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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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準許淮北幫淮南清理積引的聖旨, 比範晉川先一步到達揚州。

    聖旨是直接下發到兩淮鹽運司衙門的。

    接了旨後, 魏統新整個人都呆了。

    他木木愣愣跟在賀綸身後將宣旨太監迎進去,又說了些場麵話, 本要備些酒菜招待, 但這太監另還有要務在身, 說是陛下有口諭宣給魏王,就沒有多留。

    等人走後,魏統新才緩過來神:“你說,陛下為何要下要這種旨意, 這是要斷淮南的根?”

    他的聲音之淒厲,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家裏死了爹。

    賀綸看他一眼:“你也夠了,活了大半輩子的人, 連這點道理都不通?淮南積引那麽多, 淮北的鹽卻一船船往外拉, 是個人也該知曉怎麽做。在你看來, 是要斷淮南的根, 在陛下看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淮南和淮北有區別嗎?”

    沒有區別!

    反正收了鹽稅都是要到建平帝手中。甭管你是白貓黑貓, 能抓到耗子的,就是好貓, 誰能幫朝廷摟銀子, 誰就占著大勢。

    “我早就預料到有這一天, 也就你們還做著青天白夢, 以為等把淮北的鹽消空,那邊就得消停了,實際上!嗬嗬!”

    魏統新的臉,止不住抽搐,咬牙切齒道:“你少給我說風涼話,好不了我,能好的了你賀大人?”

    賀綸瞪眼:“魏同知,你放肆!有你這麽跟上峰說話的?!”

    魏統新呸了一口,竟甩掉平時溫和謙卑的麵孔:“你少給我裝清高,賀大人大概是忘了你在城郊的園子,還要那一萬兩銀票是怎麽來了!”

    “你——”

    兩人大眼瞪小眼,最終還是賀綸軟了腔調。

    “我語氣不佳也是心急所致,魏大人又何必說出這等翻臉無情的話。咱們現在就是綁在一根繩上的螞蚱,跑不了我,也逃不了你。但你換念想想,我等到底是朝廷命官,下麵如何改革,那些鹽商又如何,跟我們半分關係沒有。隻要有這帽子在,還愁沒有銀子,魏大人又何必急在一時,為了點黃白之物,亂了方寸,到底有些本末倒置。”

    魏統新想說什麽,卻不知為何又咽了下去,一甩袖子走了。

    等他走後,賀綸的臉才拉了下來。

    “不知好歹,不過是小小的五品官,竟與本官咆哮。”

    這時,從內室走出一名身穿深藍色直裰的中年人。

    “大人,小鬼雖小,但他上麵是那位。”此人做了個手勢,賀綸這才收起臉上的忿忿之色。

    “那照馬師爺所看,接下來本官當如何行事?”

    馬師爺撫了撫胡須,道:“其實大人之前所言不錯,既然是官,就不該弄錯自己的身份,為了些黃白之物亂了方寸,實在有些本末倒置。”

    “可本官就怕此人狗急跳牆,到時候出來攀咬本官,也不知他到底在急什麽,至於嚇成這樣!”這個他,指的是魏統新。說著,賀綸去了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神色頗為不悅。

    馬師爺道:“大人來揚州不久,大概不知在揚州地界上,有這麽一種說法——鹽商的賬本能通神。”

    賀綸一愣:“賬本,通神?”

    “其實就是一種戲稱,說的也就是鹽商多與官員交往,看似卑躬屈膝,有求必應,實則人人手裏有一本賬。哪位官員收了他們的好處,收了多少,什麽時候收的,都記著帳呢。這帳就是傳家寶,一代傳一代,平時從不拿出來,一旦拿出來就是碰到了大關卡,保命之用。

    “就這一年的時間,淮北那邊屢屢出招,無不是打蛇打七寸,壞了多少人的好事,砸了多少人的飯碗,這眼瞅著祖傳的生意都快做不下去了,大抵是有人請出這壓箱底的賬本,要不魏大人會急成這樣。”...

    賀綸捏著胡子,也有些心亂如麻了。

    “照你這麽說,那本官——”

    “錢財不過身外之物,大人既然能來到這裏,說明深受陛下看重。身為臣子,當忠君,何為忠君?君隻有那麽一個,陛下龍馬精神,大人何必一葉障目。”

    不過短短幾句話,竟讓賀綸有遍體生寒之感,砸得他是頭暈目眩,耳中轟鳴不斷。

    為官者無不視鹽官為肥差,因為都知道這裏的銀子最多。當年他被建平帝欽點為兩淮鹽運使,羨煞多少人,彼時他也是抱著為君分憂的念頭來的。可初到揚州,就被這紙醉金迷之地迷花了眼。

    人人都在撈,他為何不撈?不撈就是異類,異類就舉步維艱,沒人願意舉步維艱,這種油水官頂多也就一任,何必與自己找不痛快。所以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聽之任之,隨波逐流,甚至因魏統新背後是那位主,多對其容忍。

    遙記他初到揚州,曾聽聞市井之間流傳過這樣一段話,是好事者模仿劉禹錫《陋室銘》所作,用來譏諷兩淮鹽運弊端叢生。

    官不在高,有場則名;才不在深,有鹽則靈。斯雖陋吏,唯利是馨。絲圓堆案白,色減入枰青。談笑有場商,往來皆灶丁。無須調鶴琴,不離經。無刑錢之聒耳,有酒色之勞形。或借遠公廬,或醉竹西亭,孔子雲:何陋之有?1

    初次聽聞,他赧然羞愧,再次聽聞,卻覺得所言甚是有理。

    人的羞恥心就在隨波逐流中,一點點喪失,直到今日當頭棒喝,他才有大夢初醒之感。

    一時間,賀綸汗如雨下,竟是濕了衣衫不自覺。

    “賀某受教了,師爺大智!本官這便去退了那些黃白之物!”

    馬師爺微笑道:“大人也不用著急,該退自然要退,退不掉的也不要擔憂。水至清則無魚,陛下英明神武,怎可能不懂,所以大人不用驚慌,隻要不過格即可,最重要的是要識時務,懂時務。”

    什麽叫識時務、懂時務?

    陛下不想動兩淮鹽政時,就老實裝著傻,他既打算動,就不要螳臂擋車。

    半晌,賀綸又是一拜:“謝師爺提點。”

    “大人客氣了。”

    馬師爺回以揖禮,主動退下,給賀綸留下獨自思索的空間。

    回到所住小院後,他叫來心腹仆役。

    “給海州那邊遞句話,告知他我答應他的事情,已經辦了。”

    “是。”

    這仆役並沒有當即下去辦,而是欲言又止地看著自家老爺。

    “怎麽了?”

    “老爺,老奴實在不懂,您怎會答應那人做這種事。畢竟,畢竟與您也無任何益處,您雖是紹興籍,但與他並不相識,何必擔如此大的風險。”

    “利國利民的事,何須問緣由。”馬師爺笑道。

    還有句話他沒說,師爺雖小,但也心懷天下。

    *

    鳳笙看完信,將之丟進筆洗之中。

    紙被水浸濕,很快就變得透明,漸漸上麵的墨也化開了,汙了水。

    “少爺在笑什麽?”知秋好奇問道。

    “沒笑什麽,隻是又辦成了件事。”

    正說著,刀七拿著一封信,匆匆走進來。

    “少爺,京城來的信,是範大人的。”

    鳳笙隻能又坐下繼續拆信,看完後,這次倒是沒銷毀。

    “少爺你又笑什麽?”

    鳳笙拿著信紙,點了點知秋的鼻子:“你家少爺要當官了。”

    “當官?”知秋有點發愣。

    鳳笙點點頭。

    知秋也沒說什麽,直到鳳笙邊和刀七說話,邊把他送出去,之後又回來,她才猶豫道:“少爺你不會忘記你是姑娘家了吧...,姑娘家怎麽當官,要是被人知道了……”

    本來鳳笙還不覺得,聽知秋這麽一說,愣了下。

    “你忘了少爺我這趟出來是為了什麽?”

    為了給老爺翻案。所以,要當官?

    “那也不一定要自己當官啊,不是還有範大人嗎?”知秋皺著臉道。

    “範大人是範大人,我們是我們,不能永遠借範大人的手,再說……”宋閣老是範晉川的座師,兩人關係親密,還不知範晉川站在哪一方。就算範晉川站在自己這一方,鳳笙沒忘記自己要幹什麽,她實在不想再連累範晉川。

    也許這種隱晦的愧疚藏得太深,但並不是不存在,隻是被鳳笙刻意忽略了。

    知秋小心地看了自家姑娘一眼,道:“少爺,你是不是看出範大人心悅你了?”

    鳳笙被這頑皮的丫頭,嚇得嗆了口口水:“你亂說什麽。”

    “所以才一直躲著範大人?大人幾次捎信讓你去揚州,您都不願意去?”

    “你家少爺天天這麽忙,哪兒有時間隨便溜達。”鳳笙去了書案前,佯裝收拾案麵。

    知秋也跟了過來,站在旁邊說:“其實奴婢覺得範大人和姑娘你挺配的,也有話說,說一天話彼此都不厭,反正比四少爺配。”

    “呸呸呸,你這丫頭今兒怎麽了,怎麽竟說些胡話。”

    “是說胡話,還是因為曼兒姑娘?”

    鳳笙的手頓了下,又繼續收撿。

    “行了,別胡叨叨,我現在這樣,哪有心思談情說愛,這話不是你跟知春說過的,怎麽忘了?”

    “奴婢……”知秋啞口無言。

    “好了,你下去吧,我看會兒書,等會還要和人說事。”

    等知秋下去後,鳳笙在書案後坐下,從桌上拿起一本書。

    看了一頁,突然沒了興致,仰頭靠進椅子裏,用書蓋住了臉。

    迷迷糊糊,就睡著了。

    等再次醒來,是刀七把她叫醒的。

    *

    惠芳居是揚州出名的戲樓之一。

    從戲樓外經過,總能聽見裏麵依依呀呀的唱戲聲和叫好聲。

    位於二樓的一處雅間裏,麵朝堂中戲台子那處的窗扇全部打開,臨窗放了兩座。不過今日窗上的竹簾卻是放下的,顯然雅間的主人心思不在聽戲上頭。

    魏統新換了身常服,坐馬車來到戲樓,江富正在此處等著他。

    見到江富後,他也沒耽誤,就把收到聖旨告訴江富了。

    他的意思很明顯,答應對方的事辦不了,顯然江富是不接受這個現實的。

    “你瘋了,這是聖旨!聖旨你知道是什麽?讓我說,你消停些,別給彼此找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道理,江大老板不會不懂吧?”

    “江某自然懂的,可魏大人別忘了,跑不了江某也跑不了你。江某作為總商,誰都能跑,唯獨我不能。我這邊出了問題,魏大人打算怎麽跟那位交代?魏大人,江某的孝敬,你也沒少拿,不能總拿銀子不幹活吧?”

    這對話明擺著是撕破臉皮,不過彼此之間也不在乎了。

    其實以前江富不會這麽沉不住氣,可自打黃金福拋售了祖傳的引窩,又和淮北那邊合作,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他手下好幾個鹽商都動了心。表麵還是以他為馬首是瞻,實際上暗地裏和淮北那邊眉來眼去。

    尤其今年,一文錢沒賺到,自己還倒貼出去了這麽多,眼見上麵又發下讓淮北幫淮南清理積引的聖旨,這等於是把他手下的鹽商,逼著倒向淮北。一旦事情進入正軌,還要他這總商做甚,大廈將傾,容不得他再鎮定。

    “你也別拿那位壓我,我現在還真不怕。實話不怕告訴你,那位已經命人遞了信來,讓我等不要妄動。...”

    聽到這話,江富臉上裝出的姿態,頓時端不住了。

    “我不信,不可能!”

    魏統新得意地看了他一眼:“別不信,不信你就自己往上麵遞話去問,你也不是沒路子。”不是接到那位的信,他今日也不會出來見江富,躲都躲不及。

    “不過這口信是遞給我們的,也到不了你這個層次,你可聽,也可不聽,反正我言盡於此了。好了,江大老板你慢慢看戲,本官還有事,先行一步。”

    魏統新已經走得有一會兒了,江富卻依舊沒有章程,隻覺得腦子亂哄哄一片。

    “大忠,你說那位真讓人傳話了?他這是想撒手不管了。是了,是了,人家是誰,天潢貴胄,龍子鳳孫,以後這江山都是人家的,何必與自己找不痛快,見勢不對就抽手,也沒什麽不對。”

    大忠,一個比江富沒小幾歲的老管家,腰常年彎著,以至於有些駝背,臉上的褶子也多,看起來滿臉愁容。

    “老爺,沒有您說得這麽嚴重,不看僧麵看佛麵,就算看在以往咱們孝敬那麽多銀子的份兒,那位也不可能徹底撒手不管,他也舍不得,隻是大抵情況不對,暫且按捺罷了。畢竟他們這些官都是拔其蘿卜帶起泥,一牽連就是一大串兒,這跟咱們沒什麽關係,您沒聽魏大人所言,到不了我們這一層次,可聽,也可不聽。”

    “你是說——”

    “他們的意思很明白,指望上麵出手是暫時不用想了,但咱們幹什麽人家不管,隻要不牽連他們即可。”

    “我明白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