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之夜，小街上最讓人心馳神往的，就是龍潭了。

    其時已是深夜，坐在最東側石階上的，卻遲遲不肯離去。

    此時此刻，總算有了一些微風，龍潭大樹的繁枝茂葉之間，響起了細微的沙沙聲，如果我的思緒是一首歌，那麽，這些沙沙聲，就是伴奏了：都這麽久了，她怎麽還不到來呢？或許，那隻是一種傳言吧？確實，一般情況下，九點鍾以後，這龍潭，就是男人的世界了。她二十多歲了，不到這兒來洗涼，倒是再正常不過的了。夜深了，男女有別雲雲，也不無道理。畢竟，在我的記憶裏，是不曾出現過這樣的一幕的。

    當然，如果她來，也在情理之中。阿冒到農場服刑去了，挑水就成了一個大問題；反正，白天裏我到龍潭挑水，就不曾見過她。如果水缸裏沒水，那麽，她到龍潭裏清涼一下，實屬正常。這大熱天，不清涼一番，是難以想象的。

    隻是，如果她真的來了，又會怎樣呢？好些個大男人，此時此刻，正一邊說著閑話，一邊泡著這清涼的龍潭水，甚是愜意自得。是啊，夜深人靜，對於他們來說，是可以更為放鬆一些的。這樣說來，她來了，就成了“不速之客”！在這樣一個男權社會裏，當不啻於石破天驚。不過，當他們要求另外半邊天笑不露齒什麽的時候，對自己，倒是很寬容的。

    或許，我有點無聊：在一般情況下，既然洗過了，就應該回家休息了。隻是，這樣的事情，以前那可是聞所未聞的啊，如果不弄個水落石出，我未必就能夠酣然入夢。和一般人相比，我的好奇心，似乎要更盛一些。

    正想到這兒，我打了一個大嗬欠。

    那麽，還要不要繼續等下去呢？我有點遲疑、動搖了。

    好吧，不等也等了這麽久；那，那就再等十分鍾吧：我這樣給自己打氣。

    於是，嗬欠連連之中，西南側的龍潭裏，是大男人們說話的聲音，泡水起水的聲音，枝枝葉葉清風中觸碰時的聲音。也不知過了多久，悄然摻入了幾句歌聲：

    你到我身邊，帶著微笑，帶來了我的煩惱。

    我的心中，早已......

    是歌聲，從西測測傳來的歌聲，帶著桂林口音的歌聲。如果不是四下裏頗為寂靜，這樣的歌聲，是聽不清楚的。當然，另一方麵，我等了那麽久，既然不想功虧一簣，那耳朵，自然就格外敏銳了。

    哦，不錯，還真是來了。霎時，我提起精神，凝神以待起來了。

    快到最西側的那棵大樹旁之際，歌聲止住了。接著，一個黑影，自北向南走著。快到龍潭街的街口時，再折向東，沿著水碼頭往下，前往出水口方向。黑夜裏，又隔了數十米，那人的麵部，自然看得不真切，不過，既然是先聽到那獨一無二、分辨率極高的歌聲，我自然能夠確認，那黑影，就是她了。

    在出水口以北幾米處的碼頭上，她停下了；過了一會兒，隻聽“撲通”一聲，她跳入了潭水之中。

    而當她上到此前的水碼頭之時，四周一下像是炸開了鍋：

    “阿冒老婆，怎麽是你？！”

    “小趙，這麽夜了，你怎麽到這裏來？”

    “阿冒老婆，都夜深了，你怎麽還來？”......

    幾個大男人七嘴八舌地說道。不難聽出，對於這樣的“不速之客”，他們是不歡迎的。

    “我為什麽不能來，誰規定的？”她這樣反駁道。

    靜了好一會兒，一個男聲響起：“確實，沒有人規定過。不過，夜深人靜了，這龍潭就是我們大男人的天下了，你這樣到來，不怎麽好吧？再說——”

    “是啊，男女有別！”

    “這次就算了，還是到一邊去吧？”

    “唉，婦道人家——”......

    幾個聲音這樣附和著，真所謂“聲勢浩大”了。

    “哼，又不是你家的龍潭，憑什麽我不能來？這麽清涼的潭水——”盡管這樣說著，小趙還是慢慢到離出水口幾米遠的下遊去了。確實，那兒的水，要淺一些，離這幫人遠一些，離這幫人鄙夷、不屑地話語和眼神，遠一些。

    好幾個月過去了，這個大年夜，我為什麽還會想起這件事情呢？哦，不妨這樣說，自從盤古開天辟地，這樣的一件事情，尚屬首次。或許，雙方都有各自的道理。不過，從小趙的角度來看，這也沒什麽大驚小怪的！就像她自己所說的那樣，“又不是你家的龍潭，憑什麽我就不能來？”這樣說來，她可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弱女子啊。也就是說，如果是為生活所迫，迫於無奈之時，她就會表現出獨具一格、不按常規出牌的一麵來。

    那麽，如果實在找不到出路，她會不會選擇離開這小街呢？

    不管怎麽說，對於傳統男權社會，她是不以為然的。小街上的故事，或許很多很多，隻是，小趙孤身夜闖龍潭，畢竟還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次！撇開其中的是非善惡，這樣的一件事情，應該有著可以肯定的一麵。

    大年夜裏，連一餐飯都張羅不起！從這個角度看，小趙來到這小街上，確實是一個悲劇。而這三年多時間，無論如何，都是一去不複返的了。那“命中注定”雲雲，或許隻是小趙的自欺之語。其實，對於那些一言難盡的事情，人們才喜歡說是什麽“命中注定”。“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從這個角度看，阿冒和小趙的故事，可以說是雙重的悲劇。或許，當初他們隻是萍水相逢，而此後，他們就想著地久天長了。遺憾的是，由於阿冒一直都沒有走在正道上，“天長地久”最終成了一句空話。怪不得，每次看到他家的那架黑沉沉的木樓梯的時候，心口總向堵著一塊石頭似的。

    如果一切都可以重來，那又會怎樣呢？對我來說，最大的可能性似乎倒是，我的生命裏，將不會出現小趙的影子！這樣說來，每一個從自己身邊路過的人，都是值得珍視的啊！如果人的記憶是一串長長的珍珠鏈子，那麽，所經過的人和事，就是那一顆顆或明或暗的小珠了。生活，人的一生，從來不會隻閃著一種光澤。或許，那太多的抱怨，並沒有多少實際的意義。人，或許都有著身不由已之時，隻是，未來的那一條路——“哦，該回去了！”想到此處之時，梁浩軒這樣對自己說道。不錯，是過了一兩個小時了，地上已多了好幾個煙頭。

    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之後，梁浩軒返回小街去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