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這血脈的宿命(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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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火焰在燃燒。
炎華燃盡她自己的血肉,化成的火焰,如今正包裹著納蘭暝的右臂,火光奪目,如同一件羽衣。
他感覺不到疼痛,或是精神層麵上的,痛苦。盡管他的身體正在不斷地崩潰,盡管他又一次經曆了生離死別,他卻奇妙地,感覺不到痛,就連他原有的痛楚,他都已經感覺不到了。此時此刻,仍在刺激著他的神經的,唯一的感覺,那便是......
溫暖。
暖流,順著他手臂的血管,流向他的全身,最終灌入他的心髒。那種感覺,就像是被溫柔地擁抱在母親的懷裏一樣。
那個瞬間,萬千思緒在納蘭暝的腦海之中沸騰。他想起了自己與這個名為火之裏炎華的女孩子相遇的那一天,他從妖怪的口中救下了她,並不是因為他是個好人,他不過是,一時興起,想隨手弄個足夠忠誠的仆從,順便給人手一直不怎麽充足的紅魔館多添個幫手罷了。炎華這樣的人,一方麵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另一方麵,她才剛剛虎口脫險,仍驚魂未定,簡直就像一隻被嚇懵了的小兔子,給條胡蘿卜她就肯死心塌地地跟你走,任你去驅使、利用。說出來可能有些傷人,最開始,納蘭暝之所以選擇了她,並不是因為有什麽非她不可的理由,而是因為,便利、成本低、風險小、好使喚,僅此而已。
“要是不好用的話,大不了直接處理掉。”他那時候是這麽想的,“我既然給了她第二條命,以及隨之而來的一切,當然也有權利收回我所給予的一切。”
就像一件道具。
要說一開始,這個女孩給他留下的印象,很遺憾,他還真沒對她產生過什麽好印象。外表上土裏土氣,內在,幾乎是沒有底線的慫,膽小怕事,不堪大用,唯一的優點,大概就是忠誠,沒有二心了。當然,她那有限的能力也撐不起任何野心。她就像一根吃剩下的雞肋,食之無味,棄之,看她那老實巴交、可憐兮兮的樣子,納蘭暝還真有點下不去這個手。
後來,她改變了。
她開始去學習,如何利用自己的能力,如何去戰鬥,盡管在納蘭暝的眼中,她的水平仍舊不入流,但最起碼,在需要她站出來的時刻,她有那個底氣站出來了。她仍舊膽小,但在某些時候,她不會再退讓了。她或許不是“英雄”,但她已經算是個“戰士”了,一個,會為了守護自己所愛的一切,去流血,去拚命的人。漸漸地,他開始發自內心地,去認可,火之裏炎華確實是一個足以依靠的夥伴,盡管,她還不那麽可靠。
改變她的,究竟是紅魔館的這些個或脫線或靠譜的歡樂的小夥伴們,還是幻想鄉這片神奇的土壤,亦或是,自幼時起便埋藏於她心底的,一顆小小的種子,如今終於發芽、開花了呢?納蘭暝找不到答案,他隻知道,因為他的一時興起,這個名為火之裏炎華的,平凡、不起眼,甚至都夠不到平均水平線的人類,她的人生被徹底地改變了。並且,反過來,身心都發生了變化的炎華,又改寫了納蘭暝的命運。這或許就是所謂的“因緣”,不曾預料過的邂逅,伴隨著相互的改變。
這就是為什麽,納蘭暝會發自內心地,感覺到溫暖。炎華永遠地離他而去了,他本應悲痛,但他沒有,他理應憤怒,但他沒有,從他心中滿溢而出的那股暖流,隻意味著一種,強烈而有力的情感。
那便是“感激”。
“謝謝你,炎華。”
將最高的敬意,獻給我逝去的戰友,然後......
我不會,一定不會,讓你的犧牲白費。此時此刻的我,唯一能做的,那就是......
“希拉!給我償還血債!”
你欠我的,實在太多了,新賬舊賬,每一筆血債,希拉,你都要在今天還清,一分不差!
納蘭暝咆哮著,將自他心底裏爆發出來的那股力量,全部集中在了右手之上。深深地刺入到希拉左胸之中的五指,便又往前推進了些許,終於,觸碰到了她的心髒。
纏繞在納蘭暝的手臂之上的火焰,一時間動了起來,如流水一般,竄向了他的手指,又順著他的指尖,湧圌入了希拉的胸腔。接著,希拉那不朽的血肉與骨骼,便如在春日的暖陽下消融的冰雪一般融化開來,那顆躍動著永恒的生命之力的寶石,“真祖之心”,再一次,毫無保留地暴露在了納蘭暝的麵前。
橙紅的火焰蠶食著希拉的肉圌身,與她那無限的生命力對抗,一時竟不落下風。這便是炎華的能力,血肉為火,以生命為食糧,越燒越旺,直至燃盡一切。手握無限之力的希拉,自然有辦法將這源自“有限”領域的火焰消滅掉。縱使如此,在這極短的一刹那之間,她還是沒辦法改變,自己最大的弱點暴露在納蘭暝的眼皮底下,這一致命的事實。
火之裏炎華犧牲了自己,化作火焰,在這漆黑夜幕一般的絕望之壁上,鑿出了一道裂痕,希望之光,來了!
僅僅刹那之間的勝機,納蘭暝唯一要做的,就是在它溜走之前,伸出手,將它攥在手心之中。他確實那麽做了,他伸出手,握住了希拉的心髒,然後,一把,扯斷所有的血管,將它從胸腔裏拔了出來。
“唔呼!”
那一刻,希拉的嘴角抽圌動了一下,一聲悶圌哼從她的喉嚨裏溜了出來。納蘭暝見之,笑道:
“疼嗎?別怕,馬上就結束了。”
他將那顆仍在跳動,仍在閃爍的“真祖之心”舉到了麵前,稍有些沉醉地,注視著那緋紅的光輝。
“這顆‘心髒’無法被破壞,而隻要它還在,你就是不滅的。這樣一來,打敗你的辦法,就隻剩下一個了。”
說到這兒,他用左手扯開了他胸口的那塊,尚未恢複完全的傷口,伸手入胸腔,一把捏碎了自己的心髒。
“咳咳!”
鮮血從他的口中湧了出來,嗆得他連著咳了幾聲,又咽了幾口混著血的吐沫,順了順氣,便接著道:
“那就是......將這顆心髒,據為己有!”
話音未落,“真祖之心”已被他塞進了他自己的胸腔之中。那失去了心髒的胸腔方才還顯得空蕩蕩的,現在,該隱的心髒與他胸中的空位完美契合,如同鑰匙插圌進了正確的鎖孔。他的血管在第一時間連到了那顆紅寶石之上,當那寶石中的光芒再一次開始跳動,納蘭暝能感覺到,無窮無盡的生命之力正在他的身體之中脈動。
“就像是為我量身定做的一般,你不愧,是我的創造者啊,希拉。不,應該這麽說......”
“我們都是同一個人的子孫,體內流著同源之血,你繼承下來的力量,同樣,也可以由我來傳承下去。”
他往後退了一步,接著大吼了一聲:
“切斷!”
“啪!”
連接著他和希拉的生命的,那條細細的紅線,終於斷了。它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現在,納蘭暝已經不需要再與希拉共享生命了,他隻要她死。
生命的連接被斬斷的那一刻,納蘭暝身上的傷口開始高速愈合,幾乎是一眨眼的工夫,便已徹底恢複。而希拉則“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垂下了頭。失去了溫度的血液從她的口、鼻以及胸前的傷口之中源源不斷地湧圌出,染紅了她的白裙。她的麵容,也明顯地,憔悴起來了。現在的她,看起來就像一朵即將枯萎、凋零的,純白的百合,滴落在花瓣上的鮮血,是為她這漫長而終將結束的一生,獻上的挽歌。
“結束了,希拉。”納蘭暝說道,“從今天起,我將繼承你所有的力量,成為新的‘第二真祖’。而你,將就此落幕。”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將他那隻沾滿了鮮血的右手,按在了希拉的額頭上。
“最後的最後,告訴我,希拉,被自己的造物打敗的感覺,如何?”他問道。
希拉回以一陣不長不短的沉默,接著,是一抹,意料之外的微笑。
那個瞬間,納蘭暝胸中的那顆剛奪來的心髒,猛烈地搏動了一下。血液竄上了他的大腦,他知道,這種情感,是為“驚”。
並不僅僅,是因為希拉那難得一見的笑容,縱在這死相盡顯的,蒼白而憔悴的麵孔之上,也美得讓人心驚。實際上,他也已經,隱隱約約地意識到了。這顆屬於希拉的真祖之心,在與他的血管對接的那一刻,便將一切,一五一十地傳達給他了。
“感覺......如果,我還能感覺到什麽的話,那大概就是‘冰冷’吧!所謂的‘死亡’,原來就是這種感覺......活了這麽長的時間,我也終於體驗到了......”
希拉用她那隻早已失去了一切力氣的,纖細的小手,握住了納蘭暝的手腕,將他的右手從自己的額頭上挪開。她的手冷如堅冰,隻是碰觸,便激起了納蘭暝一身的雞皮疙瘩。
她抬起頭,額頭上沾著納蘭暝手掌中的血,嘴角上沾著她自己的血,就這樣,仰望著納蘭暝的雙眼,用這張染血的笑臉,對他說道:
“還有就是,跟你一樣,這一刻,我也等了很久了。”
“這種衝動,究竟從什麽時候開始產生的呢?因為活得實在是太久了,所以我也記不太清了。總而言之,等我意識到這件事時,‘活著’本身,對我而言已是一種煎熬。”
“在那漫長的時間之中,我早已失去了愛與恨,快樂與痛苦,喜悅與悲傷,以及,身為一個‘活物’所應當擁有的一切,最終,不過是個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的行屍走肉。”
“所以我選擇死亡,就像我們的祖先,該隱一樣。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死亡是生命最終沉眠的歸宿,沒有死亡,生命始終是不完整的。”
“但我無法死去,因為胸中的這顆永遠不會停歇下來的心髒,我不可能死,就連自殺,也無法做到。我一出生,就背負著永生的恩惠,以及,永生的痛苦,直到永遠。”
“除非,我能找到一個,命運之中的白馬王子,將我殺死,奪取我的心,給我帶來真正的解脫。我最終遇見了你,看著你的雙眼,我知道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並不是因為你有什麽天生的才能,而是因為,很簡單,我啊,從一開始,就愛上你了。”
“那種感情,如果我還能感覺得到,那一定就是‘愛’吧!”
“我知道,你是能夠拯救我的人,沒有緣由,我就是相信你最終一定能做到。所以我要傷害你,用我所能想到的,最殘忍的手段,深深地傷害你,讓你憎恨我,讓你隻要還在喘息,就一刻不停地想要將我殺死。”
“最終,你做到了,你親手了結了這一切,恭喜你。我會死去,而你將活下來,但獲勝的人是我,而不是你。被自己所愛的人殺死,就是我想要的結局。而你,則不得不背負起,我曾經背負著的一切,踏上永遠的旅途。你最終也會感到厭倦,你最終也將無法忍受這永生的詛咒,然後,去找一個你深愛著,而憎恨你的人,將你殺死,將這顆不朽的心髒傳承下去。這一千年間發生的一切,在遙遠的未來,還會再度上演,而你,終將成為下一個‘我’。”
“所以,動手吧,納蘭暝。”
說著,她又將納蘭暝的右手,挪回到了她的腦門上。
“殺死我吧,身為第二真祖,這是你我的宿命。”
納蘭暝的喉結上下動了幾下,似是想要說些什麽,但最終,他沒能將它們訴說出來。他望著從容赴死的希拉,表情很複雜——這昭示著他那同樣複雜的內心。萬千的思緒交織在一起,過去的回憶,就像是一整個禮堂數萬號人,一齊對著他的耳朵各抒所見,嘈雜不堪,亂作一團。但是最終,隨著源自靈魂的一聲“肅靜”,整個禮堂再無一人,再無一聲雜音。
決斷之時已到,他要去完成,他該完成的工作。至於前路,走上去再說。
“如你所願。”
這是他留給仍殘留在人世的,原第二真祖希拉的軀殼的,最後一句話。
下一個瞬間,希拉的肉體在他的麵前如灰燼般分解消散,如煙般飄飛而盡。
一切都結束了。
(二)
八雲紫知道,屬於納蘭暝的,那了卻愛恨恩仇的,宿命一戰,已經結束了。
等她穿過空間的裂縫,來到現場時,永遠亭的廢墟已經燃燒殆盡,餘下一地辨不清原先的形狀的焦炭。縷縷青煙飄然直上,飄向天空中的那一輪,蒼白而冰冷,乃至稍顯悲涼的圓月。這月亮,實在是久違了,盡管那異常的紅月隻持續了不過一夜,在幻想鄉的眾人心中,它像是已經照耀了這片大地,一整個“永恒”的紀元一般。
納蘭暝就躺在不遠處的草地上,赤圌身圌裸圌體,仰望著夜空。
“辛苦你了,我的勇士。”
她輕悄悄地走到納蘭暝身邊,低下頭,笑盈盈地,對他說道。
他那一頭黑發,不知何時,已成了一片沒有瑕疵的純白。“一夜白頭”,這樣的事發生在一隻一千年容貌都不會改變一絲一毫的吸血鬼身上,還是讓八雲紫小小地驚了一下。
納蘭暝沒有搭理她,隻是無聲地凝視著遠方,雙眼之中映著月影。半晌,他張開嘴,道:
“紫,我有個請求......”
“說吧。”
“你能殺了我嗎?”
紫笑了。
“很遺憾,不能。”
“你真殘忍。”
言罷,納蘭暝閉上了眼睛。(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