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這血脈的宿命(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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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納蘭暝撕開他自己的胸口時,希拉的胸前也出現了一模一樣的,駭人的傷口。不,說是“傷口”怕是有些不太恰當,畢竟整個胸腔都被打開了,兩排肋骨被掰斷,整齊地倒向兩邊,像個被打開的禮物盒。作為禮物的心髒躺在那盒底,一下,又一下,有力地搏動著。

    “砰砰”、“砰砰”、“砰砰”

    一片沉寂之中,二人的心跳之聲聽起來格外的響。裸圌身的納蘭暝抬頭與希拉對視,兩手強撐著他自己的兩排肋骨,看起來就像是敞開了一件皮夾克。二人的麵色均是一片平淡如水,與他們此時的身體狀況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他們並不是沒有痛覺,相反,他們的痛覺神經比地球上的任何生物都要敏感,而且他們身上的傷足以讓最為堅強的硬漢像個第一次打針的小嬰兒一樣失聲痛哭——他們隻是並不在意罷了。

    紅色的光芒映照在納蘭暝的臉上,在他的麵前,希拉那鮮血淋漓的胸腔之中,一顆與拳頭一般大小、通透澄澈且形狀並不規則的紅寶石,正躺在她心髒所在的位置上,換言之,那就是她的心髒。紅光從這顆寶石的最深處迸發出來,並隨著她的脈搏,有節奏地一明一滅。

    幾根大動脈大靜脈就這樣,直接插在了這顆,假定它應是無機物的,“寶石”之上。盡管沒有心髒那種特有的,泵式的跳動,血液還是被某種未知的力量從那顆寶石之中推了出來,流進了血管之中。不,真要說的話,也不僅僅是“推出來”而已,某種東西正從那顆寶石的深處源源不斷地湧圌出,並以血液為媒介,順著或大或小的血管,流遍希拉的全身。如果,納蘭暝還像幾百年前一樣,擁有敏銳的魔法嗅覺,那他一定能嗅到那股子,濃烈得讓人頭暈的味道——那是純淨的魔法之力。

    “這就是你那無窮無盡的力量的源頭了。”納蘭暝說道,“你身上唯一‘非你’的部分,你的,‘真祖之心’。”

    這顆過於異常的心髒就擺在麵前,抬頭相望不過幾米,納蘭暝看起來卻一點也不吃驚。倒不如說,他早就已經知道這些了,早在一千年以前,在他剛剛轉變為吸血鬼之後不久,血族的那些古老的傳說,便已流入了他的耳中。然後,又在八百年前,在他第一次向希拉尋仇的時候,他親眼確認了這些傳說的真實性,並且親身體驗到了,它那壓倒性的力量。

    來說說血族的傳說吧。

    首先,吸血鬼這一種族是如何誕生的?一切的源頭,都要追溯到上古時期,一個名為“該隱”,或者至少,被後世稱為“該隱”的閃米特人身上。關於這個男人,有一種說法是,他因妒忌而謀害了自己的親兄弟,因而受到了詛咒,還有別的說法是,他覬覦那永生不死的力量,受惡魔蠱惑而墮落。總之,年代久遠,具體的原因已不可考證,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個名為該隱的男人,最終成為了世上第一個吸血鬼。

    這便是血族的第一世代,元祖,傳說的開端,血族的所有家係血脈向上追溯,最終收束的那唯一的起點。每一個吸血鬼的力量,都源自於這僅有一人的“第一世代”。以第一世代為起點,向下第二世代、第三世代、第四世代,每往後推一代,其體內該隱的血統便淡上一分,其身為吸血鬼的力量便也弱上一些。

    該隱的血統就像比特幣,總額定死,可無限拆分,最開始發放得多,然後越來越少,最終完全飽和,僅在玩家之間流通,而不再產生新的貨幣。後入場的那些吸血鬼,捏著手頭僅有的那一點點淡而薄的元祖血統,看著比自己高上幾個世代的老人們居奇自重、吃香喝辣。他們很快就會意識到,自己出頭唯一的機會,就是同族相殘,就是殺戮,然後掠奪。

    一句話,該隱是神。假使他不是,所有的吸血鬼也都會奉他為神明,並以自己的血統比別人更加接近於他而感到自豪。

    那麽,第二個問題來了,既然第一世代是沒有爭議的“神”,那最接近神的,又是誰呢?

    答案是僅有十五人的第三世代,世上第一批接受“初擁”的人類。他們的體內,流淌著最為純正,與該隱最為相近的血液。

    那麽,既然第一世代是“神”,第三世代是“最接近神”的凡人,夾在二者之間的第二世代,又是什麽呢?

    其答案便是,“神的一部分”。

    這就要回到遠古時代,回到該隱的身上,看看他究竟是怎麽把第二世代的五位真祖製造出來的。

    該隱不會死,不像別的吸血鬼總有足以致命的弱點,他是真正的,絕對意義上的不死。他的肉體無法被消滅,並且一旦受到傷害,就會立刻將所受的傷害原原本本地返還給施暴者,同時開始迅速、無條件地複原。所有被他的身體部分直接觸碰到的生命體,無論他是否願意,其生命力都會被他完全吸收,因而開始以肉圌眼可見的速度腐爛,最終化為塵土。他的力量等同於血族整個種族的總和,現存的吸血鬼根本無法想象他的強大。他的大腦擁有超級計算機級別的運算能力,而他的記憶又不會衰減,故而,他腦中的知識會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積累,直到這世上再無可以挖掘的“未知”,也就是說,直到他達到“全知”的領域為止。

    諷刺的是,擁有如此強大的力量的該隱,既沒有立國稱霸,也沒有行走江湖、行俠仗義,他甚至連最基本的,作為一個個體,幸福地生活下去,都做不到。所有他走過的地方,都會化為一片荒蕪。傷害他的人最終自取滅亡,對他沒有敵意的則敬而遠之,他就像一尊瘟神,獨自流浪,無處安身。所有曾令他快樂的東西,在他那無垠而永不凋零的記憶之森中,都顯得渺小而無趣。到了後頭,他可能隻是隨性動兩下手指,一座城市便會化作塵埃,而他那早已麻木的大腦,隻是機械式地將他的經曆記錄並永久保存,既不會給予他肆意揮霍力量的快樂,也不會令他感受到摧殘生靈的痛苦。

    他的人性在漫長的時間之中徹底腐朽,就如他腳下的大地。他所能感受到的,唯有神站立在大地之上的空虛、萬年獨行的孤獨,以及,深深的厭煩。“活著”這件事,真的,已經開始讓他感到疲勞了。他覺得,已經夠了,是時候結束這一切了。

    他確實無法被殺死,但在“不殺死”的前提下,他還能從那龐大的知識庫之中找出許多種方法,來讓他這不死之身,無法再以目前的這種形式活下去。比方說,他可以把自己的身體拆掉,再將拆出來的身體零件做成獨立的生命體,代替他活下去。

    他覺得自己已經從大地母親身上索取了太多,因此他首先抽幹了自己的血液,將它潑灑在了沙地上。泥沙受血而成形,是為第一真祖,擁有“吸收”之力。

    接著,他想到了那早已消逝的人性與情感,便掏出了心髒,將它丟在了一堆白骨之上,造出了第二真祖,擁有“源流”之力。

    他覺得自己已經看過了足夠多的苦難與惡意,不忍繼續直視,便自挖雙目,拋向天空,讓烏鴉將它們帶走。叼走那雙眼睛的烏鴉,就成了第三真祖,擁有“洞察”之力。

    他不想再傷害他人,亦不願再為他人所傷害,便扒掉了自己的皮,將它裹在一棵樹上。那棵樹就成了第四真祖,擁有“痛苦”之力。

    最後,他心想,夠了,是時候安息了,於是他掀開了腦殼,掏出了大腦。他將放棄一切記憶,不再思考,不再感受,不再理解,永遠在黑暗之中沉眠。一直以來以該隱的名義對這具名為該隱的身體發號施令的,該隱的大腦,便由此脫離出來,憑借著豐厚的魔法知識,為自己製造了一具新的軀體。這就是第五真祖,繼承了該隱的知識與智慧,擁有“記憶”之力。

    五位真祖,分別獲得了該隱的一部分身體,繼承了一種力量,而該隱也終於得到了安息。他雖然沒死,卻再也不會醒過來了。初生的真祖們將該隱剩餘的遺骸深埋在一片沒有生機的沙漠之中,在確保了無人能夠將之發覺以後,他們分道揚鑣,踏上了各自的旅途。血族的繁盛,便是以此為起點的。

    所以,這就是第二真祖希拉,有關於她的誕生的來龍去脈了。她那無窮無盡的力量,全部,源自於她胸中的那顆永不休止的,該隱的心髒。現在,它就這樣毫無防備地擺在了納蘭暝的眼前,近在咫尺,卻又在某種意義上,遙不可及。

    他的雙臂開始顫抖,因為二人胸前的傷口開始愈合了,而他正全力撕扯著自己的肋骨,以讓它們保持住裂開的狀態,而不至於合攏回去。他能感受到那潮水一般的生命力,正順著二人之間的連線,向他湧來。胸口的暖流意味著他正在被治愈,作為反抗,他主動擴大了自己的傷口。這就是二人此刻的關係了,希拉通過治療納蘭暝胸口的傷,來將他打敗,而納蘭暝則不斷地傷害著自己,以此來傷害他的敵人,矛盾得有些有趣。

    “凱特——”納蘭暝強撐著,仰脖吼了一嗓子,“你到底還想讓我等多久!”

    在他的身後,凱瑟琳緩緩站起身來。她胸前的貫穿傷尚未恢複,因而身子還有些虛弱,但這並不妨礙她發揮出自己的戰術價值。

    關於她的戰術價值......

    “咚!”

    他明顯地聽見了這麽一聲,源自他身體內部的悶響。就像一柄重錘,狠狠地砸在他的後背上,敲得他倆眼一黑,差點背過氣去。不遠處,凱瑟琳向他伸出了一隻手,她的麵色一如既往地平淡,呼吸卻有些急促。

    “很......很好......”

    他垂著腦袋,幾乎是強撐著才不至於順著慣性向前俯下,以頭搶地。這份令人窒息的無力感明確地告訴納蘭暝:你的隊友凱瑟琳,已經用盡了全力,向你展開了攻擊。

    “這就對了......”納蘭暝強行擠出來一個略顯猙獰的笑容,眼皮子跳著,心話道,“就是要這麽幹,才能贏!”

    凱瑟琳幾乎抹除了他身上所有的能量,換成往常,他應該已經化成灰灰,死掉了。但是現在,無窮無盡的生命力正順著那條細線流入他的體內,維持著他的存在。從某種意義上講,凱瑟琳的行為就像是堆沙填海,以有限,對抗無限。長遠來看,她的失敗是必然的,但是短期來看,她用盡全力砌起來的這一堵,低矮的沙牆,還是勉勉強強地,阻住了潮水的勢頭。

    體現在納蘭暝身上的效果,便是,他的一切生理機能,無論是身體本身的運轉還是傷口的愈合,都被大幅度減速了。他便鬆開了強掰著肋骨的雙手,反正他也已經沒有繼續撐下去的力氣了,而且,短時間內,他不再需要擔心傷口的愈合。

    “你的力量源自‘心髒’,隻要那顆心髒被破壞了,你就必敗無疑……話雖這麽說,那畢竟是‘真祖之心’,恐怕無論我用什麽手段,都不可能破壞掉它吧!”

    說著這樣的話,納蘭暝緩緩地抬起了頭,與希拉對上了眼。

    “但,你心髒周圍的血管又如何呢?”

    “它們也是那顆不滅的‘真祖之心’的一部分嗎?還是說,一旦我將它們切斷,就能斷絕你的能量供給,讓你陷入到,懷裏揣著一顆無限的能量寶石卻無以加以利用的窘境?”

    “咱們來試試看吧!”

    言罷,他把手伸進了他自己的,那敞開的胸腔之中,一把,握住了那顆跳動不止的心髒,用手勁強行遏止住了它的運動。一時間,一股難以忍受的不適感,伴隨著陣陣絞痛,衝上了他的腦門。自己捏住自己的心髒,並令它停止跳動,他要不是瘋了,那就肯定是快要覺醒出時間停止係的替身能力了。

    “切斷!”

    “啪!”

    一聲,橡皮筋繃斷了一般的,清脆的響聲。一根連接著心髒的大動脈被整整齊齊地切斷,鮮血噴射數米。同一時刻,一摸一樣的傷口也出現在了希拉的身上,同樣的脆響,同樣的噴濺式出圌血。

    希拉挑了一下右邊的眉毛,注意到了這個小動作的納蘭暝,則露出了微笑。

    能贏。

    他心想。

    這個方法,能帶他走向勝利。原本,單靠他自己,即使是開胸,切斷了所有的血管,希拉那無限的生命力也會讓傷口瞬間愈合,一切都是無用功。但是,有了凱瑟琳的幫助,狀況逆轉了。在短暫的時間之內,這令人絕望的自我再生被抑製住了,一扇窗口向納蘭暝打開了,一扇,直到凱瑟琳力竭倒下為止,都能通往陽光明媚的未來的窗口。

    “切斷!”

    緊接著是第二根血管。

    “切斷切斷切斷!切!斷!”

    再然後,是餘下的每一根血管。

    成了!

    納蘭暝一激動,手一抖,差點沒把自己的心髒給捏碎。

    希拉的血管,與她那顆“真祖之心”的連接,被徹底切斷了。無論她有多大的能量,現在,那些能量都無法再被運輸到她身體的其它部位。那顆心髒之中的,無限多的能量,已經不能再為她所用了!

    機會,最好的,同時也可能是唯一的機會,來了!此時的希拉,納蘭暝看得出來,已經不再是無敵的了。她的形象正在迅速地萎圌縮,像個被放了氣的氣球,而屬於納蘭暝的,那道越拉越長的陰影,最終覆蓋在她的身上。他知道自己該怎麽做,希拉的身上還掛著他的血線,他太知道該怎麽做了。隻要先斷了二者之間的生命連接,再靠著殘留在希拉身上的那一點點,屬於他的血液,給她那麽一下子,勝利就……

    沒錯,勝利,為此他等了好久,隨之而來的還有複仇,還有愛,恨,背叛,鮮血,痛苦,犧牲,掙紮,千百年的宿命,一切……這一切……

    納蘭暝握緊了拳頭。

    “一切,都攥在我的掌心之中!”

    切斷。

    一切結束,然後開始。

    希拉的碎塊滾落一地,每一塊都隻有紅燒肉的肉塊那麽大,可以說是真正的“碎屍萬段”,亦能由此看出來納蘭暝到底是有多恨她。下一秒,納蘭暝忽地覺得身子一輕,胸前的傷便高速愈合起來。隻聽得“撲通”一聲,他回頭一瞧,是那筋疲力竭的凱瑟琳,停止了能力的使用,脫力地跪倒在地,一頭大汗,上氣接不著下氣——就跟他自己一樣。

    “我偶爾……”凱瑟琳以略顯虛弱的聲音說道,“也希望你能想出一些,稍微穩妥一點的辦法。真的隻是‘稍微’穩妥一點就夠了,要求不高。這種蒙起眼睛走鋼絲一般的打法,實在是……”

    “這個要求很高了好嗎,”納蘭暝苦笑著道,“也不看看對手是誰!”

    “另外,你該穿件衣……”

    “衣服”的“服”字沒說出來,凱瑟琳便突然卡殼了,往那一僵,挺直不動。納蘭暝見狀,心中方是一涼,接著就看見凱瑟琳的上半身,緩緩地從她的小細圌腰上滑了下來,“哐當”一下倒了下去。

    腰斬,切口整齊得得跟切片標本一樣,斷成兩截的內髒甚至都還在蠕動,就連血液都沒來得及在第一時間噴濺出來。

    納蘭暝瞪大了眼睛,令他驚恐的倒不是凱瑟琳的遭遇,而是一個,稍稍動動腦子便能推斷出來的結論。

    攤開手掌看看吧,納蘭暝,勝利並不在你的手中,而且……

    你的機會也已經用盡了。

    緩緩地回過頭,那顆紅寶石一般的“真祖之心”,正在屍塊堆的頂端閃耀。幾根肌肉組織從離它最近的那幾塊屍塊上伸了出來,像是盲眼的水蛭一樣,先是搖擺試探,剛一探到那顆“心髒”,便一擁而上,貪婪地吮圌吸起來。接著,似是吸收到了足夠能量,更多的肌肉組織增殖出來,貼到了那紅寶石的表麵上,最終將其完全包裹,不留一點縫隙。深紅的光芒照透了那一層複一層的肌肉,映出了肌肉纖維的線條。

    “不錯的嚐試。”

    滿地的肉塊顫抖起來,隨後動了起來,有組織地重新拚裝在一起,成了人形,希拉的聲音便再一次響了起來。

    “很可惜,沒有奏效。”

    數秒之後,她便完成了再生,徹底恢複了原樣,就連那條被切碎的白裙子,她都用那無限的魔力,憑空造了一條一模一樣的出來,套在了身上。這一眼望過去,要不是地上的血跡記錄著方才的血戰,納蘭暝還以為無事發生過。

    哦謔,完蛋。

    納蘭暝隻覺得眼前發黑,看什麽都像是隔著一層布,跟貧血了似的……好吧,他確實有點,血不大夠用。

    他的戰術是一把雙刃劍,走極端,靠自殘來創造本不存在的機會,一旦成了,那是大丈夫背水一戰,若是沒成,那他也沒有後路了。像現在這樣,一身重傷,血液流幹,體力還被自己的同伴給耗了個一幹二盡,以至於幾乎連站都站不起來。最要命的是,他賴以跟希拉拚命,強行打得有來有回的那根生命線,他們二人之間的那條連接生命的紅線,被他自己親手切斷了。當然,那也是無奈之舉。不切,二人生命共享傷害平分,他把希拉砍了他自己也得玩兒完,那就隻能切。這一切,他現在再想重新拉一根——低頭瞅瞅那傷痕累累的身軀,跟希拉那嶄新出場的樣子比較一下——顯然已經是不可能的了。

    窮途末路,這便是他此刻的處境。沒了那條線平分生命,希拉隨便動一動手指,就能送他上天。在此之前,他明明已經做到最好了,麵對一個理論上完全無敵的對手,抓圌住了對方的弱點,打中了對方的弱點,每一步棋,落子都分毫不差正中要害。就這樣,還沒能贏下來,實在不能責怪他,隻能說,對手實在是太強了。活了一千二百多年,有些事情即使不想去明白,實際上也已經看得非常透徹了,這世界上總是存在著無法登頂的山峰,他也是時候該承認這一點了。

    “但是我拒絕。”

    納蘭暝抬起了他的左手,下一個瞬間,“嘭!”

    這隻左手爆炸了,從胳膊肘開始,炸得幹幹淨淨,渣都不剩。裏頭的鮮血呈霧狀擴散開來,幾乎是不可避免地,沾到了希拉的身上。

    你們可能會以為,他這是引爆了埋在他手臂裏的那枚魔法水晶,實際上,並非如此。他身上餘下的三枚水晶,早在方才他剛連好生命線、被希拉一巴掌撕成碎片的時候,就已經被破壞掉了。而且,爆炸的若是魔法水晶,那威力保守估計也能轟掉他一邊的肩膀,絕不止如此。

    他的做法其實也很簡單,就是從微觀的角度上,操縱自己體內的細胞。在此之前,他連著吸進去幾大口氣,但是卻沒有吐氣,一丁點都沒有。他的肺不經過濾地將所有的空氣放進了血液之中,隨後這過量的氣體隨著血液流進了他的左手,並在此匯聚。最後一步,他將所剩不多的力氣全部集中在左手上,收縮肌肉,將空氣壓縮到極限,然後再一下子放鬆……嘭!

    猛然鬆弛的肌肉承受不住氣體膨圌脹的力量,被無情地脹圌破,血液在氣壓的作用下霧化,並隨著空氣逸散開來。如此一來,納蘭暝的血,再一次掛在了希拉的身上。

    靈光一現的奇招,讓納蘭暝絕處逢生。他本來已經沒有機會了,但又憑本事、憑他的決斷力,強行創造出一個不是機會的機會。這一次,他無論如何,也要將希拉打倒。

    “生命的連接!”

    血霧彌漫開來以後,他在第一時間,將那條至關重要的生命線再一次拉了出來,連到了希拉的身上。不是調侃,沒有這條細線,他還真不知道自己憑什麽跟第二真祖掰手腕。

    “瞬間移動。”

    緊接著第一步,這是他的第二步。他順著那條線,直接瞬移到了希拉的麵前,抬起右手,一爪,狠狠地刺進了希拉的左胸,五指深深地嵌入了肋骨之間,準確無誤地,卡住了她的心髒,她的,“真祖之心”。

    他能感覺到,那股龐大而不可抵抗的力量壓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身體開始分崩離析,緊接著又被那無窮的生命力重組成形,然後再次被分解,如此循環往複。毀滅與重生,兩股相反的力量撕扯著他的靈魂,一遍又一遍,痛苦幾乎在最初的那一刹那間摧垮他的意誌,但他還是挺住了。

    “我是……不會……放手的!”

    他咬著牙,聲音時而嘶啞,時而變調,聽起來很怪。畢竟,他的聲帶就那樣,前一秒被撕破,下一秒又恢複完好。

    “來比試一下吧……希拉……”

    很近,他從來沒跟希拉挨得如此之近,他能感受到她眼中的那股子冰冷,透過空氣,撲麵而來。她的身上有一股熟悉的味道,似乎來自於過去,又似乎不是,他已經不太分辨得清了。

    “你我共享一條命,來看看……究竟是誰,先撐不下去!”

    孤注一擲,也有孤注一擲的無奈。沒了凱瑟琳的輔佐,靠納蘭暝自己一個,根本沒法切斷希拉的心髒血管——它再生得太快了,他根本無能為力。看得見敵人的弱點,打擊不到,他此時唯一能做的,就是硬著頭皮蠻上,拚了。拚不了,也得拚,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二人共一命,誰先在精神層麵上示弱,誰輸。

    實際上,納蘭暝心裏清楚得很,再這麽下去,先撐不住的,肯定是他。原因很簡單,他是個凡人,有七情六欲,會痛苦,會恐懼,會喪失鬥誌,隻是這些負麵情緒暫時地,被他那強大的意誌力給壓製下去了。然而,意誌再堅強,也不過是一時的,隻要是人,都有鬆懈下來的時候。

    但希拉沒有,看看她那雙眼睛,看看她那機械一般冰冷有序的行動方式,就連對他施加致命傷害的頻率,都是始終一致的,納蘭暝便知道,自己贏不了。

    因為希拉不是凡人,沒有人性,不會痛,不會害怕,不存在什麽鬥誌與意誌。她的腦中,可能隻有簡簡單單的一個邏輯:你要打,我便陪你打,我總會贏,不是因為我比你更有決心,而是因為……

    因為我就是能贏。

    所以,可以說,納蘭暝的命運已是定數。在他無法忍受痛苦的那一刻,在他畏懼這股力量的那一刻,在他不再堅強的那一刻,在他的心理防線決堤的那一刻,他會倒下,然後再也起不來。但他還是在堅持,至少現在,他還是要拚盡全力,堅持下去。

    遍布全身的感覺,已經不能用“痛”來形容了,他數不清自己已經“死”了多少回,被撕碎了多少回,又複原了多少回。他懷疑自己瘋了,因為他已經開始,感覺不到痛苦了,他隻覺得飄飄忽忽的,像是由現實遁入了夢境之中,他的意識,似是要離他而去。他便舉起了那隻再生過,又被毀壞過,現在又在生出來的左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痛死我啦,混賬東西!”他吼道。

    臉頰上印著一個清晰的巴掌印,疼得像是加了辣椒。以此為起點,納蘭暝渾身上下的痛覺神經都蘇醒過來,一起,疼死他這個咬住就不肯鬆口的王圌八圌羔圌子。

    不過也多虧了這痛楚,他的意識又一次清晰了起來。

    不能放棄,還沒到放棄的時候,不,應該說,根本不存在可以放棄的那個時候。一千二百年,太漫長了,他在仇恨之中浸泡了這麽久,又走了這麽長的路,吃了這麽多的苦,到了這一步,他已經說不出什麽“為了我死去的親人”,什麽“為了幻想鄉明日的日出”之類的漂亮話了。真要講的話,對於現在的他而言,就連,自己是為何而戰,為誰而戰,如何去戰,戰後如何,這樣的問題,他都已經不會再想了。他的腦中,就隻有一種想法,或者說,一種執念。

    這一戰,他是無比真切地,強烈而真摯地,真的,真的,真的,不想輸。而這,也是他唯一強過希拉的地方,他比她更頑固,更執拗,僅此而已。

    “納蘭先生……”

    耳後傳來的這個聲音,他沒想過自己還能在這場戰鬥之中再次聽到。那人離他已經很近了,然而由於過度的專注,他並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過來的,他也不指望她能幫上什麽忙。

    他快速地往後瞄了一眼,果然看見了傷痕累累的火之裏炎華。她身上滿是血淋淋的刺傷,衣服也破破爛爛的,到處都是那些鋒利的斷竹戳出來的洞,也是因此,她整個人都顯得慘兮兮的,雖然她一直一來給人的印象,就是慘兮兮的。

    “你來幹嘛?”納蘭暝頭也不回地道,“你幫不上我的忙,回去躺著去吧!”

    “我知道。”

    炎華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的平靜,這在納蘭暝的意料之外。在他的印象中,她該是個膽小怕事的人,遇見事情第一個慌的,準是她。

    “我一直都很弱,從來都隻會把事情搞砸,完全……幫不上納蘭先生,和紅魔館的各位都忙。”

    說到這裏,炎華顯得有些低落。說出來紮心,但這是事實,而非自輕。比如說現在,第二真祖希拉根本就沒有把她當成一個敵人來對付,任她站在納蘭暝的身後,愛咋地咋地。希拉就連分點力氣去將她瞬殺掉都懶得做,可能在希拉的眼中,她就不是個大活人,而是一隻偶然路過的小飛蟲,沒有在她身上分心的意義。

    “要是……”炎華頓了一下,咽了口口水,道,“萬一,我是說萬一,咱們輸了,會怎麽樣?”

    “會怎麽樣?”

    納蘭暝的嘴角往上挑了一下,雖然看起來像是在笑,實際上,那隻是他的麵部神經又斷了一次罷了。

    “會死。”他說道,“你,我,所有人,都會死。”

    “是……是嘛……”

    炎華點了點頭,緊接著,又歎了一口氣。

    “哎——真是不想死啊——”

    “話雖這麽說,”她的臉上,又浮起了一抹苦笑,“咱也是死過一次,不對應該是死過兩次的人。”

    “第一次是在外界,走投無路突然猝死,第二次是在無緣塚,差點喪命於妖怪之口,還是被您給救了。想來,要是沒有這幻想鄉,沒有您,我可能也不過就是個死於心梗的無名女屍,或是妖怪肚裏的一塊肉罷了……所以……”

    納蘭暝總覺得她話裏有話,他若是回頭看上一眼,便會驚訝地發現,她的臉上,掛著一抹毅然赴死之人的,悲壯。

    “這一次,請讓我來保護您!”

    她叫著,雙手按在了納蘭暝的那隻,刺進希拉的左胸不肯鬆手的右臂之上。一時間,附在納蘭暝身體表麵的那股巨大的能量,直接灌進了炎華的身體。她無法抑製地向後仰了一下,像是被人揍了一拳一樣,接著又正了回來。她的身體在顫抖,顯然,這股能量並不是她能承受得住的東西,但她強行撐住了,雙手緊緊地抓著納蘭暝的手臂,沒有離開一寸。

    “你這蠢貨!”納蘭暝又急又氣地吼道,“叫你回去躺著就回去躺著!這裏有我一個夠了,少添亂!”

    “納蘭先生,不,納蘭暝......”

    炎華艱難地支撐著身子,勉力維持不倒。她的眼神,看起來就像個角鬥士。納蘭暝從未見過這樣的炎華,他能感覺到,她內心之中的某些東西,發生了決定性的變化。

    這就是所謂的,“成長”,破繭成蝶。

    “請讓我任性妄為一回,真的就這一次就夠了!”

    “我啊,可是直到來到幻想鄉,直到遇見您,才真正地體會到‘活著’的感覺。被需要,被肯定,被理解,更重要的是,心底裏,裝著一個獨一無二的,最為珍視的人,開始為他的快樂而感到快樂,為他的痛苦而感到痛苦。這一切,讓我感到很幸福。”

    “我已經回不去了啊,納蘭暝,您給我的這些東西,家,家人,您的信任,我已經無法接受沒有它們的生活了。如果我注定要失去這一切,那我選擇戰鬥!”

    “戰鬥,直到油盡燈枯!”

    納蘭暝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此時的炎華,怎麽說呢......勇敢?堅強?覺悟?他一時有點詞窮,不知道該怎麽去形容好。他隻覺得,這隻,一直以來隻知道給他添麻煩,要麽就是躲在他身後直打哆嗦的,醜小鴨,如今,終於生出了純白的羽翼。他甚至有些感動,有些,被她此刻散發出來的的魅力所吸引。

    又是一陣,源自希拉的能量衝擊,炎華手臂上的皮膚“唰”地一下,被刮掉了不少。那破損的皮膚之下,納蘭暝分明地看見,那並非流血的肌肉,而是,耀眼的火焰。

    心髒“咯噔”一聲,往下猛地一沉,納蘭暝便猜到了她的打算。

    “炎華,你......”

    “不切斷她的血管,不就沒辦法傷害到她嘛!”

    炎華打斷了他,她轉過頭,長長地,看了他一眼,就仿佛是要將他的麵容印在自己的腦海中一樣。她的眼中,搖曳著令納蘭暝打心底裏感到溫暖的,火焰之光。

    “我的能力,雖然不那麽中用。”她回過了頭,注視著希拉的左胸,“隻要豁出性命,奮力一搏,還是能幫到您的忙的......隻是......”

    隻是什麽,炎華搖了搖頭,沒有說出來。她回眸給了納蘭暝一個微笑,然後,向前踏了一步,幾乎貼在了希拉的身上。

    “最後的最後,我還是覺得,能遇見您實在是太幸運了......”

    納蘭暝聽見她這麽說道。

    下一個瞬間,她的身體終於在那過於龐大的力量的擠壓之下崩潰了。從頭,到腳,肌膚與衣物寸寸碎裂、片片剝離。她體內的火焰便釋放了出來,由最初的人形,逐漸縮小,最終成了一個金光閃耀的小球。

    “炎華!”

    恍惚間,她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回過頭,她看見了紅魔館的大門,春光明媚,芳草遍地,納蘭暝微笑著衝她伸出了手。在他的身後,蕾米莉亞、芙蘭朵露、咲夜、紅美鈴、帕秋莉、小惡魔,紅魔館的大夥站成了一排,正笑盈盈地,歡迎她回家。

    “你在想什麽呢?”

    她聽見納蘭暝如是問她。

    “沒啥,”炎華笑道,“我就是覺得,春夏之交,要是能在大門口種些芍藥,一定不錯。”

    言罷,她握住了納蘭暝的手,隨他一起向前走去。

    她回家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