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街夜月(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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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在我家西南數百米處。
那幾年,那些個需要上課的早上,我和哥哥吃過早餐後,就拿著母親為父親準備的早餐,上學去了。那早餐,一般是大米粥,有時也有用昨晚的舊飯熱成的。如果沒什麽菜的話,多半就加點糖。這樣的早餐,一般是裝在一個大口盅裏的。口盅是金屬做成的,即使有把子,拿起來也有點熱。在這種情況下,小哥倆就會帶上一根小毛巾,以減小口盅熱量的傳遞。是不能走得太慢的,走慢了,粥涼了,對父親身體不好。我和哥哥同時出發,主要是從換手的角度考慮:畢竟年紀還小,那口盅把兒拿久了,就會覺得累;於是,另一個人接一氣。
哦,這樣說來,我和哥哥的送早餐之行,倒有點像田徑場上的接力跑。
我和哥哥正讀小學,父親教的是初中。當時,那初中叫小學附中。這樣的詞語有點難理解,不過,對於我們來說,倒有一個直接的好處:初中就在小學以南二三十米處,送完早餐,即可返回小學教室參加早讀。
如果父親正好在辦公室裏,最好,直接把裝有早餐的大口盅送過去,就可以了。
有時候,父親是第一節課,不在辦公室裏,他的那些同事就會這樣說:“小哥倆,爸爸上課去了,先把口盅放在他的桌麵上吧。”這樣的話語,蠻有道理的:我和哥哥都是小學生,上課的時間很快也就到了。於是,在老師們的熱情注視下,我和哥哥依言放好早餐,接著走向自己所在的教室。一般情況下,耳後還有著老師們這樣的聲音:
“梁老師也太辛苦了,常常忙得顧不上吃早餐——”
“是啊,忙裏忙外的,也夠為難的了。”
“哦,他的這一對公子,蠻不錯的,能幫點忙了。”
“哦,長得好齊整、好體麵啊,有時候,我都分不出誰是哥哥誰是兄弟。”
“哥哥臉更方些,兄弟更接近瓜子臉——”
“小一點的那個,那雙眼皮夠神的了,以後可以上台演戲了——”
“演戲?演戲不好,還是讀書,爭取以後捧個鐵飯碗——”
“是啊,讀書才是正路!這兩兄弟,成績蠻好的——”
“有什麽奇怪的,虎父無犬子嘛。”......
以前,覺得送早餐有點累,有點麻煩;對於父親同事的那些議論,既想聽,又有點害羞。
而現在,已是好些時候不曾拿起那個大口盅了,又怎麽樣呢?心裏空蕩蕩的,又像是少了一根脊柱似的。
“虎父”?什麽意思呢?父親對子女的要求,很嚴的!好在,大概是耳濡目染的緣故吧,在學習上,我和哥哥都還有兩下子,一般不會因為成績差而被打罵。被打罵,多半是因為調皮搗蛋、惹禍貪玩、違規違紀。如今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些個暮色蒼茫的傍晚,我惴惴不安地慢吞吞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在這種時候,我最怕看到這樣一個熟人,他這樣說:“浩軒啊,這麽晚的。你爸交代,拿根鞭子回去,晚上吃麵條——”聽了這樣一句,暗暗歎了一口氣之後,那步子,就更慢了,和螞蟻爬也差不多吧?隻是,再怎麽慢,那樣的一條路,過了一陣子,總會到盡頭的。
“跪下!”這條路盡頭處,是父親的這樣一聲怒喝。
當然,一般情況下,哥哥是“主犯”,我是“從犯”。在這種情況下,小哥倆常常是一條繩上的兩隻螞蚱。剛跪下不久,父親手上的鞭子(一般可當柴火燒,有時候是小竹鞭),就雨點般直往我們的身上、手臂上、腿上招呼。父親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棍棒出孝子”,而且,在鞭打之前,很少跟我們“廢話”。習慣以後,我和哥哥也就咬緊牙關,先撐住再說。好一陣鞭雨之後,父親就會這樣說:“繼續跪著,好好反省,再過一陣子子,我再來問你們!”巧合的是,被鞭打的日子,一般是較暖甚至是較熱的天(哦,冷天外出的機會相對較少,犯錯惹事的機會,也就相應減少了!)由於缺少衣服的“保護”,特別難受。一般情況下,還是跪在大門外的。打完之後,父親一般要回到屋子裏忙點家務,留下我和哥哥在外麵“涼快”!“涼快”一詞,自然是要打上雙引號的。正所謂“屋漏偏遭連夜雨”,那樣的日子,多半是比較悶熱的。於是,那汗水,就會慢慢滲出來。據說,汗水裏帶有鹽分,於是,那被打過的地方,隻要有一絲血印,就會又痛又辣,雙重的難受。隨著時間的流逝,那鞭印(有時是血印),一條條的,縱橫交錯著。再給汗水這麽一淹,顏色也就慢慢向淡灰色方向發展。晃眼看去,還真有點像麵條。因此,在當時的詞典裏,那所謂的“吃麵條”,也就是被鞭打的意思。別說身處其中,就是乍一聽到,也會讓人背上掠獲一陣寒意。可惜啊,那時候的小哥倆,尚未沉得住氣,多半管不住自己,由於一不小心就會犯錯,因此,隔三差五的,就會品味到那“麵條”的滋味。
父親所說的“一陣子”,其實也是蠻長的,特別是對被跪著的我和哥哥來說。時間久了,那又疼又辣的苦楚,就不必說了;由於膝關節是蜷著的,過不多時,就會酸麻起來。好在這種時候父親不再盯著我們,相視一笑之後,小哥倆就會先伸出其中的一條腿,稍稍活動一下,以減輕那種酸麻感。看看差不多後,就換另一條腿;如此反複著。這種時候,有時身邊也會有一些旁觀者,對於小哥倆這樣的舉動,他們一般不會去“揭發檢舉”的,而是報以會心一笑。怎麽說呢,父親隻是要求我們“跪”著,而這樣的交替換腿,整個人並沒有起來,蹲著都說不上,更不用說站著了:因此,也不算太違規吧?這,可是“不幸中的萬幸”啊!身處困境,也還是要多動腦子的。
跪了好一陣子之後,母親出現了。
這時候,母親經常這樣問:“你們兩兄弟,知道為什麽被鞭子打、被罰跪嗎?”
對於小哥倆來說,這個問題,很簡單:“因為我們犯了錯誤,做了錯事。”
“錯在哪裏?”母親接著問。
“逃學到外麵打石頭仗——”(每次被鞭打的原因不盡相同,因此,此時要具體回答)
“那,以後該怎麽辦呢?”說這句話的時候,母親臉上的嚴霜,已褪了不少。
“我們錯了,以後不這樣了——”小哥倆這樣回答。
“嗯,”母親沉吟著,“知道錯了,改了就好。以後,就看你們的表現了;好,起來吧,去,洗手吃飯——”
什麽叫“如臨大赦”?我當時隻覺得,隻要能夠站起身來,自由自在的踢踢腿伸伸腰,就是最大的“解放”了!人家說“嚴父慈母”,果然大有道理。現在想來,那時候對父親,我是又敬又怕。常常是這樣的,所犯錯誤的本身,都會漸漸淡忘;記憶猶新的,就是那疼得直咧嘴的鞭打,以及被罰跪時痛辣與酸麻脹。
對父親,我是有點怨言的,因為他下手蠻重的。
然而,有那麽一次,我看到了父親嚴格、嚴厲、強大背後的另一麵。
那一次,盡管我沒讓淚水流出來,心口卻像被刀絞一樣。(WWW.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