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饑餐渴飲有何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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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至於此,盤蜒似乎刹那間失了勇氣,難以啟齒。血寒戰戰兢兢的輕撫他手掌,也什麽都不說。

    盤蜒終於繼續說道:“我看著那世道緩緩成型,漸有了生機。煉魂如柴火,如火油,帶給聚魂山生的希望。於是聚魂山也有少量魂魄誕生,數目雖極為稀少,煞是罕見,卻是聚魂山活力的象征。

    我生出極大的自豪感,知道長此以往,聚魂山與凡間終將達到平衡,此地雖山水嚴苛,但生命一多,自會逐漸改觀。我完成這樣的創舉,為何不更進一步呢?於是我想前往天神的境界,去輪回海中印證大道,尋求更大的奇跡。”

    血寒道:“我聽說,除了天神與本就存在的聖靈,從無凡人能升入輪回海。”

    盤蜒道:“我所求與天神不同,天神舍棄體魄靈氣,單以魂飛升。可我卻想連帶血肉一齊過去。”

    血寒皺眉道:“這又如何辦得到?聽說輪回海是仙靈境,血肉萬無法長存。”

    盤蜒道:“並非無法長存,而是被輪回海侵蝕、剝離,轉化為奇特物質,就像夢中並無常理一樣,血肉在輪回海中如水一般,會瞬間流淌得不知去向。可我卻想:‘若我鍛煉肉身,使其與夢境纏繞在一塊兒,成為靈體,成為我魂的一部分,希望倒也不小。’”

    血寒點頭道:“莊周夢蝶?”

    盤蜒笑道:“不錯,正是這設想,這法子。恰巧那時,我在聚魂山中找到那位心魔曲封,他是聚魂山的異象,是閻王與蚩尤之外,能夠召集冤魂的活體。我發覺了他靈肉互換之能,不由得感謝老天,在恰當的時候,將這啟蒙之人賜予了我。我於是與曲封結拜,與他探討在輪回海中製造夢境之道。

    曲封天賦異稟,卻不懂學問。我掌控夢境之能遠不及他,卻能夠舉一反三,摸索進展。我二人聯手,編織他那‘曲封夢境’,不知不覺間,我在他夢中度過了數百年。

    在那夢中,在輪回海中,我如此專注,全然忘了聚魂山與伏羲,更不知伏羲他中了邪,早已不是我認識的那一心拯救凡間的大聖人。

    或許他仍有好意,但瘋狂卻扭曲、染黑了他的行徑。他變得急躁、害怕、惶惶不可終日,他時時刻刻幻想黑蛇會立即降臨,又或是凡間與聚魂山間脈象中斷。

    他害怕許多事,臆想出種種困境來,我忙碌之餘,偶爾去拜見他,他卻避著我不見,忙於他自己的打算。我二人本親密無間,可至此各有誌向,日漸疏遠。

    伏羲的恐懼日積月累,讓他無法再等,他想出法子,想一舉將凡間所有生靈屠滅,將魂魄齊聚於聚魂山中重生,聚魂山無比廣大,當能容納這許多住民。在他心中,這並非殘酷的暴行,而是唯一拯救之道。

    他於是設法複活了魔皇蚩尤,同時喚醒了最後一位修羅非天閻王。他灌輸給那尚不清醒的蚩尤可怖的念頭,說身為魔皇,非但當掌管聚魂山,也當征服凡間。

    蚩尤上了他的當,於是開辟裂隙,就此降臨。但那時,凡間強盛,遠勝如今,加上天神的遺物異常豐厚,我師兄軒轅與蚩尤交戰,將蚩尤放逐。可戰事曠日持久,死了千千萬萬的人。我師父隱藏於幕後,並未參戰,或許他那時尚有一絲慈悲,不忍親自下手,殘殺昔日同胞。”

    血寒鬆了口氣,笑道:“這就是你說的罪孽?你那時正在練功夫,根本就不知情,這怪不得你啊?”

    盤蜒淒然歎息,道:“這場大戰之後,聚魂山亂作一團,障壁收緊加固,除非魔獵之時,伏羲與閻王再無法離開聚魂山。大量的煉魂從各處通路井噴而出,各閻王互相征戰,無暇管束這些煉魂。

    伏羲見此計落空,大失所望,既然蚩尤都勝不得軒轅師兄,那他唯有親自動手了。他將那無盡死者的煉魂收容,用黑蛇的法術,想將這些煉魂全都轉為黑蛇。這些黑蛇將為他所用,並不吞吃魂魄,反而能將魂魄當即煉化為煉魂。倚仗這大軍,一旦他找到穿梭兩界的途經,那他既可‘拯救’更多的人...所有的人。

    就在那時,我離了曲封夢境,嚐試我終於悟得的境界‘虛實無界’,但我功虧一簣。在我抵達輪回海的瞬間,我....我發了瘋,冰冷的風穿透我的腦子,冰雹反複刺穿我的魂魄,我痛苦萬分,逃了回來,恰巧....落在伏羲收容煉魂的地方。

    我殘缺不全,喪心病狂,饑餓的不知滿足,我張開嘴,變作一頭胃口如無底洞般的黑蛇,我沒命的吃,狠狠的吃,美美的吃,發瘋的吃,那煉魂的滋味兒美妙極了,我就像是魚群中混入的鯊魚,小雞中混入的老鷹。那些魂魄本就是無辜慘死的凡間人,卻在我這兒遭受了更不幸的厄運。

    一夜之間,那牢籠中的煉魂一個都沒剩下,成了我果腹的糧食。伏羲自以為那牢籠隱秘安全,待他發現我時,依然無法阻止了。”

    血寒見盤蜒痛苦的低下頭去,他嘴唇紫紅,牙齒帶著仇恨,咬入自己血肉,他眼中滿是愧疚與瘋魔,如果可能的話,他甚至想將自己吞噬。

    這就是他隱藏最深的悔恨了麽?

    血寒仍堅定的說道:“你那時神誌不清,那並非你的錯。如果你不那麽做,他們會變作黑蛇,淪為劊子手的砍刀,殘害更多的人。”

    盤蜒搖頭道:“但他們能夠活下去。”

    血寒道:“作為黑蛇活下去,比死了都不如。”

    盤蜒慘笑起來,血寒“啊”地一聲,自知失言,抱緊他道:“你不是黑蛇,你是太乙,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拯救這世道。”

    盤蜒輕拍她的背,感受她身上的溫度,即使是他這樣的罪人,也能從美好的生命中獲得安慰。偶然間,他覺得血寒說的不錯,如果命運相連的兩人待在一起,便覺得自己是完整的,無論命運怎般險惡,仍讓人心懷希望,願意苦熬過去。

    良久,血寒道:“後來呢?”

    她仍躺在盤蜒懷裏,聲音似能傳達到盤蜒的心魂中,這倒不是她奇異的功夫,而是緣分在傳達心意。

    盤蜒道:“我吃了魂魄,滿足之餘,也知道了伏羲所做的一切。我痛恨自己,更痛恨伏羲。伏羲冰冷的看著我,他認出我來,卻不再當我是徒弟,眼中唯有刻骨銘心的仇恨。

    那仇恨從何而來?是因為我壞了他的大事?還是他認定我犯下了大罪?又或者他隻是一味的狂熱,以至於暴躁易怒?

    那都無關緊要了,他想要殺我,我想要殺他,我倆都被突如其來的恨意與殘忍淹沒,事已至此,唯有動手。

    咱們所在的地方,在聚魂山最遠端的某地,連閻王都懶得管到這兒來。我倆惡鬥,打了整整一個月,最終還是伏羲他技高一籌,將我擊敗。我隻記得那聚魂山的一角,從此成了閻王也無法涉足、無法生存的地方。

    他為了懲罰我,為了泄恨,將我的肚子剖開,扯出腸子,脾胃,喊道:‘貪吃的魔鬼,我不會讓你得逞,我豈能讓你飽著肚子死去?’

    但我是不會死的,我到過輪回海,我與黑蛇融合為一,我吃了太多的煉魂,我的魂魄與天神相似,即使被吞沒,被灼燒,我也有法子逃出來,找合適的地方重生。

    於是伏羲對我施法,那是續夢蛇的詛咒,他令我陷入長眠,魂魄被封在異界的夢境中,一個靈氣低微的地方,在那兒,我持續不斷的做著夢,忘記自己是誰,不斷的害怕著,畏懼著,瘋狂著。”

    血寒笑道:“這就是你我相識的地方,對麽?”

    盤蜒心中又不禁感激老天,但此時此刻,不願再向血寒表達心意,他又道:“伏羲欺騙了我離開前遺留的族民,那是泰家的祖先,泰家精通太乙法術,與我緊密相連。伏羲假扮做我,遁入他們夢境,傳授他們以犧牲生命的手段,將我永世封印起來。若非蒼鷹用弑神劍將我斬殺,我會一直睡下去。”

    血寒道:“老娘在其中,功勞也著實不小,若不是我施化身美人之法,拿性命一試,蒼鷹怎能領悟弑神劍?”

    盤蜒想說:“你確是我命中的貴人,也是我必要報答的人。”但話在心中,卻難以宣出。

    他又道:“但伏羲封印我時,我最後的怨念也遺留在他身上,那是相似的咒法。他也慢慢忘了自己是誰,要做什麽,隻記得自己叫做黑雨。伏羲與太乙,我二人的身份被世間淡忘,似乎天道也容不下我們。”

    血寒問道:“可黑雨顯然仍未罷休,對麽?”

    盤蜒苦笑道:“他仍殘留有些許意願,他製造八魔,飼養黑蛇,攛掇閻王殘害世間,那些就像他吃飯睡覺一樣,深深烙印在他軀殼中,與記憶無關,與身份無關,有如野獸遷徙,到了時候,就會去那麽做。”

    他的故事也臨近結尾,扶著血寒坐正,他道:“這是第一件真相之禮,那第二件禮物,是我的承諾。”

    血寒身子一顫,道:“承諾?”

    盤蜒道:“我孤身去找伏羲,然後會活著回來見你。”

    血寒破涕為笑,點了點頭,道:“不過老娘可計較得很,限你兩個月之內兌現,若過期不歸,老娘可要發瘋,非去找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