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無依無靠不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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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千峰胸口疼痛,直往腦中鑽去,知覺漸去,幻覺叢生,又仿佛多年前他嚐試泉水試煉時,魂魄往未知之處遊去。

    但這一回與以往不同,他腦袋沉甸甸的,像是裝了座山,他掙紮著往上浮,卻更快的朝下沉。他睜開眼,下方深淵黑茫茫的一片,他似能見到千萬雙血紅的眼睛在看著他。

    曾經是那湮沒在泉水深處審他,與他人無關,隻在乎他自己的修為心境。但此刻他麵對未知的審判者,那或許是他得罪過的人,連累過的人,殺死過的人。

    愧疚讓他全身無力,讓他心力交瘁,讓他腦筋空白,讓他一了百了。張千峰自詡竭盡所能,可絕稱不上問心無愧。他所做的一切,皆為拯救那龐大的、腐朽的、幾近滅亡的萬仙,但萬仙的命運已不可逆轉,換做是誰都沒用。

    這條路太艱難了,或許他最初就該放棄,若是那樣,他至少不必雙手沾滿鮮血。

    他不斷沉降,終於脫離了海水,落入死者中間,那一張張臉都曾烙印在張千峰心裏,確是他殺的同門弟子。

    他們不說話,張千峰於是說道:“是,是我犯的罪!但我還能怎樣?我不能放任你們殺人。”

    他不該辯解,辯解又有何用?

    張千峰又道:“你們那時麵目全非,喪魂落魄,成了吃人的妖魔,我若不動手,隻會累得無辜之人慘死。”

    他這樣說時,胸中升起一團怒火,他回憶起當年城中腥風血雨的情形,回憶起那些慘死的孩童、少年、婦女、老人。他明白在那一時刻,這些同門都成了敵人,最殘忍的敵人,他所作所為,全是對的,是唯一的出路。

    張千峰不服!他願意經受審判,但卻輪不到這些死者審他。因為他們本就是罪人!

    有數人緩慢的朝他撲來,張開血盆大口,咬向他脖子,霎時來勢迅猛。張千峰揮手打出,砸碎數個腦袋。

    眾死者隻想吞噬他,但張千峰升起求生的欲望,拳腳齊振,身手矯捷得與活著時一般無二。張千峰正投入他一生中最後一戰,哪怕是死,他也要奮戰到最後一刻。

    終於有死者開口道:“我也是無辜死者,為什麽不讓我活著?隻要吃人,我就能活下去。”

    張千峰冷冷答道:“隻要殺了你,我也能活下去!”一句話未說完,已將那人腦袋連著身軀一起粉碎。

    他慢慢的感到手心溫暖,渾身暢快,有海浪在他體內流動,讓他精力充沛,源源不絕。記憶如走馬燈般淌過,他想起萬仙與萬鬼交鋒的那一晚,他被敵人包圍時,他奮不顧身的廝殺著,仇恨讓他變成了惡鬼。

    他殺到盡頭,複又折返,不放過任何死者。死者的鮮血在他身上變作鐐銬,都被張千峰掙脫。過了一會兒,又變作洪水,張千峰屏住呼吸,在水下繼續殺人。

    張千峰很快察覺到自己的氣力從何而來,有無數細線黏在他身上,隨著他奮勇而閃著微光,賦予他精力與勇氣,讓他並未被愧疚壓垮。

    他數了數,共一千五百一十根,這數字十分精確,他在刹那間就算了出來,或許他早就知道,這些是剩餘的萬仙弟子,亟需他拯救之人。在這一刻,他們托起了張千峰,因為他是萬仙的主人,而他們是真正的萬仙。

    他撲上前,毀了剩餘一個死者,開始順著洪水往上遊。可就在這時,那些細線成了累贅,張千峰背負著難以想象的重量,無法逃出苦海。

    張千峰並不斬斷細線,他絲毫不曾這樣想,他明白生路就在上方,但萬仙毀了,他也就毀了,世事往往如此簡單,簡單到令人心寒。

    那血水中有毒,他無法呼吸,把手向上伸,伸向水麵的光明。

    忽然間,有兩隻手抓住了他,嘩啦一聲,他被提了起來,張千峰驚訝於這手上的力氣,可回頭一瞧,心中大悲,原來那一千五百一十根細線已全數被人劈開了。

    他怒吼起來,可霎時從頭到腳都僵硬如冰,他看清那救他的兩人,一人是死去的海平老仙,一人是失蹤的盤蜒。

    張千峰道:“海平師公,盤蜒師弟,你們...你們....全都死了?”霎時他心防崩潰,撲通一聲,跪在兩人麵前,泣不成聲。

    海平老仙笑道:“好,好,好孩子,我將萬仙交給你,果然不錯。”

    張千峰想起平素他對自己的種種照顧,想起他臨死前淒慘說道:“好孩子,莫哭,萬仙就交給你了。”終於,他逃避已久的罪孽感追趕上來,如利刃刺穿張千峰心肺,張千峰道:“弟子無能,累萬仙毀於一旦。”

    海平老仙微笑不語,望向盤蜒。

    盤蜒忽然握住張千峰的手道:“師兄你這人婆婆媽媽,猶猶豫豫,仁義過頭,好生虛偽,我一直瞧你不順眼,你信不信我這話?”

    這是兩人臨別時,盤蜒贈予張千峰最後的幾句話,張千峰焉能不記得?那一晚之後,浩劫動蕩,張千峰再未見到過他。

    盤蜒又道:“然則我這人瘋瘋癲癲、詭計多端,滿肚子壞水,更是可惡可恨,可殺不可留之輩,萬仙是我親手毀滅的,這話你信是不信?”

    張千峰顫聲道:“我不信!我不信!毀去萬仙的,並不是你,你絕不是這樣的人!其中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去了哪兒?你怎會死的?”

    直至此刻,張千峰才終於明白,正是這兩人臨別前的遺言,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信念,令他狠得下心,忍得住苦,去悲壯的托舉著萬仙日漸崩潰的高山,去承受心靈與身體上的腐朽與痛苦。

    他一直在找盤蜒,並非想認定他的罪,而是想驗證他無罪。盤蜒說的不錯,張千峰是婆婆媽媽,猶猶豫豫,仁義過頭,虛偽掩飾之徒。這位性子刁鑽刻薄,手段狡猾厲害的師弟,一直是他追趕的方向,是他前行的路標,有他在身邊,有他作為同門,張千峰才不會迷失方向,才不會辨不清是非對錯。

    他才不會猶豫。

    盤蜒道:“我不能當萬仙門主,我要去很遠的地方,今後必有難關,也唯有將你趕鴨子上架了。”

    張千峰大聲道:“告訴我,告訴我!到底是怎麽回事?那一晚上,是誰抵擋了萬鬼?是誰殺了菩提?是誰毀了人頭山?人頭山下的死人屍體,又是怎麽回事?”

    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盤蜒沉吟許久,歎道:“或許不久之後,咱們萬仙....將淪落凡塵,再不分仙凡。這萬仙門主是個苦差,我即將遠行,從此將萬仙門留給了你,不盼你力挽狂瀾,隻盼你....能帶大夥兒過的好好的。”

    張千峰退後幾步,他瞧出這盤蜒是他心中的幻影,他道:“我連這都辦不到。”

    盤蜒搖了搖手中的匕首,張千峰“啊”地一聲,道:“是你斬斷了繩索?是你讓他們沉下去的?”

    盤蜒笑道:“你還不明白麽?隻有先救你自己,才能救得了他們。他們一時半會兒淹不死,可眼下大好時機,過期不候。”

    張千峰望向盤蜒身後,那是一扇光彩奪目的門,張千峰不知門裏有什麽,但海平與盤蜒領著他朝前走去。

    走到一半,海平道:“我隻能送你到這兒了,這之後的境界,非我所知,非我所及。”

    張千峰道:“師公,多謝...多謝你來看望孩兒。”

    海平點頭道:“你很好,很好,你會是古今最了不起的門主,你會比肩那位正一真仙,你最終能救得了大夥兒。”

    他拍了拍張千峰腦袋,似乎疼愛自己將上戰場的孫兒,張千峰卻知道他在指點自己最後的生路。

    他轉了轉身,回過頭,海平已經不見了。

    張千峰繼續跟著盤蜒走,前方景象變幻,一會兒是蛇伯城萬裏的雪山,一會兒是戰場上血腥的雲雨,一會兒是天劍派熙攘的會場,一會兒是黑蛆教幽暗的洞窟。

    最終,在那門後,一棵巨樹蜿蜒扭曲。

    那是龍木巨怪的嘴,這兒是萬仙覆滅的起點,是他與盤蜒分離的時間了。

    盤蜒道:“我隻能送你到這兒了。踏過門後,若你不頓悟,是不能回頭的。一旦回頭,留戀過往,你就無法回去拯救萬仙。”

    張千峰挺直身子,道:“師弟,多謝你指路。”

    盤蜒道:“多謝你相信我,找尋我,你會成功的。”

    話音猶在,人已消逝。張千峰踏過了門,門中一片混沌。

    混沌凝聚,他見到心魔曲封與另一麵目模糊之人盤膝而坐,周圍是無數的漆黑的石碑,曲封與那人心靈互述,傳遞挪移招引、測量方位之法。

    張千峰眼前生出幻覺,那億萬石碑匯聚成了一個巨大的轉輪,轉輪推動絲線,編織圖案,於是脈象凝聚成形,萬物隨脈象而生。

    他明白了,他頓悟了,他飛快學習著其中的道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輪回不息,大道乃成。

    曲封笑道:“義弟,我真是處處都不及你,這伏羲法門,你是從何處學來?”

    那義弟說道:“伏羲之法,自然從伏羲處學來了。”

    曲封站起身踱步道:“你寧願犧牲自己大半功力,傳到我身上,也要助我完成這曲封夢境。義弟,你為何如此幫我?”

    那義弟笑道:“若此事做成,我雖死猶生,我活在你身上,活在這夢境之中,千秋萬世之後,無數蒙這夢境相救之人,豈能不感激我?”

    曲封忽然哽咽道:“義弟,你究竟是誰?為何你如此了不起?”

    義弟猶豫許久,搖了搖頭。

    刹那間,這兩人離張千峰遠去,無數文字心法,也驀然化作空中星辰。

    張千峰最後沉思片刻,站起身來,眼前出現一道門,一個出口,一條通路。

    他走入門中,返回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