡。她抽出一張麵巾紙擦了擦嘴，打了個響亮的飽嗝，拉開椅子站起身來：

    “店裏還有點事，我先走了，記得要付賬哦。明天別忘了把伊麗莎白帶來。”

    “嗯……”

    蘇觀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了幾秒才叫道：

    “哎！等會兒！不是說好AA製嗎？”

    “是AA製沒錯啊。”

    “那你的AA呢？”

    “這兒呢！”杜曉芙拍了拍自己胸前的鋼板。

    蘇觀無言。小財迷為了賴賬連這種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招式都用出來了，他還有什麽可說的？

    對A，要不起。

    他眼看著杜曉芙蹦躂噠離去，把自己碗裏的湯粉撈幹。結賬的時候，粉店的大叔耷拉著眼皮說：“兩碗牛肉粉一共二十四……蠢貨。”

    “……哈？”蘇觀眨巴著眼睛，“您剛才說什麽？”

    “我說一共二十四。”大叔麵無表情地說。

    “哦……”

    一定隻是我聽錯了。蘇觀安慰自己。哪有老板會無緣無故罵自家顧客的？

    眼望著他離開的背影，大叔搖頭，誇張地歎息一聲：

    “現在的年輕人……唉，真是當局者迷啊……”

    ……

    一路走回自己的單元樓底，“裴錢超市”的噴繪布招牌還沒有卸掉，卷簾門卻是已經拉了下來，門口的貨車也已不見，想來裴錢夫妻已經在回鄉的路上了。盡管離別之時還說以後要去看望他們，但那終究隻是些客套話。蘇觀心裏清楚，他們多半此生都不會再見。

    可這並沒有什麽好傷感的。人生就該是這樣，有些人來了就還會離開，有些人走了就不會再回來。

    蘇觀在心裏默默祝他們一路順風，抬腿走上樓梯。

    燈光伴隨著蘇觀響亮的跺腳聲響起，他掏出鑰匙剛要塞進鎖孔，卻愣在了那裏。

    裴錢超市的那台糖果扭蛋機端正地擺放在他的門前，裝扭蛋的透明球形罩上貼了一張手寫的字條。

    “小蘇，這幾年來多蒙你和小杜照顧，我們沒什麽可報答的。這台機器也不是什麽值錢玩意，看你平時喜歡，就送給你留個念想。別忘了分給小杜一半。”

    蘇觀捏住那張字條，白天被羅香香訓斥的難受感覺，在這一刻蕩然無存。

    他微微勾起嘴角。

    誰說好人沒好報的？

    燈光之下，玻璃罩內的彩色糖果扭蛋宛如上百顆碩大的眼睛，正靜靜地凝望著它們的新主人。（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