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盛席華宴(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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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回去,都是要回去的。
或許,對父親最好的祭奠和紀念,就是走好腳下的每一步了吧?此時此刻,即使不回頭,我也分明能夠感受到背後父親那殷切、期待、慈愛的目光啊!這樣的“目光”,盡管已是“無形”的了,然而,對我的激勵與鞭策,或許將會陪伴著我的這一輩子啊!傷口上的血,或許有凝結下來的那一天吧?哦,那朱元璋葬父的故事,以前我也算是聽過好幾次了。由於不見之正史,當時也隻是付之一笑,把它當作一家之言吧。
那麽,在安葬父親的時候,我為什麽會想起那個故事呢?
人,其實並不希望自己在悲痛中一蹶不振或者是倒下。於是,在心裏展開那樣的一幕幕,就可以分一下神,減輕一下內心的悲苦;哦,甚至,是想以此激勵自己,以後也能做出一點有意義的事情來?看來,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與追求,也算得上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心理了。換個角度看,如果父親泉下有知,也該是欣慰的了。
十二年,這父子一場的十二年,就這樣走到了終點?對此,不管別人怎麽看、怎麽說,對我而言,父親在我心裏,永遠有著不可動搖、難以磨滅的一席之地。天,也快黑了;這一天,也快過去了:
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這個下午,即將成為過去的這個下午,那陽光也曾想著要透過那厚厚的雲層,露一下臉。隻是,那雲層終究是太厚了,舊棉絮一般,於是,最終,我也沒能看到一絲半縷陽光。或許,見不到也好吧,至少,我不會像李商隱這樣,要對著西斜的、快落到地平線之下的那餘暉,感慨一番了。地不會走,路不會走,正在走著的,是人,是人的腳步。哦,是這樣的,如今,我已經回到電影場圍牆北邊的小路;我的家,也就......“走吧,接著走吧,我的家,不遠了——”暗自這樣說著,梁浩軒回望了西北方一眼後,繼續往東南方向走去。
對於辦喪事,當地人有“白事酒”的說法。不錯,是“酒席”。是啊,正所謂“民以食為天”,不管怎麽樣,那些前來的親朋好友、街坊鄰居,都不可能會餓著回去的。
夜裏九時許,梁浩軒的哥哥,在梁浩軒表伯的帶領下,前往各個酒桌,抱拳行禮,是為“孝子答謝”。
孝子答謝之後,客人陸續散去。
一堆炭火,在客廳稍稍偏南的一側,燃燒著。圍在火堆旁的,是梁浩軒最為親近的十來個大人。
梁浩軒坐在離自己房間門口較近的一側,離火,稍稍遠了些。“娃仔屁股三把火”,當地人時常用這句話來形容孩子火氣大,活蹦亂跳的,多半不需要烤火。不錯,要是在平時,他是很少貓在火堆旁的。隻是,這樣一個夜晚,風已是比前幾天小了不少,在火堆不遠處甚至褲腿都能有一絲焦味了,他依然能夠感到絲絲寒意。哦,是這樣的,當那一絲寒意襲來的時候,他就會不由自主的將雙肩向上聳一下,快像一個倒寫的“八”字了;不過,沒什麽用的,那寒意,是電流一般掠過他的脊背,然後再沿著脊背,透過肌骨,往心田裏鑽。
暗暗歎了一口長氣之後,梁浩軒下意識地向客廳東南一側望去:側門、木窗、木窗下的矮牆,依舊在那兒。隻是,昨晚上的那張草席、草席上的父親,早已沒了影跡。黯然神傷一陣子之後,他將遠處的目光收回,打量起圍坐在火堆旁的十來個大人來。不難看出,大人們神色凝重,像是在思索著什麽;不過,他們還隻是在思忖,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這樣看來,他們又像是在觀望著,不想說出那第一句話。
時間,就像堅冰下的細流,在大人們凝重的表情下,艱難的流逝著。
終於,搓了搓手,輕輕歎了一口氣之後,一位舅爹,這樣對梁浩軒的母親說道:“妹子啊,要是你早點說,他爹就不會走到這一步了!我認識一位老中醫,藥,蠻靈的——”
梁浩軒心裏哼了一下:說得比唱還好聽!我父親生病,早已不是十天半月了!這一兩年,你都在做什麽呢?你真正過問、關心過嗎?現在,人都不在了,他就想著充好人,做事後諸葛亮——
“唉,我一個女人家,”梁浩軒母親的聲音,幾近哽咽,“忙裏忙外的,一直都沒想到要,要去走這一趟——”
梁浩軒的伯伯白了那舅爹一眼,這樣說道:“都到了這一步了,那種話,就沒必要再說了。我看,我看,還是商量一下活人的事情吧?”說著,環視一下四周。
“是啊,”梁浩軒的表伯應和道,“是該想想活人的事情了。以後,以後——”
梁浩軒的母親像是聽出了什麽,稍稍提了提聲音:“我的事情,我自己會想的,不必你們操心。”
“你,你,我二哥屍骨未寒!二嫂,你——”梁浩軒的姑姑這樣說道。
“妹子,”梁浩軒的表媽(梁浩軒姑奶奶的女兒)接過話,“你,你有自己的想法,也很自然。不過,唉,孩子都這麽大了,你,你要考慮一下他們的感受啊!”
“是啊,我的兩個侄子,都和你一樣高了!”伯伯這樣說道。
母親聽了,冷冷的回了一句:“這麽多田,這麽多地,這麽多孩子,我一個女人婆,怎麽忙得過來?!”
梁浩軒心頭一震:這些話語,可都是針鋒相對的啊!悲痛、眼淚,又有什麽用呢?這世上,眼淚到底能夠解決什麽問題呢?隻是,這樣的“事情”,也來得太快、太突然了吧?
“二姐,”梁浩軒的舅舅開口了,“實在不行,忙不過來的時候,我和表哥(從下文看,應該指梁浩軒外家的大表哥)可以過來幫一下——”
沒等母親回答,梁浩軒的姑姑、姑爹,搶先說道:“是啊,田地裏的活路(活兒),會有人幫一下的——”
掃了姑姑姑爹一眼後,再看了看舅舅表哥,梁浩軒的母親這樣說道:“阿舅、表哥,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了。你們那裏的田地,太多了,幫不上什麽的;再說,等你們忙得差不多了,也誤了農時啊。阿姑姑爹,我能夠指望你們什麽呢?到時候,我到柳州去,到廠裏去,叫你們回來幫種田收穀子?”
“你?!你——”姑姑一時語塞,過了好一陣子,她才接著歎道,“唉,我二哥——”
“妹子,再苦幾年;過幾年,孩子就大了——”表媽這樣說道。
“過幾年?說得好聽!就說眼下吧,再過幾十天就開春了,那些田啊地啊的,誰來忙呢?”母親這樣回答道。梁浩軒聽得出來,母親並不買賬。
“這樣吧,”梁浩軒的大表哥這樣說道,“二姨,你跟我們回去,我們那裏,有田有地的;再說,再怎麽苦,也少不了你的一對筷條(筷子)——”
“是啊,既然這一邊容不下你——”舅舅說道。
“我,我哪兒都不去!他爹交代過我,要照看好四個孩子,把孩子養大——”母親這樣說著,泣不成聲了。
“是啊,要照看好孩子!今晚上我們都在這兒,有什麽困難,先想一想辦法,最好,最好不要想著另外找人——”將炭火挑得稍亮一些後,梁浩軒的表伯,這樣規勸道。
“站著說話腰不疼,我,我,一個女人家——”梁浩軒的母親,這樣說著。
“妹子啊,”那位舅爹接過話,“實在不行,就考慮回外家吧?”
“外家,我,我是不會回去的了;我,我要留下來,想辦法把孩子養大!”
“把孩子養大,也不一定要另外找人啊!”
“是啊,要多為孩子著想——”
“為孩子著想?你,你們,拿得出什麽有用的辦法來嗎?”
“幫工、換工啊”
“幫工換工?家裏沒有男勞力,有這麽容易嗎?”
“那,你是執意要找人了?”
“我的事情,用不著你操心——”
“要是實在沒辦法,就先回一趟外家——”......
到了這種時候,梁浩軒腦子再笨,也聽得出來了:圍繞著以後的生活,以伯伯、表伯表媽、姑姑姑爹為一方,以舅爹、舅舅表哥為一邊,雙方立場相去甚遠,針尖對麥芒!而自己的母親,似乎正想著另外“找人”......
這樣的一個夜晚,除了揪心的悲痛,梁浩軒心頭更是纏著一團亂麻,無法解開的一團亂麻。
至少,可以這樣說了吧,在嚴峻的現實麵前,眼淚是蒼白的、無意義的,沒用的。
這樣的一個家庭會議,最終會如何收場呢?(WWW.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