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父思忖好一陣子之後，這樣回答道：“姐，我不回去了。”

    我姑奶奶微微一笑：“好吧，既然想留下，就有留下的道理——”

    從此以後，我祖父就在他姐姐的支持、幫助下，學手藝，做各種活路（活兒），漸漸地在這小街上“安營紮寨”了。試想一下，如果當初祖父執意要回到老家那小山村去，今天的我，又將會是在哪兒呢？

    是啊，如果把人生比作一出戲，那麽，當我們出場時，許多布景、劇情、人物，都已經安排好了；我們不能改變這一切，多半隻能夠沿著這一切往下“演”。這樣看來，那許多的“如果”，不宜說得太多。

    祖父本來就是廣義上的客家人，再做一次移民，似乎也不足為奇。

    這幾年，母親時常跟我說起這個家庭的一些往事。再過一些年月，早已娶妻生子的祖父，把老家的兩個祖墳也搬過來了。這樣一來，連清明都可以不回去了。其實，我更久遠的“老家”，應該是在山西或陝西的某個地方。隻是，這一切，由於種種原因，我已是無從知曉了。那兩座祖墳，就位於小街北邊一兩裏外的山上。據說，我的一位先祖曾中過探花。“中過探花”什麽的，我倒是沒多大興趣；我要麵臨的，倒是如何在學習方麵更上一個台階，至少也不能在成績上丟人現眼吧。哦，說起來，我已是小街上的第三代了。我想起這些的這個夜晚，離祖父跟姑奶奶的那次對話，已是好幾十年了！這幾十年，又有著多少的滄桑變遷啊！別的且不說，目前我所能夠看到的，就跟幼年時大不相同了。如果把時代比作大海，那麽，每一個人，就是大海裏一朵小小的浪花。哦，課本裏有這樣幾句詩：

    京口瓜洲一水間，鍾山隻隔數重山。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按照書上的解釋，這一個“綠”字，體現了詩人絕妙的煉字功夫：著一“綠”字，則江南春天的一片生機，盡在眼前了。其實，也可以把嶺南看作是廣義上的江南。而嶺南的春景，未必就在江南之下啊！“還”字預示著，詩人是想盡快回到故鄉去的。“月是故鄉明”，這句話很有名。隻是，我心中的“故鄉”，到底是那小山村，還是腳下的這條小街呢？記得那一天夜晚，從那小山村返回小街的火車上，望著車窗外的蒼茫暮色，我隻是這樣想著：哦，離開故鄉，隻是為了回家。由於自小就生活在小街上，那小山村，或許就像眼前的這一大片夜幕，蒼茫中帶著幾分模糊。對於那古樸的小山村，我更多的，隻是一個遊子，浮雲一樣的遊子......

    “當年，重新遷葬這兩座祖墳的時候，楊家的人，暗中做了一點手腳。後來，楊家的人，就過得更好些——”母親曾經這樣對我說。對於這樣的話語，我隻能是半信半疑：因為，當時還沒有我！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楊家的人，的確是“過得更好些”。我大表伯（姑奶奶長子）還在柳州讀書的時候，就是地下黨員了。解放以後，更是到了省城，做了一個讓普通人稱羨不已的大官。六十年代的某一天，我父親和我小表伯，到省城去找他，希望他能夠幫一點忙。問明來意後，大表伯這樣對自己的親表弟、親兄弟說：“你們兩個，先回去吧，凡事要靠自己；這樣的忙，我可幫不上啊。唉，現在是新時代了，還想著以前的那一套——”

    還能再說什麽呢？我父親和小表伯，隻能掃興而歸。

    “時運不濟，命途多舛”，這就是我的父親了。那年高考，他報的是外省的某炮兵學校。結果，體檢的時候，因為一點小毛病，沒能過關！三年困難時期，身體又能好到哪裏去呢？如果她不那麽心高氣傲，報的是一所對身體條件要求沒那麽高的學校，一切就有可能重寫了吧？而這一次，他與小表伯的省城之行，最終也碰壁了。按照我的理解，當時他們未必就向大表伯提出什麽有違原則的要求，隻不過是希望對方指一條路。誰都知道，有沒有引路人，結果是大不相同的。就這樣，父親從此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再也沒有多少上升的空間了。對於大表伯當初的一口回絕，我不便於妄加評論。不過我想，大表伯當初的話語，是不是過於苛刻了呢？要知道，那可是他的親表弟和秦兄弟啊！就算真的幫不上什麽，也不應該把話說得那麽絕啊！

    好些天之前，大表伯回了一趟小街，也順路過來看看我父親、他的親表弟。當時，我在房間裏看書；想了想之後，也就沒有出來見見我的大表伯。對於這對姑表兄弟的談話，我沒有去聽；其實，是不想也不願去聽！在那樣的一段時間裏，我隻是想知道：大表伯啊，你身居高位，當碧看到自己的親表弟這副窮困潦倒的模樣時，心裏又作何感想呢？對於當初的決絕，你是不是有點不安、愧疚呢？而到了這種時候，再說什麽又有多少實際的意義呢？當初，如果你能夠盡一點大表哥的責任，又何至於此呢？“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人啊，為什麽要到一切都難以挽回的時候，才想著去追悔當初的不應該！隻是，人生的詞典裏，真有“如果”一詞的一席之地嗎？

    談了好一陣子，起身告辭之際，大表伯這樣說道：“保重好身體，以後，我會想出一些辦法的——”

    說完這些話，大表伯離開我父親，向我家的大門口方向走去。

    我站在房間的門邊，悄悄地把門拉開了一點兒，目送著大表伯高大的身影，一步一步的走向大門口。

    大表伯保養得很好，腳步堅定、有力，甩手的幅度很小，像是要撥開空氣中的某些重物一般。哦，我注意到了，他的步子，步幅很小，不難想象，在移步的同時，他心裏也是翻翻滾滾的，就像是在麵臨著某種抉擇。

    大表伯走出我家大門後，我也不曾想到走出房間去，陪他走一走這條小街。

    其實，他家在我家東北百來米處，很近的。隻是，我一直沒能好好陪他走上一小段路。

    我的父親，臥病在家，幾年了。當初，不是這樣的。記得，好幾年前，我家還住在龍潭邊（大表伯家東南數十米處）的時候，父親清晨忙著要去澆水淋菜，回到家的時候，時間來不及了，就隻能先空著肚子趕往學校。這樣一來，給父親送早餐的任務，就落在了我和哥哥手中。

    哦，是這樣的，我和哥哥正讀小學，可以順路給父親送早餐。（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