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春江水暖桃花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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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寶昌看著蘇淵癡迷的神情,暗自點頭,匠人就應該有種瘋勁。

        老話講的好,

        不瘋魔不成活!

        轉眼到傍晚時分,老爺子十分高興,安排道:“有朋自遠方來,今天我做東,吃點好的!”

        三人離開故宮,開車來到一處私房菜館,老板見耿老上門,趕緊安排包間,親自下廚,好好招待貴客。

        三人邊喝茶邊聊天,很快第一道菜上桌,耿老指著碧綠色的小蘆蒿,介紹道:“大美食家蘇東坡說過,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把蘆蒿跟河豚相提並論,足見其美味。”

        “入口脆嫩的蘆蒿,辛氣清澀,不絕如縷,可正是那股撩撥人的蒿子味,總能讓人眼前想起晃動著江灘上那一叢叢青綠。”

        “天生地長的野菜,散落在江灘和蘆葦沙洲上。草長鶯飛的江南三月,正是蘆蒿清純多汁的二八年華,二月蘆,三月蒿,四月五月當柴燒。十天半月一怠慢,就是遲暮美人不堪看。”

        老爺子夾起一塊,輕輕放進嘴裏,勾起回憶道:“我自幼在江邊長大,外地人可能聞不慣那股衝人的青蒿氣,吃不進口。可對於沿江一帶的人來說,這股子地道的濃鬱蒿氣,那是清香脈脈的田園故土的氣息,是飽含江南雨水的味覺的鄉愁!”

        “按汪曾祺說的,就好像坐在河邊,聞到新漲的春水的氣味,就好像紅樓夢裏那個美麗動人的晴雯愛吃蘆蒿,我猜測長江邊或許正有她思念的桑梓故園。”

        蘇淵也夾起蘆蒿,放進嘴裏道:“現在賣的蘆蒿,有野生和大棚,野地裏現采的,莖杆紅紫,細瘦而有點老氣,嚼起來嘎吱帶響,但香氣卻清遠怡人。”

        “大棚菜看起來嫩綠壯實,一副營養過剩的模樣,吃在口裏味道淡得多。有一年我去朋友鄉下老家玩,看到不少地裏都養著蘆蒿。”

        “他們把長到四五寸長的蘆蒿齊根割起,堆放一塊,也有放沙裏壅著,上麵覆蓋稻草,隔一段時間澆一次水,外加薄膜覆蓋,進行軟化處理。兩三天後肉質轉嫩脆,看上去飽含汁水,味道更加醇厚。”

        老爺子哈哈大笑,放下筷子,有些得意道:“這道菜是我建議給老板,讓他先將蘆蒿掐成寸段,清水浸去澀味,再用鹽略醃,炒食時才會既入味又保其脆嫩。”

        “清炒將蘆蒿的本味充分體現出來,吃在嘴裏,脆而香,微辣而開胃,所謂滿嘴留香。更值得一提是蘆蒿炒臭幹子,年輕時候曾經吃過幾次,憑借油香與旺火,蘆蒿清香與臭幹子的臭味渾然一體,蘆蒿因臭幹子的提攜,吃到嘴裏竟然是一種鮮而悠長的香!”

        說完滿臉回味道:“那真是可觸摸到的“新漲春水”的清香!”

        三人哄堂大笑,蘇淵很喜歡這種氛圍,輕鬆自然,家有一老如有一寶。特別是耿寶昌,走南闖北,見識淵博,隨便一道菜都能說出如此韻味,不愧是大家!

        正好老板推門進來,客氣幾句,放下第二道菜,地皮菜炒雞蛋。

        蘇淵看著所謂地皮菜,類似於木耳,隻有指甲蓋大,卻長得有點誇張,呈波浪形片狀,中間淺黃呈橄欖色周邊深黑近墨綠色。

        不同的是,木耳是對稱生長附根在腐木上,皮大肉厚;地苔皮無根,它是在特定的環境下才能生長出來。

        “這可是真正的時令蔬菜!”耿寶昌點評道:“地苔皮是真正的草根菜,春末夏初,隻要一場雨後,在那有點陳舊淩亂但卻永遠不缺少生機的堤坡草地上,就會長出朵朵撮撮這種黑不溜秋的東西來。”

        “而且隻在雨後剛放晴時才出現,得趕緊撿,如果太陽稍微一曬,地苔皮馬上變幹,卷縮成灰黑色,沒法吃。它好像是雨季的匆匆過客,仿佛猛地從四麵八方趕來,卻又一下子就走完了這世上所有的路。”

        “不錯,不錯!”呂成龍接話道:“在我們老家,隻要長地苔皮的地方,土壤都不會太瘦,草濃綠而多汁,時常能看到野小蒜和牛屎菇。”

        “記得小時候常撿這東西,雨後陽光穿透雲層斜射下來,仍有零星的雨點飄落,戴著草帽到野地裏去撿。就像是雨後的精靈,黑亮亮地散落在堤坡上的草窠裏,有蚱蜢和拇指大的灰黑土蛤蟆不斷地跳,大陣的八哥在雨後遠遠地飛來飛去。”

        “我們小孩子那時都相信,打過炸雷的地苔皮不能吃,吃了會肚痛生病的!”

        耿寶昌夾起一塊,放進嘴裏,美美品嚐道:“這東西是雨後濕漉漉貼在草中地上,零散細碎,撿起來費事,上麵會粘帶著枯草葉、青苔、泥沙什麽的。”

        “通常回家先灑點水,使它柔軟膨大以免破碎,然後動細工一點點挑揀。又要用手擇,還要動嘴吹,用手指彈。撿一筐回家雖然不易,擇淨洗淨就更難,所以咱們要好好珍惜,不能浪費。”

        蘇淵也被勾起回憶道:“曾經在一家頗具特色的土菜館裏吃過地苔皮雞湯燴豆腐,那次我們四五個人各點了一兩樣自己喜歡的菜,說著閑話,聽著田園小調,看著那些熟悉的野菜,飄散著淡淡苦味,夾帶著一絲絲泥土的芳香,心情不由顯得格外的輕鬆和舒暢。”

        “還記得那碗地苔皮雞湯燴豆腐,真的可謂以柔燴柔,以黑間白,配上鮮紅的海米,視覺上異常愉悅,吃在口中更是風味獨具。”

        “所以每次吃地苔皮的感覺都很好,能想到那片雨後的天空,想到青草泥土混合飄香的味道,心情就濕潤而有所思……或許,那就是對童年生活的一種追憶和悼念吧。”

        雖然兩道菜很平常,但真正美食講究平淡中間神奇,細節裏出顯功夫,能把家常菜做出特色才是高手。

        很快第三道菜送上來,慢慢掀開蓋,濃香四溢,白瓷大盤裏擺滿一條條金黃色小魚,三寸多長,頭大肚肥,撒上紅油醬汁,令人食欲大振。

        耿寶昌用筷子指著小魚,問道:“有誰知道這是什麽魚?”

        蘇淵仔細打量,有點像身帶吸盤的清道夫,但比清道夫短而肥,肚腹圓大,黑糊糊,顯得傻氣十足,還真沒見過這種魚。

        呂成龍也搖搖頭,他也沒有見過,猜測道:“應該是呆子魚吧?”

        耿寶昌擺擺手道:“學名是吐哺魚,不過它還有個更好聽的名字,桃花癡!”

        用筷子夾起一條,介紹道:“桃花癡產卵於蚌殼、碎瓦片、樹根上,尤喜愛在水跳背底的石板上產一攤黏黏的卵,然後就守著巢,直至小魚孵出。它們春季裏桃花開放後菜花開,鄉下小孩喜歡去河塘邊抓脹滿肚子的桃花癡,故又得來一個渾名,菜花癡哺。”

        “學名叫塘鱧魚,是江南水鄉的尋常魚,平時都在深水塘底待著,專食撞到口邊的小魚蝦,故肉厚,味鮮美,用鹽漬了再抹點水磨大椒,擱飯鍋頭上蒸熟,透著一股清香。”

        “它的鱗麻粗糙,有點拉舌頭,一定要刮盡。那種尚未長成的拇指般大小的桃花癡子燉蛋最好吃,清明前後幾乎是那裏人家的家常菜。”

        “桃花癡與螺肉、河蝦、竹筍、蘆蒿,同被譽為江南五大春菜名鮮。它外表黑傻,但肉潔白細嫩,少腥氣,尤其是頭部兩片似豆瓣的麵頰肉,更是滑嫩鮮美。”

        “上世紀初流亡國王西哈努克遊江南,無意嚐一道名為鹹菜豆瓣湯的湯菜,大為讚歎。”

        “其實所謂“鹹菜”實乃蓴菜,“豆瓣”就是桃花癡子的麵頰肉,再加配上金華火腿片、春筍片和雞清湯,鮮美異常。隻是這碗鹹菜豆瓣湯,不知要抹下了多少條桃花癡子的臉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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