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一章 羅布泊探險之旅-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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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過了兩座****山,前麵就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沙漠。

    陽光很旺,照耀得沙漠閃閃爍爍,每一粒沙子都像一麵鏡片,讓人頭暈目眩。四周是巨大的寂靜,靜得時間都凝固了。

    沙漠就像大海,走進沙漠中,就像走進了大海一樣,海上的風暴會將人瞬間撕裂,沙漠中的陽光會將人慢慢蒸發。然而,為了燕子,為了三師叔,我沒有絲毫猶豫,就走了進去。身後傳來了鞋子與沙粒摩擦的細碎聲響,回頭望去,看到豹子和黑白乞丐都跟了上來。

    我們一個跟著一個,低頭向前走著。沒有聲音,四周是巨大的團狀的黃色,硬生生地塞進我們的眼中,讓我們的眼睛腫脹、疼痛。我們就像一頭老牛,拉著裝滿麥捆子的架子車,艱難地爬坡,每邁出一步,就會距離清涼的被樹蔭包裹的打麥場近一步。我們隻能走著,滿懷希望地走著。如果我們停下腳步,沉重的麥車就會將我們拽倒,再也爬不起來。

    我們走著,汗水很快就洇濕了衣服,衣服變得像盔甲一樣沉重。我解開扣子,想要脫下衣服,但被白乞丐製止了。

    白乞丐說:“你脫了衣服,用不了一袋煙功夫,皮膚就會曬得裂開。”

    可是我被酷熱的陽光曬得難受,身體裏有無數的火苗在亂竄,我慢慢走到了他們的後麵。豹子說:“呆狗,別掉隊。”我說:“不會的。”

    走在他們的後麵,我悄悄脫下了衣服,感覺身體輕鬆了很多。

    然而,果然沒有過多久,皮膚就像刀割一樣疼痛,我揉了這一塊,另一塊地方又在疼痛,我像一個挑著破桶的少年一樣,總在徒勞無益地想用手掌捂住桶壁上的窟窿。

    黃昏時分,太陽滾下了遠方白色的地平線,天涼了下來,四周很快就變得一片漆黑,因為擔心會在這樣的暗夜迷路,我們不得不在一麵沙丘的下麵,停住了腳步。

    這天晚上,我直到半夜才睡著,白天被烈日暴曬的皮膚,像裂開的鼓麵,又像幹涸的土地,每一寸皮膚都在撕裂般地疼痛。

    我剛剛睡著,突然就被豹子搖醒了。我朦朦朧朧中覺得有千軍萬馬呼嘯而過,無數打著蹄鐵的馬蹄肆意踐踏著我的耳膜。我還沒有明白怎麽回事,豹子就一把扯下我的衣服,包在我的頭上,摟著我趴下身去。

    無數沙粒像鞭子一樣撲打在我的背脊上,我才明白,沙塵暴來了。海上有風暴,沙漠中有沙塵暴。

    也在不知道過了多久,天地之間漸漸恢複了寧靜,我們抖著滿身的沙粒,站起身來,這才發現下半身被埋在了沙子中。天上,一輪圓月像嶄新的洗臉盆一樣,月亮邊細長的雲朵像流水。

    沙塵暴過去了,我們頭枕在沙丘,繼續入睡。

    睡起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幾十米的遠處,豹子和黑白乞丐圍成一團,正在商量著什麽。我走過去,突然看到他們中間的地麵上,放著一麵顏色鮮豔的頭巾。頭巾上用黑色的絲線繡出來一隻展翅欲飛的燕子。

    這是燕子的頭巾。

    既然沙塵暴能夠把燕子的頭巾吹過來,那麽說明燕子就在附近,或者從附近走過。

    北方的四季,風向很有規律,夏季東南風,冬季西北風。昨晚的沙塵暴從東南方向吹來,那麽燕子一定就在東南方向。

    東南方向會有什麽?他們為什麽要去東南方向?

    我們繼續向東南方向追趕。

    這一路追趕很急,隨身攜帶的水囊喝得不剩一滴水,牛肉幹也早就吃完了。走到中午,我們又饑又渴,喉嚨幹得冒煙,連動一下喉結的力氣也沒有。我望著遠處,不知道前麵還有多遠,也不知道還需要走多遠,我的眼睛裏滿是黃色的沙子,這些沙子要是麥麵饅頭該有多好,遠處的地平線飄飄忽忽,像是一條流動的河流,我想,我可以一口氣吸幹那條河流。

    爬上一道沙丘,我們再也支持不住了,全都坐在了滾燙的沙地上。突然,遠處傳來了駝鈴聲,一長隊駱駝出現了。

    這是一群駱駝客。

    駱駝客,是和駱駝相伴,穿行在沙漠中的人。

    我向那群駱駝客伸出手臂,想要呼喊,可是喊不出一句話。我從沙丘上骨碌碌滾了下去。滾到沙丘下的時候,我沒有力氣爬起來,我伸開四肢,平躺在地上,身下是烙鐵一樣的沙子,我感到我就要被烙成了一股青煙。

    駱駝隊裏有兩個人跑了過來,他們拿起水囊,倒進我的口中。我像一株瀕臨死亡的樹苗,突然得到雨滴的滋潤一樣,卷曲的葉片舒展了,低垂的腰身也挺直了。

    幾滴水將我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

    我們來到駱駝客的隊伍裏,我們在這裏意外地見到了三師叔。

    三師叔身負重傷,他的身上不但有箭傷,還有刀傷,他奄奄一息,躺在空曠的沙灘上,幾乎就要死亡了,一群老鷹在天空中盤旋著,準備衝下來啄食他的身體,恰巧駱駝客從這裏經過,他們趕走了老鷹,救活了他。

    這群駱駝客有幾十匹駱駝,他們來往於甘肅酒泉和察哈爾張家口之間,把張家口的皮貨運往酒泉,把酒泉的藥材運往張家口。這一路上,他們行走的幾乎都是沙漠地帶,要從酒泉到張家口,先要穿過巴丹吉林沙漠,接著是烏蘭布和沙漠,沿著大青山的邊緣,還有渾善達克沙地的邊緣,才能到張家口。

    三師叔說,追趕他們的人有好幾個,有的是丐幫打扮,有的是商販打扮。從格日勒村開始,這些人就在後麵出現。燕子去他們所住的蒙古包外偷聽,聽到他們是老同派來偵察師祖的,他們反複說起老同的名字。

    我說:“怎麽又是老同?”

    三師叔問:“老同是誰?”

    我說:“老同是一個日本人,名字叫本田次一郎,這個人很壞,以前是日本特務,現在是日本軍隊中的一個頭目,好像就是專門偵察的。”

    三師叔說:“他們要去找師祖,我們不能把他們帶往師祖那裏。搶走大鑽石的人逃往北麵,北麵是沙地,幾百裏沒有人煙,如果不熟悉地形,就會死亡,而這個人逃往那裏,就說明他熟悉地形。沙地裏隻有師祖這一支武裝力量,那麽搶走鑽石的很可能就是師祖的人。我和燕子,再加上這個搶走大鑽石的人,都很可能不是這夥人的對手,我和燕子一商量,就準備不再去往北麵,改向西麵,把這夥人引到沙漠中。”

    我著急地問:“燕子在哪裏?”

    三師叔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豹子扶起他,拍著他的背脊,輕聲說:“慢點說,慢點說。”

    三師叔接著說:“格日勒村西麵有一片亂墳崗,我們走進亂墳崗中,故意讓這夥人看到。這夥人果然不再向北麵了,而轉向西麵,跟了上來。亂墳崗旁邊有一座石頭房子,我們把周圍的石頭撿起來,碼成一堆,造成了要抵抗的假象。那夥人來到石頭房子前麵,不敢貿然進攻。我和燕子趁機把房子後牆扒開了一個洞口,鑽出去,逃進了亂墳崗裏。我們走出了好遠,回頭看去,看到那夥人走進了石頭房子裏,找不到我們,氣急敗壞,又從後麵跟了上來。”

    我問:“後來呢?”

    三師叔說:“我們一步步把這夥人引入了沙漠裏。他們總以為很快就能夠把我們追上,卻發現追了很久,也追不上。我在草原裏生活多年,熟悉這一帶環境;燕子自小練習武功,身手敏捷。這夥人想要放棄追趕,又不甘心,因為已經追了這麽久,而且回去還有很長一段沙漠要走。還有,他們的腳印被風沙掩埋,即使回去,也可能會迷路,在沙漠裏迷路,隻是一個死。就這樣,我們不遠不近地在前麵帶路,他們不離不棄地在後麵追趕,一直追到了一道山穀裏。”

    豹子說:“我們在山穀裏看到了一具日本人的屍體。”

    三師叔說:“到了山穀後,我就準備設伏,幹掉這幾個狗娘養的。我讓燕子在前麵走,我們在前麵匯合。前麵幾十裏遠的地方,有一條暗河。到了河邊,就一切都好了。我會遊泳,即使燕子不會,我也能背著她過河。我藏在側麵一堆芨芨草叢中。那幾個人來了後,並不知道芨芨草叢中埋伏有人,他們大模大樣地走過去,我對準最後一個人射出一箭,一箭就穿透了他的脖子。”

    芨芨草,我知道,這是生長在沙漠鹽堿地中的一種植物,很高大纖細,茂密叢生,生命力極度頑強,你以為它死了,莖幹枯萎,挖下根竟然是柔軟的,它還活著。也隻有沙漠鹽堿地裏才有這種植物。

    三師叔接著說:“那個走在最後的人倒下去後,前麵的人還沒有發現。我又引弓搭箭,瞄準走在最後第二個人。本來這一箭就會送他上西天,可是千巧萬巧,我射出箭後,這個人彎腰下去,脫下鞋子,把鞋子裏的沙粒磕出來。他一彎腰,箭鏃就沒有射中他,落在了沙地上。箭鏃落下後,這個人就發出了殺豬一樣的嚎叫,前麵的人都發現了,就回過頭來,這才看到地上有一具同伴的死屍,一箭穿喉。”

    我聽得暗暗心驚,三師叔的箭術真的很高明。沒有想到,他離開大別山後,在草原遊蕩,居然練出了這一手好箭法。

    三師叔說:“盡管他們知道我就藏在一大片芨芨草中,但是他們不敢輕舉妄動,擔心下一個一劍穿喉的就是自己,透過芨芨草的莖幹,我看到他們全部趴在地上,緊張地四處張望,他們還不知道我藏身的具體位置。就這樣,很快捱到了天黑。天黑後,我就能夠撤離了。”

    三師叔的喉結上下抖動著,一名留著光頭的駱駝客拿過水囊,三師叔喝了一小口,接著說:“那天晚上,月亮朦朦朧朧,看不真切。我在芨芨草叢中慢慢爬行,漸漸遠離了那夥人。估計遠離了他們的視線,我直起身來,向前走了幾步。沒想到這幾步暴露了行蹤。沙漠裏白天氣溫很高,看起來光禿禿一片,沒有任何動物,其實,很多動物都在洞穴裏躲著,洞穴裏很涼爽,太陽照不到。到了晚上,這些動物都出來找吃的。因為它們從來沒有見到過人,所以見到人一點也不知道害怕。那天晚上,芨芨草叢中有幾窩沙鼠。我一腳踩下去,踩著了一窩沙鼠。沙鼠吱吱叫著,驚惶逃竄,叫聲暴露了我的行蹤。”

    我靜靜地聽著,為三師叔捏了一把汗。

    三師叔說:“沙鼠一叫,那些人立刻圍了過來,對著我所在的方位胡亂放箭,一支箭擦著我的臉頰飛過去,我沒有感覺到疼痛。那夥人大呼小叫地追過來,我撩開長腿就跑,將他們甩在了後麵。他們忌憚我的箭術,不敢追得過緊。我跑下沙丘,看到他們的背影襯托在漫天星光中,一、二、三、四,一共四個。我估摸著我隻需要四根箭,就能將他們送上西天。可是,右手伸向肩後,大吃一驚,剛才在芨芨草叢中匍匐前行,箭鏃全部丟落在了草叢中。我當時悔啊,都想抽自己的耳光。

    “那四個人跑下沙丘後,我沒有箭鏃,隻能轉身逃跑。偏偏這時候,月亮從雲層裏出現了,照耀沙漠如同白晝,他們看著我的背影,一箭接一箭射擊。我無力還手。

    “後來,我跑到了一處懸崖上,他們也追到了懸崖上。懸崖深不見底,隻感到風從腳下呼呼向上竄。我手中沒有武器,隻能用弓和他們比拚。可是,我不是那四個人的對手。一個人手持短刀刺中了我的肩膀,我抱著他從懸崖上滾了下去,失去了知覺。”

    我又問:“燕子呢?”

    三師叔說:“不知道,我們分頭跑,燕子可能逃脫了,前麵幾十裏就是一條暗河,燕子現在說不定生在暗河邊喝水呢。燕子那麽聰明,江湖經驗又豐富,你放心吧。”

    聽三師叔這樣說,我有點輕鬆了。

    光頭駱駝客說:“前天晚上,我們就露宿在懸崖下。天亮後,準備起身,發現了兩個人掉在懸崖下,一個是三師叔,另一個就是那個日本人,日本人的脖子被弓弦勒斷了,血淋淋地耷拉下來,顯然救不活了。三師叔還有呼吸,我們把金瘡藥倒在他的傷口上,喂了他幾口水,他就醒過來了,跟著我們來到這裏。”

    我問:“三師叔說有四個日本人,死了一個,還剩三個,那三個日本人呢?”

    光頭駱駝客說:“我們沒有見到。”

    沙漠裏還有三個日本人,還有孤身一人的燕子,燕子會不會遇見他們?三師叔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很久,他知道前方有一條暗河,而這些日本特務浸淫在草原上也有很長時間,他們難道就不會知道前方有暗河?如果都去前方找暗河,他們會不會遇到燕子?

    我的心又開始揪緊了。

    駱駝客是從暗河過來的,他們的水囊中灌滿了河水。豹子讓黑白乞丐留下來照看三師叔,然後帶著我去往沙漠中尋找燕子。駱駝客送給了我們兩個裝滿水的水囊,還有幾小塊牛肉幹。從甘肅一路來到這裏,他們的幹糧也不多了。

    我和豹子上路了。

    暗河在正西方向,我們也沿著正西的方向走,遇到暗河後,再沿著暗河下行,就能夠找到燕子。至於那三個日本人,他們在沙漠中餓了幾天,即使喝飽了暗河的水,也不是吃飽了的豹子和我的對手。

    我們大約行走了兩個時辰,突然看到沙地上有一行皮鞋腳印,從東北方向過來的。這雙腳印深一腳淺一腳,顯然是個瘸子留下來的。

    一個瘸子,絕對不會無故獨身走進浩瀚的沙漠中,瘸子走進沙漠是有原因的;瘸子從東北方向走向西南方向,也是有原因的;一個瘸子穿著皮鞋,還是有原因的。

    東北方向,是我們和老同交戰的地方;西南方向,是那條暗河。老同在草原上當了多年特務,他也知道西麵有一條可以救命的暗河。

    這個亡命的穿著皮鞋的瘸子,隻會是老同。

    我的眼前冒出了火星,我想起了師祖被老同砍斷手腳的慘狀,心中的火焰騰騰燃起,我恨不得現在就撲上去,把老同的肉一塊塊咬下來,然後丟給沙漠上空的老鷹吃。

    沿著老同留下的腳印,我們加緊追趕。

    追出了幾裏地後,我們看到沙地上留下了一個煙頭,還有一個煙盒。煙盒上印著兩個字“翼鵬”,兩個字下麵是兩架飛機,飛機邊是幾朵白雲。這盒香煙是日本的,那時候的中國香煙有老刀、老槍、雙喜、哈德門等等,但就是沒有“翼鵬”香煙。

    這是老同留下來的煙頭和煙盒。

    我們又向前追趕,突然看到地麵上多出了幾行腳印,幾行腳印合在了一起,有一腳深一腳淺的老同的腳印,還有穿著皮鞋和穿著布鞋的男人的腳印。

    老同和那三個日本人合在一起了。

    日本人是四個,我們是兩個,但是我們一點也不怵。沙地上,日本人的步幅越來越小,腳印也東倒西歪,顯然,這四個日本人,在用最後的力氣支撐著向前走。我們相信,永不了多久,我們就會追上他們。

    追出了不遠,看到路邊有兩具骷髏,新鮮的骨頭在烈日下泛著慘白的光芒,遠處的幾顆倒塌的胡楊樹上,蹲著幾隻禿鷲,它們一動不動,就像胡楊樹上的結疤。

    兩個日本人倒下了,他們被禿鷲吃成了骷髏。

    再剩下了兩個日本人了,一個穿著皮鞋,一個腳印深淺不一。老同還活著。

    追上去,幹掉老同!

    前麵有老同,我們的腳步都加快了。我們不知道老同走過去多遠,但絕對不會太遠,因為沙漠上還留著老同留下來的腳印。也許,今天晚上就能夠追上老同。

    豹子撩開腳步向前走,我握緊腰間的刀把,跑著小步跟上去。這把刀子非常鋒利,刀身有弧度,是光頭駱駝客送我的。這樣的彎刀,一看就知道是西域出產的。

    然而,黃昏時分,突然天昏地暗,沙塵暴又來了。

    豹子和我用刀子在沙地上挖了一個深坑,然後跳下去。我們彎下腰,把整個身體都藏在深坑裏。狂風從我們頭頂上掠過,拽著我們的頭發,拽著我們的衣領,想要把我們從深坑裏拔出來,像拔兩顆蘿卜一樣。我們深深地蹲下去,挽著手臂,像兩顆挽著手臂的蘿卜一樣,不讓狂風拔出來。

    我的耳朵裏灌滿了風聲和沙子,昏暗的天地之間,隻有沙子在飛舞,在盤旋,在叫喊,人的生命在這裏顯得極為渺小和無奈,渺小無奈得就像一片飄落枝頭的樹葉。

    我想著燕子,此刻,她在哪裏?她能躲過這場肆虐的沙塵暴嗎?

    後半夜,沙塵暴靜息,月色晴朗。我們從深坑裏把自己拔出來。四麵望去,平坦如砥,一如風平浪靜的大海。沙漠泛著月光,一如月光照在水麵上熠熠閃光。

    豹子按照白乞丐所說的方法,在天空中找到了北極星,然後我們繼續向西走。

    西麵有條暗河,隻要找到暗河,就能找到燕子,也可能會找到老同。然而,在親情和仇恨之間,我選擇親情。隻要能夠讓燕子平安活著,我什麽都願意,甚至可以放棄對他的愛。

    在心中,我早就把燕子當成了自己的親人。情到深處,不是愛情,而是親情。

    天亮後,我看到遠處有一條細細的白線,像一股青煙一樣飄忽不定,微微顫抖。

    那是暗河。

    暗河就在前麵,但似乎總也走不到跟前。光頭駱駝客送給我們的牛肉幹吃完了,水囊中的水也喝光了,我的肚子開始咕咕叫起來,嗓子又開始冒煙了。向四周望去,隻看到漫漫黃沙,連一隻昆蟲也看不到。

    豹子拉了我一把,他說:“快到暗河了,暗河邊興許會有吃的。”

    暗河愈來愈近,我能夠聞到空氣中有一股濕潤的氣息。天空又高又藍,暗河在天空下靜靜地流淌,沒有聲息。

    終於來到了暗河邊,我全身撲在河流裏,河水嗆得我氣喘籲籲,河水中倒映著空中的白雲,我覺得我就像一片白雲一樣輕盈而豐潤。

    暗河剛剛從地下流出來,河水還有點冰涼。我盼望著能夠在河水中看到魚蝦之類的可以吃的東西,但是沒有。

    喝飽以後,肚子裏更饑餓了,豹子說:“順著河流向下走,就能夠找到村莊。”

    我懷揣著一肚子的地下水,跟在豹子的後麵,我問:“為什麽向下走能夠找到村莊,向上走就不會?”

    豹子說:“沙漠裏的水多珍貴啊,人們都是依河而居。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如果向上遊走,隻會走上高山,水流往山下,山下肯定就會人家。”

    燕子高大漂亮,又聰明伶俐,他是我此生見到的最漂亮的女子,也是我此生見到的最富有俠肝義膽的女子。燕子和三師叔分別後,一定來到了他們相約的暗河邊。隻是,三師叔沒有來到,燕子是沿著暗河向下遊走,還是在暗河邊等候三師叔?

    老同和另外一個人肯定也結伴來到暗河,燕子會遇到他們嗎?他們會不會傷害到燕子?

    燕子聰明絕頂,在危險來臨的時候,她一定能夠意識到。燕子在暗河邊等候三師叔,如果一直等不到,她肯定會想到三師叔遭遇不測,她一定會獨自離開的。她也一定能夠想到,順著河流向下遊走,就能夠找到村莊。

    暗河邊沒有腳印,無論是燕子的,還是老同的,都沒有。一夜沙塵暴,掩埋了沙漠上的所有痕跡。暗河邊土壤濕潤,生長著一種貼地生長的刺蓬,刺蓬中有幾隻渡鴉在鳴叫,聲音幹癟刺耳,像一根根掉在地上的枯枝。

    突然,我在刺蓬中發現了一堆大便。大便是白色的,已經被風幹。

    豹子臉色凝重,他的眉毛擰成了一個疙瘩。

    我問:“這是人拉的屎,還是動物拉的屎?”

    豹子說:“人拉的。”

    從形狀來看,確實是人拉的。可是,我不明白,人的大便怎麽會是白色的。

    豹子咬著牙根,腮幫子棱角凸起,他說:“快走,老子要親手宰了這兩個狗娘養的。”

    走出了幾百米,我餓得前心貼著後背,總感覺每次邁出的腳步,都是最後一步。我慢慢和豹子拉出了距離。幾十米的遠處,有幾隻渡鴉在叫,好像在啄食什麽東西,我看到有吃的,就腳下生風,跌跌撞撞跑過去,看到渡鴉在爭搶著一塊肉,肉連著骨頭,呈黑色,不知道是什麽動物的肉。

    我跑過來,趕走了渡鴉。渡鴉心有不甘地站在幾米遠的地方,咕咕叫著,看著我。我拿起那塊肉咬了一口,竟然發現是烤熟了的。

    誰會把一塊烤熟了的肉丟在沙漠裏?沙漠裏,每一塊食物都極為珍貴,每一塊食物都能救活幾條人命,沒有人會隨意丟棄食物的。這塊烤熟了的肉,估計是老鷹或者渡鴉從行人的背包裏偷來的。沒有吃完,掩埋在這裏。

    然而,這是一塊什麽肉?我不知道,它有一種腐爛的氣味,也有一股濃鬱的肉香。

    吃了幾口肉後,我的腳步加快了,不到半個時辰,就趕到了豹子的身邊。豹子臉色凝重,一直低頭走著,沒有一句話。

    太陽偏西了,暗河快要斷流,豹子讓我把兩個水囊灌滿,然後繼續趕路。

    又走了一個時辰,來到了一片灌木叢邊緣。我們想要繞過去,挺然聽到灌木叢中傳來了微弱的呼救聲。

    我們走過去,看到一個男人仰麵朝天躺在地上,嘴巴上的皮膚都被烈日曬得裂開了。盡管我們不知道他是誰,但是救人要緊。豹子把水囊湊近他的嘴邊。我看到那個人突然兩眼放亮,一把抓住了豹子手中的水囊。

    一口水救活了一條人命。

    然而,我們都聽不懂他在說什麽,他嘴巴裏咿咿呀呀叫著,還揮舞著手臂。豹子和我一交換眼神,我們都覺得他說的是蒙古話。

    為了表示他是蒙古人,喝飽了水的他站起來,給我們跳起了蒙古舞。我確信他確實就是蒙古人。

    突然,豹子抓住他的口袋,一把撕開了,口袋裏叮叮當當掉出了一串東西,有簪子,有手鐲,簪子是黃銅打造的,磨得錚亮。

    這副簪子和這雙手鐲,我太熟悉了,那是燕子的。

    我的眼淚突然奔湧而出,我一把抓住了他的脖子,惡狠狠地問道:“燕子在哪裏?”

    也許他聽懂了我的話,也許他從我的表情上看出了我是什麽人。他的眼睛裏露出了一絲驚恐。我憤怒地抽打著他的嘴巴,打得他鼻子嘴裏都是血。他突然改說中國話了,他說:“饒了我,饒了我。”

    我拿著燕子的簪子和手鐲問:“這是哪裏來的?”

    他看看我,又看看豹子,不敢說。豹子說:“你說了實話,我們就給你留下半袋水,生死由天。”

    他說:“我們來到暗河邊,看到暗河邊有一串女人的腳印,循著腳印走過去,看到她坐在河邊的鹽生草中,似乎在等人。她見到我們,好像很驚慌,站起身來就走。我們說是自己人,沒有惡意,她才停住了腳步。她說她要在這裏等一個朋友,我們說我們是駱駝客,在沙漠裏迷路了,幹脆大家一起結伴走出沙漠。她答應了。在這種環境中,任何一個人都走不出沙漠,隻有結伴才能走出。

    “她在暗河邊已經等候了大半天,也沒有等到她的同伴到來,我們說,你的同伴都到這個時辰還沒有來,肯定死了。幹脆就順著暗河向下遊走吧,一定能夠走出沙漠。她猶猶豫豫地答應了。我們在前麵走,她遠遠地跟在我們後麵。其實,我沒有害她,是本田要害她。

    “我們的幹糧也吃完了,前麵還不知道要走多遠,如果走不出去,就要死。本田就說,把後麵這個女人殺死吃了,就能夠走出沙漠。殺那個女人是本田的主意,也是本田動手的。本田裝著和她說話,從後麵捅了她一刀,那個女人一句話沒說,就倒下去了。

    “捅死了女人後,本田就把她的身體砍成了很多塊,我撿拾了很多柴禾,放在火中燒烤。人肉我吃不下去,都是本田吃的。我看到這個女人身上的簪子和鐲子不錯,能賣錢,就摘下來裝在身上。

    “我沒有吃人肉,所以走不遠。本田吃了人肉,走得快。我讓他等等我,他不理會。我走著走著,又饑又渴,走不動了,就倒在了這裏,後來就遇到了你們。你們認識這個女人?這個女人是你們的人?真的和我無關。”

    豹子滿臉淚花,他轉過身,大步向前趕去。我渾身顫抖,撲上去咬住這個日本特務一塊肉。他長聲嘶喊著。我咬下一塊肉,吐在地上;再咬下一塊肉,吐在地上……他的叫聲停止了,我的嘴巴血淋淋的。我抹了一把嘴巴,追向豹子。

    本田全名本田次一郎,在中國化名老同。

    老同的同黨,豈能放過!

    我的胸中燃燒著複仇的火焰,肚子裏絲毫也感覺不到餓,雙腳踩在沙子上,像踩在彈簧上一樣輕捷。豹子在前麵大步走著,他甩開雙手,像一隻張開翅膀疾走的鴕鳥。

    前麵有一座高高的沙丘,我們很快就爬上了沙丘。沙丘上出現了一行腳印,沒有被沙塵暴淹沒。那行腳印,一腳深一腳淺,是老同的。

    我們站在沙丘上,看到沙丘下有一條簡易的道路,道路像帶子一樣從沙漠中穿過。一輛汽車遠遠地開來了,道路中間有一個人向著汽車舉開雙手搖晃,那是老同。

    在這裏,隻有日本人才有汽車。

    我頹然坐在沙丘上,嘶聲長叫。聲音像破裂的竹片一樣,在天際回蕩。

    豹子拉起我說:“回去吧。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老同死定了。”

    多倫被日本人占領了,我們回不去了;師祖在渾善達克沙地的地盤也被日本人占了,我們去不了了。

    多倫城外上百裏,有一座廢棄的喇嘛廟。此前,這座喇嘛廟中有一個喇嘛,老態龍鍾。老喇嘛死後,這座喇嘛廟就傾頹了。喇嘛廟裏,鍋碗瓢盆,門窗被褥,一應俱全。

    駱駝客也是走江湖的,他們經過這座喇嘛廟的時候,黑白乞丐讓駱駝客把三師叔放在喇嘛廟裏。駱駝客要把貨物送到張家口,而當時,整個察哈爾省已經淪陷,察哈爾省省會張家口被日本人占領。三師叔走進張家口,隻會自投羅網。

    喇嘛廟成為了我們的棲息地。

    我在喇嘛廟中躺了七天,這七天裏,我幾乎茶水未進。第八天,我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人瘦了一圈,胡須開始從下巴冒出來。我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

    這七天裏,我一直想到了死,我絲毫也沒有想到,我居然把燕子的肉吃進肚子裏。燕子,那是我的未婚妻,是我最親最愛的人。我沒有想到,那麽漂亮聰穎,又那麽活潑可愛的少女,她居然是這樣的結局。

    但是,我不能死,我如果死了,燕子就白死了。

    第八天明媚的陽光照耀著我,我的額頭有了細細的皺紋,我的下巴密匝匝地長滿了又短又硬的胡茬子,我的心在這七天裏一下子長硬了,硬得像一塊石頭一樣。

    此後,複仇成為了我唯一的目的。

    然而,要幹掉老同,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黑白乞丐從多倫探聽到的消息是,老同做了多倫憲兵司令。

    憲兵司令部,防守極為嚴密,連一隻蒼蠅都飛不進去。老同知道自己作惡多端,他出門的時候,都坐著汽車,兩個日本憲兵拿著槍,寸步不離地跟著他。他還喂養了一隻日本狼狗,那隻日本狼狗也像影子一樣緊跟著他。

    要走近老同,千難萬難,更何況還要幹掉他。

    日本人兵力有限,他們占領了多倫後,暫時無法派出兵力占領鄉村,我們在喇嘛廟裏度過了一段平靜的時光。

    駱駝客離開的時候,給我們留下了兩張弓,幾十支箭。草原因為草木茂盛,所以鳥類很多。有一種鳥叫大鴇,大鴇是他的學名,草原人叫做野雁,體型很大,飛不高,有十幾斤重。三師叔箭法百發百中,每次射擊大鴇,都是穿頸而過。而偏偏這種鳥又極為愚笨,三師叔射殺了一支,而另外的還呆頭呆腦地望著,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

    我天天都在想著怎麽報仇,複仇的信念燃燒得我雙眼通紅,然而,想要殺死多倫憲兵司令,卻找不到路徑。

    有一天,我拿著一把刀,走出了喇嘛廟很遠,看到草叢中有一支狼獾,我一路追擊狼獾,翻過了一座小山丘。小山丘下有一座村莊,奇怪的是村莊裏空無一人,狼獾從村道上跑過去,也沒有人出來追擊。

    村莊那邊是一片密林,狼獾跑進密林裏後,就再也找不到了。我失望地回到村莊,突然聽到村中間的一座院子裏,傳出了一片叫好聲。

    我循著聲音來到了那座院子裏,發現這裏黑壓壓都是人頭,原來全村人都來到這座院子裏。院子後有一間大房,房簷下坐著一個說書瞎子,他小腿上綁著竹板,膝蓋上放著三弦,手中拉著弓弦,他邊唱邊說,三弦響著,竹板打著,聽起來有板有眼。

    時間還早,我索性就在這裏聽一段。

    那天,說書瞎子說的是“王佐斷臂”。宋朝的時候,金軍南侵,嶽飛率軍北上迎戰,卻被一個名叫陸文龍的人打敗。陸文龍是潞州節度使的兒子,金軍統帥金兀術攻占潞州,陸文龍的父母雙方自縊殉國。繈褓中的陸文龍和奶娘,被金兀術擄到金國,做了他的義子。陸文龍長大後,武功蓋世,絲毫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率軍南下,連敗嶽飛的軍隊。嶽飛正在一籌莫展的時候,部將王佐砍斷自己手臂,要求詐降金軍,勸說陸文龍投降……

    我聽到這裏,頭腦中電光火石般地一閃,我有了接近老同的主意了。

    我沒有聽完“王佐斷臂”,就走出村莊,急急趕往喇嘛廟。

    我想到的是,折斷自己的手臂,然後去見老同。在老同對我失去了戒心後,幹掉老同。

    然而,沒有人同意我的想法。

    豹子說:“你的做法太冒險,如果刺殺不成,你的手臂就白白地舍掉了。”

    黑乞丐說:“老同是日本特務,受過專門訓練,你有兩條胳膊都不是他的對手,更何況隻剩下一條隔壁。”

    三師叔說:“這是苦肉計,是三十六計中的最最下策。”

    我說:“隻要能夠刺殺老同,我願意舍棄一切。我不會和老同力拚,我隻會智取。我是江相派的傳人,對付別人,可以用千術,然而對付不信鬼神的老同,隻有用苦肉計。”

    豹子說:“老同是我們這裏所有人的敵人,不會讓你獨自涉險。”

    黑乞丐說:“有我們在,就不需要你打入他們內部。”

    三師叔說:“江相派的傳人,淪落到了這種境地,實在是悲哀啊,悲哀。”

    白乞丐一直沒有說法,他的眼睛望著遠方,似有所思。豹子問他的意見時,他一言不發。

    豹子說:“我知道你心中肯定有主意,什麽事也難不住你,你倒是說話啊。“

    白乞丐說:“春秋時期,江浙一代有一個吳國,國王叫僚,人們叫他吳王僚。他的侄子闔閭派人刺殺了吳王僚,篡奪王位。吳王僚雖然死了,但是他的兒子慶忌力大無窮,在外統兵,是當時第一勇士,闔閭擔心慶忌為父親報仇,驚恐萬分。後來,吳國境內一個小混混叫要離,說他能夠殺死慶忌。當時誰也不相信,因為慶忌又瘦又小,而且還有殘疾。但是,這個要離打入慶忌身邊,趁他不備,用長矛刺死了他。”

    豹子、黑乞丐、三師叔都不說話了。

    白乞丐接著說:“以至柔克至強,不是不可以,但是呆狗斷臂這種方法不可取。”

    我說:“我和老同當初關在同一間監獄中,我突然離開,把老同一個人都在監獄裏。如果我現在再回到老同身邊,老同肯定是會懷疑的。他首先會問我那天晚上為什麽不回去,如果我不回去,一定要有不能回去的理由。什麽事情讓我不能按時回到監獄,隻有一種可能,就是身體受傷,而且是非常嚴厲的傷。如果這樣,老同就不會懷疑了。”

    白乞丐說:“刺殺老同的方式有很多種,最笨的就是像王佐和要離這樣自斷手臂。我們怎麽刺殺老同,你就不要管了,我們需要你的時候,自然會告訴你。”

    那天晚上,我一直睡不著。我透過窗戶望著星星,總感到有師祖和燕子的眼睛在看著我。天快亮的時候,我終於做好決定,走出了喇嘛廟。

    喇嘛廟的廟門是中國傳統的木門結構,有門頭、門臉、門扇、門檻。門頭用來阻擋風雨;門臉是門頭下裝飾性的兩個橫伸出的木條,有方形的,有圓形的;門扇有單開的,有雙開的,還有多看的;門檻是門扇下的木板。

    我找到一截繩子,捆上大石頭,搭在門臉上,繩子的一段,綁在門扇下。我趴在地上,手臂搭在門檻上,然後一刀砍斷了繩子,大石頭落下來,我聽到了一聲骨頭斷裂的脆響。

    我幸福地暈了過去。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喇嘛廟的床上,豹子一臉著急,三師叔滿臉憤怒,沒有看到黑白乞丐。

    豹子長長地籲了一口氣說:“呆狗,你終於醒了,你怎麽淨幹這種楞事!”

    三師叔指著我破口大罵:“你這種東西,根本就不配入江相派,你簡直丟盡了江相派的臉。江相派任何一個人走入絕境,也不會自殘,你是個什麽東西?”

    三師叔邊罵著,我向我撲來,他的臉都扭曲了,唾沫星子噴在我的臉上。豹子攔住說:“老三,行了,呆狗醒過來,就比什麽都好。”

    三師叔還在憤怒地叫罵,他喊道:“你以後走江湖,別說你是江相派的,我丟不起這人!狀元哥瞎了眼,收了你這種垃圾徒弟。”三師叔說的是師父淩光祖,江相派中個個都是人精,大師兄稱狀元,二師兄稱榜眼,三師兄稱探花。師父淩光祖是大師兄,所以稱為狀元。我們江相派的人看不起俗世的那些人,俗世的狀元探花之類的,除了會背誦四書五經,還會幹什麽?而我們江相派的狀元探花,那都是人稍子,是人群中最出色的最聰明的那類人。

    我一想到淩光祖,眼淚就流了下來。

    三師叔還在憤怒地叫罵著,豹子將他推出了門外,在輕聲安慰著。我想爬起來,可是全身酸軟無力,想舉起左臂,也舉不起來。左手的小臂吊兒郎當,都可以旋轉扭動了。

    我明白,左臂斷了。

    三師叔走出去後,再沒有回來,一直到天黑,我都沒有見到他。豹子說,黑白乞丐出去辦正經事情了,三師叔去迎接。豹子沒有說是什麽正經事情,我也不便再問。

    豹子說:“你三師叔這個人,刀子嘴豆腐心,他心裏對你比誰都愛,可是嘴上不會說,總是罵罵咧咧的。你昏迷這幾天,你三師叔寸步不離地守候在你身邊,他說你們江相派一門中,就再剩下你和他了,他把對大師兄和二師兄所有的愛都傾注在你身上。他罵你,是恨鐵不成鋼,你說你怎麽會幹出這種啥事情?你幹嘛要自殘啊?我們這些天已經給老同布置好了套子,就等著他鑽進來。”

    我說:“師祖沒了,燕子沒了,我都不想活了。”

    豹子說:“不,不,你一定要活,而且還要活得很好,要殺光仇人。你死了,隻會讓親者痛,仇者快。你怎麽連這點道理都不懂?”

    我沒有吭聲。

    豹子接著說:“我們行走江湖的,講究恩怨分明,有仇的報仇,有恩的報恩。老同這個日本特務,我們絕不放過,我們會讓他死得很慘。我們有的是辦法。可是你自殘,這算那檔子事啊?師祖和燕子如果還在世,知道你這樣做,他們會傷心成什麽樣子?你想過嗎?自殺自殘,這是人世間最愚蠢的事情,隻有最愚蠢的人才會這樣做。”

    豹子說完後,讓我好好休息,他也幾天沒合眼,困了。

    夜半時分,月光從天窗照進屋頂,遠處傳來了腳步聲。我剛想喊醒豹子,豹子已經翻身下床,打開了廟門。

    喇嘛廟裏走進了三師叔、黑白乞丐,他們的後麵還跟著一個胖大和尚。胖大和尚一走進廟中,陰暗的廟宇突然感到亮堂了很多。

    胖大和尚對豹子說:“事情我都知道了,一切就按照計劃行事,幹掉老同這個狗雜碎。”

    胖大和尚是個走江湖的,我能夠看出來。走江湖的人眼睛裏有一種特殊的光芒,這種光芒看任何東西,似乎都會發出一種金屬的聲響。但是,以前聽師父淩光祖說,江湖上的高手騙術很高,他們善於隱藏,讓你無法判斷他的身份。

    我雖然不知道胖大和尚的身份,但是我看到三師叔、豹子和黑白乞丐對他都很尊重,我相信胖大和尚在江湖上肯定是一個輩分很高,又能力超群的人。

    我在床上躺了一個月,又在草原上晃蕩了兩個月,每天吃肉啃骨頭,傷口長得很快。傷筋動骨一百天,一百天過後,斷臂不再疼痛,然而骨頭卻長歪了,手臂無法伸直。

    冬季來臨了,天氣變得異常寒冷。一眼望去,草原一片毫無生機的枯黃,風從遙遠的北方刮過來,又冷又硬,像石頭一樣砸得人疼痛。

    冬季第一場雪花飄落的時候,我走進了多倫城。我的身份是一名賣炭人。“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在私塾學校裏,我曾經背誦過這首古詩,知道越是寒冷天氣,人們越需要烤火,越是烤火,越需要木炭。“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炭是木炭。多倫城邊就有燒木炭的人,這樣炭背到城裏,供有錢人家取暖。

    我背著一筐木炭,來到憲兵司令部門前叫賣。憲兵司令部很好認,牌子上寫著字,門口站著崗。門口兩個站崗的日本人很凶惡,一看到中國人走近,就咬牙切齒,端著刺刀衝過來,中國人嚇得一哄而散。

    我在憲兵司令部門前的那條街道上等候到第二天下午,突然看到大門裏開出了一輛小汽車。我背著木炭搖搖晃晃地橫穿馬路,突然一跤跌倒,跌倒在硬硬的雪地上。一夜的寒風讓雪地變成了冰麵。

    小汽車一聲尖叫,在我的身邊停住了。車上鑽出了一名憲兵,他罵罵咧咧地,用腳踢我。他穿著皮鞋的腳踢在我的肋骨上,一陣陣鈍疼彌漫了我的全身。我用殘缺的左手拄著地麵,一起身,摔倒了;再一起身,又摔倒了。

    街麵上的人看到一個日本憲兵毆打一個中國人,沒有人敢於上前阻擋。他們遠遠地看著,膽顫心驚。

    我向小轎車裏望了一眼,心裏罵:你媽的老同你還不出來!我向小轎車裏又望了一眼,心中繼續憤怒地罵著老同。就在我幾乎要失望的時候,幾乎就要離開了,車門又打開了,一個瘸子鑽了出來。

    他是老同。

    老同指著我喊道:“小子,你過來。”

    我裝著害怕的樣子,遲疑地走過去,他就是老同,他穿著農夫的衣服我認識他,他穿著日本人的黃皮,我照樣認識他。我擔心他看出我眼中的怒火,低著頭慢慢走近他。

    我走到距離老同幾米遠的地方,停住了腳步,老同又喊道:“小子,抬起頭。”

    我木然地抬起頭,木然望著他帽子上的那顆黃色五角星。

    老同洋洋得意地說:“看看我是誰,認識不認識?”

    我搖搖頭。

    老同繼續得意地說:“再看看我是誰。”

    我驚叫了一聲啊呀,但是又把後半句吞了回去。我知道他是老同,但是又要裝著不相信他是老同。

    老同臉上的表情很受用,他說:“我是老同。”

    和我預料到的一樣,老同問我在赤峰監獄的那天晚上,為什麽突然消失了,沒有趕在天亮回來,讓他一個人受罰了?

    我說,那天晚上,我替他去藥材店傳遞消息的時候,掉進了暗窟窿中。監獄在城外,藥材店在城裏,中間有一段漫長的路程需要走,那天晚上,那條路上走來了巡邏的人,我隻能躲藏在遠離道路的草叢中,沒想到掉進了暗窟窿裏,摔斷了左手的手臂。

    老同捏著我的左臂,一屈一伸,骨頭就在格吧格吧響。老同是個經過了專業訓練的老鬼子,手勁很大,我的手臂被他捏得很疼。

    老同又問:“你怎麽會來到這裏?”

    我說,我好不容易從暗窟窿裏爬上來,赤峰城就開始打仗了,很多逃難的人向西奔走,我也被裹在裏麵。走了幾天後,我又饑又困,又手臂骨折,實在走不動了,就幹脆躺在地上等死。一個過路的人把我救了,送到了燒炭場。後來,我就成了賣炭人,背著炭筐在周圍叫賣。咦,你怎麽也來到多倫了?你什麽時候當兵了?

    老同沒有接過我的話頭,他繼續追問:“燒炭場在哪裏?”

    我指著說:“從這裏向北幾十裏,有座山,山下就是燒炭場。”

    老同說:“我腿殘了,你手殘了,你跟我走吧。”

    老同將我帶進了憲兵司令部。

    我終於走出了複仇的第一步。

    老同對我的話將信將疑,我能夠感到他對我的戒備心。

    有一天,我正在院子裏打掃衛生,右手握著掃把,左手彎曲在背後。身後突然竄出來一個人,猛地抓住了我的脖子,我縮肩塌背,怕疼地彎下腰去。身後傳來了哈哈大笑聲,我一看,是老同。

    老同說:“我摸摸你脖子冷不冷,數九寒天的,你要穿暖和點,別把脖子露出來。”

    我嘿嘿笑著,說:“不冷,不冷,習慣了。”

    老同一瘸一瘸離開了,我低著頭繼續掃地。老同渾身都是眼睛,我在他的麵前和身後都不能露出任何不滿的神色。

    我知道老同是在試探我。我如果深藏武功,就會下意識地進行反擊。多虧我習武不精,隻學到了一些武功皮毛,遇到突然襲擊,想到的是躲避,而不是反擊。

    來到多倫有些時日了,我的工作就是每天早晨起來給憲兵司令部打掃衛生,到了吃飯的時候,就夾著瓷碗去打飯;到了晚上,就去牆角的一個小房間睡覺。

    在這座大院裏,我像一片輕飄飄的落葉,似乎沒有人會關注我,也沒有人意識到我的存在,我是大院裏的多餘人。

    有一天晚上,我剛剛睡下,窗戶外突然傳來了壓抑聲音的說話聲,他們在用中國話交談,一個問:“日軍就要開始清剿反日武裝了,情報送出去了嗎?上麵是日軍準備出動的人數和行走的路線。”一個說:“送不出去,日軍防守很嚴的。”先一個聲音說:“這是關乎上百人性命的重要情報,一定要想辦法送給十字路口的裁縫鋪,你進去說找謝掌櫃,就有人會接收情報的。”後一個聲音說:“沒辦法啊,這幾天本田不讓任何人出門,擔心泄露情報,我沒有機會送出去。”

    我聽得心潮澎湃,熱血沸騰,莫非憲兵司令部裏有打進來的抗日武裝?我想爬起身來,向窗外看看,但是又擔心嚇跑了他們,就躺在床上,繼續聽他們說什麽。

    前一個聲音又說:“你把情報放在垃圾筐旁的石頭下,等到明天,掃垃圾的人把情報掃走,垃圾倒在城外,我會設法讓裁縫鋪的謝掌櫃去取。切記,切記。”

    後一個聲音說:“那挺好的。”

    他們走了,我卻很難入睡。

    我翻來覆去地想,這兩個人是什麽人,他們中國話說得很順溜,按理來說,應該是中國人。可是,本田次一郎的中國話說得也順溜,可他是徹頭徹尾的日本特務。

    他們說,他們要把情報送出去,但是不能脫身。最近憲兵司令部裏好像氣氛不對,但是我又感覺不到哪裏不對。難道真的日軍要開始對抗日武裝清剿嗎?我已經在喇嘛廟呆了大半年,與世隔絕,我不知道都有哪些抗日武裝。也許草原上和沙漠裏真的有抗日武裝,我也相信會有抗日武裝。

    如果我能夠幫上忙,我一定要幫一把。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打掃院子,垃圾筐旁邊確實有一塊石頭,而且石頭還很大,舌頭下麵有縫隙。我掃到石頭旁邊的時候,看到下麵並沒有什麽紙片之類的。就在我想要探身下去仔細查看的時候,頭腦中突然電光火石般地一閃:這是一個圈套。

    我沒有向四周張望,我知道此刻暗處一定有不止一雙眼睛在盯著我,盯著我的一舉一動。我慢慢掃過石頭,將垃圾倒進垃圾筐裏。

    然後,我頭也不回地回到房間裏。

    幾天後,我又遭遇了一次驚險。

    這天夜半,窗外漆黑一片,遠處傳來了打更聲,橐,橐,橐,已經到了三更。門外傳來了撥動門閂的聲音,刀子與門閂劃動的輕微的響聲,驚醒了我,自從來到老同這裏後,我睡覺都睜著一隻眼睛。我知道老同一直對我心懷戒心。

    門閂撥開了,有兩個黑影悄悄地摸進來,我在黑暗中睜大眼睛看著他們,不知道他們是什麽路數。奇怪的是,他們似乎對我的房間很熟悉,在黑暗中徑直走到了床邊,卡住我的脖子,那刀片架在我的脖子上,我的脖子感到一陣涼涼的寒意。

    我緊張地思忖著,這兩個人是什麽人?他們為什麽夜半會摸進我的房間,又為什麽對我的房間如此熟悉。他們是江湖中人吧,但是江湖中人為什麽會摸進我一貧如洗的房間?他們是抗日勇士吧,但是抗日勇士為什麽會威脅我一個窮困潦倒的掃地的?

    一個人悄聲威脅道:“不準喊,喊就割斷你的脖子。”

    另一個人問:“憲兵司令住在哪個屋子?”

    我呆若木雞,一句話也不說,因為我不知道他們的來路。

    先前一個人又說:“我們是鋤奸團,你說不說?你不說,我就割斷你這個漢奸的脖子。”

    鋤奸團,就是專門搞暗殺的那些人,這些人不會住在憲兵司令部裏。他們既然不會住在憲兵司令部裏,又怎麽會對我的房間這樣熟悉。他們對我的房間這樣熟悉,那麽就說明又是老同安排考驗我的人。

    我一言不發。

    拿刀的那個人悄聲而威嚴地說:“你不說,老子就先拿你開刀。”他手勁加重,我感到脖子上一陣刺疼,有一股黏黏的液體順著胸脯流下來。

    我的脖子被刺破了,頭腦一熱,就一把推倒了他,然後嘶聲喊道:“司令快跑,刺客來了。”我的聲音像一杆長槍一樣,刺破了窗戶紙,又鑽進了每一間房屋裏。然而,奇怪的是,院子裏一片寂靜。

    那兩個人說:“撤。”他們的身影跑出房門,從院子裏消失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