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道之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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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妙成天,斬妖台。

    皋陶,作為下界四聖之一,五百年前因在凡界掌刑罰、教育,功績彪炳,死後飛升。後拜東王公,領天界“司獄上仙”一職,授三木神鑒,執上諭,刑罰違背天規的大小諸神、仙、妖、魔。五百年來,皋陶自問無不盡忠職守、尊崇天命。

    而今日,這位向來沉著冷靜、嚴謹板正的上仙,著實碰到一樁從未遇過的難事。

    隻因三個時辰前,皋陶上仙奉玉帝旨意,對前日大鬧三十六重天的影木族妖靈處以剔骨之刑。領旨後,皋陶即刻攜座下掌邢小仙官匆匆趕往斬妖台。

    那掌邢仙官在凡間時單姓一個“厲”字,得了些造化,死後入了仙籍,重操舊業。這老厲,真正應了人如其名,執罰嚴苛而神速,手起刀落,快、準、狠,在上界很是有名。以致,眾仙隻知刑罰有“厲老倌”,而不知皋陶。

    依著往日慣例,這等小陣仗,皋陶上仙隻需在一旁擺個茶案,閱本佛經古籍,得空時欣賞欣賞花鳥,待執刑完畢即可打道回府。可今日,這厲老倌折騰了半晌,空曠森嚴的妙成天,既沒有受罰者聲嘶力竭、叫屈喊冤,也沒有淒淒悲咽、痛苦哀嚎,皋陶以為,這著實很不正常。

    半柱香後,厲老倌單手提著仙界執刑的剔骨尖刃跌跌撞撞地跑回來報道:“無從下手!”臉上盡是不可思議的神情。

    無從下手?這倒是樁奇事!

    皋陶放下手中的茶與經卷,起身,麵色凝重疾步向斬妖台。因此得見數日前大鬧兜率宮,盜仙丹、鬥天界八百兵將,致玉帝震怒的影木妖靈。

    時至今日,皋陶上仙仍無法形容初見單靈夕時心底的震撼。

    十六重妙成天,漫漫雲霧、灼灼霞光中,紅衣如血的少女,身量因未長開,窈窕而纖細。頭綰雙螺髻,發上隻簡單的綴了蝴蝶型白緞帶,無妝卻貌極豔、色清冷。雖被結結實實地縛在天界“六道邢柱”上,神態卻是超越生死的平靜,甚至眉間眼角還藏一抹悲憫之態。

    少女因執刑光著的腳丫,如玉般潔白小巧,右踝處係著一串精致的銀鈴,清風中微微顫動,竟吟出一段悠悠梵音。

    這樣的傾城色、花容貌,卻要處以仙界剔骨極刑,皋陶第一次覺得手有些抖。

    那少女聽到腳步聲,微低頭,麵容澄淨的望著行刑人。片刻,嘴角牽出一朵清冷的花,聲音極空靈:“聞得三十六重天天規森森,卻無與之相匹的刑具嗎?”

    皋陶活這許多年,卻是第一次碰到有受刑人質疑他的刀不夠快、手不夠利!作為知書達理的神仙,他很有些羞愧:“手下人不會辦事兒,對不住姑娘了!”

    仍是平靜空靈的聲音:“你這小仙倒像是靠譜的。”

    少女眼波如水,麵上平靜,仿若將受剔骨極刑的並非自己。

    皋陶揖道:“小仙一定不負姑娘所望!”

    少女微微一笑,卻向皋陶討教起來:“聽聞剔靈根需從心旁骨入手,因心是萬物本源。後至天靈、脊椎、趾骨,待除去仙骨換得凡身,便算完成!——是與不是?”

    皋陶上仙摸摸鼻子,對於少女的冷靜通透,他很是喜愛。心內是惋惜不忍,語氣也愈加慈祥和善:“姑娘說得不錯。隻是這刑,確實有些疼——”

    少女問:“有糖葫蘆嗎?”

    皋陶無意識的往身上一摸,而後一個苦笑,他倒是忘了自己幾時會帶那種東西:“是小仙疏忽了!”

    少女不以為然的低聲自語:“那時,去凡間看戲總有這麽一出,被問斬的犯人行刑前,獄吏總是好酒好肉送他上路。偶有熱心的,隨口問一句,是否有未盡之心願,倒顯人情味!”

    她略偏頭:“怎麽天上行刑,就沒人問我呢?”後一沉思,突然悟道:“是啊,人情味這樣不值錢的東西,高高在上的仙神們又哪裏稀罕了!”

    皋陶歎口氣,心中微微發酸:“那姑娘是否有未盡之心願?”

    少女目光望向遠處,悠然道:“隻望上蒼憐憫,賜得丹藥,救一個對我十分重要之人。”

    皋陶沉默不語。他望著這美好的女子,終於知道,所謂“妖靈”,眼中、麵上為何浮現悲天憫人之色,緣來一顆佛心!

    他問她:“即使去仙骨,毀靈根,廢千萬年道行,也無怨悔嗎?”

    少女望著燦燦夕陽:“即便為神、為仙,這一生皆是虛無漫長,有何樂趣?莫不如墮輪回,痛快地活一場……”

    皋陶上仙啞然了,她倒是瀟灑。

    直至落日餘暉在仙界圭表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掌邢厲仙官盡職的提醒:“大人,時辰要誤了!”

    皋陶不再言語,抬袖,祭起法器。

    三木神鑒自然不比剔骨尖刃。它長約三尺,采返魂木製成,似鈍實利,死者聞香不死,為仙界剔骨削肉而活其命的執刑神兵。

    隻見,那神鑒甫一祭出,即馭空而行,勢如破竹,向“六道邢柱”飛去,筆直刺向受刑人心旁之骨。

    劍尖割破肌膚,鮮豔的血如花般綻放。少女微蹙眉,想是疼痛非常,卻生生忍住了……

    而後一幕,卻讓皋陶上仙終身難忘。

    為上古法器的三木神鑒,剛及入肉,觸少女心骨,即被一道耀目的玄光所伏,任其強悍鋒利,終不能近身半分!

    “這……”皋陶與厲老倌麵麵相覷。

    他們親見,那玄光自少女心骨所發,是極盛仙力所造的護身結界,其勢之霸道,讓上古神兵不能撼動分毫。

    在皋陶上仙有限的認知裏,會發生這樣的狀況隻有兩種解釋。其一,有法力非凡之人用結界護著那少女。而另一種可能,則與妖靈的來曆有關。

    厲仙倌在一旁看得心驚道:“此事蹊蹺,大人當速速稟明天帝,不致擔個失職的罪名!”

    皋陶抬眼望著同樣茫茫然的少女和半空無法動彈的三木神鑒,有一瞬的失神。

    突然,妙成天仙氣集聚,一道威嚴的聲音憑空響起:

    “皋陶,這刑就免了罷!”

    話畢,一眾仙家於斬妖台旁現真身。為首的,赫然是善逝佛祖並天帝玉皇,孔雀明王隨侍,其後竟有遊奕靈官、翊聖真君、赤腳大仙、太陽星君等大大小小十餘位上仙。

    顯然,玉帝是善逝小童子從議事殿拉來救場的,後麵一大波——卻是來看熱鬧的。做仙,也很無聊啊!

    “世尊、天帝,眾位仙者!”皋陶與手下諸人急急叩拜行禮。

    善逝抬頭,圓滾滾的大眼睛一掃“六道邢柱”,隻望見那人一眼便瞬間石化——竟然是她,真的是她!

    玉皇大帝抬手免了眾人跪拜之禮,捋一把三綹長髯道:“還不速速將人——呃,妖,從斬妖台放下來!”

    雖有些摸不著頭腦,但上方既已發話,掌邢的一幹人等忙收了邢柱鎖鏈。隻是縛妖索為老君寶物,卻是一時半會兒解不開了。

    善逝此時一張臉卻如調色盤百般精彩,所有陳年舊事走馬燈般湧了上來,恰如濤濤洪水洶湧不絕。他在心中暗暗盤算了幾回,終收了思緒笑嘻嘻的發話:“解不開就縛著唄!這丫頭自來便有些本事,別一會兒跑了……”跑了,可就大大的不好玩了!

    佛祖所言,竟似與受刑人是舊識,眾人麵麵相覷,皆有問未發。

    “此番世尊駕臨,言及窺得天機,此影木妖靈與天界幹係甚廣,殺之不宜。遂降法旨:著囚其於須彌山,非帝尊允可,不得擅離大羅天,以示懲戒!”玉帝說完,殷切詢問座下諸君:“哪位卿家願攜旨,將此女解往須彌山?”

    ……

    沉默。下首眾仙均低頭不語,動作整齊劃一,四周一時極靜!

    這番情形倒讓玉帝大為驚異。

    因在上界,能稱“帝尊”尊號的,自鴻鈞、混鯤相繼遁世後,僅餘陸壓一人。而陸壓法身所在地“須彌山”,雖座落凡間,實為其道法所化的天界三十六重最頂端——大羅天。那處,靈氣鼎盛、仙澤磅礴,是世間萬物生靈向往之所,修真捷徑。況陸壓在仙界輩分極高、地位卓然,能夠得見無上尊神一麵,應是多少仙神夢寐以求的美差。而眼下的情形卻是始料未及!

    其實——玉帝分析思慮的並無多大毛病!而且,此口諭也無多大毛病。雖說善逝小佛祖在佛界年歲尚輕,且向來一副不靠譜的模樣,但他六界之尊的地位,是創世四聖共同商議所定,普天之下,均需尊其法旨,亦是有跡可循的。

    其實——能瞻仰上古創世之神尊榮,在陸壓麵前混個臉熟,的確能讓天界諸仙前赴後繼……

    隻不過,要給素來以“腹黑霸道、喜怒無常”聞名於諸天神佛,高智商並高情商,掌乾坤判生死的帝尊他老人家頒法旨,這得有多肥的膽氣!

    因此,在玉帝再次殷切詢問後,諸仙的頭埋得更低了。

    善逝在心裏“哼哼”冷笑,他當然知道陸壓的不好相與。隻是自己作這麽大的人情給他,不討點便宜,卻著實說不過去。

    雖然心底陰測測,佛祖麵上卻是一派與年齡不符的老懷安慰:“以本尊看來,眾仙謙虛禮讓的廣闊胸襟,確是仙界之福!”

    玉帝經此點撥,恍然大悟:“還是世尊看得通透!”

    聞善逝之言,大多仙家心中警鈴大響:不好,這丫頭騙子怕要使壞了!

    果然,善逝小佛祖微微一笑:“莫如這樣罷,願意前往的也不用言語,以免傷了仙家和氣。隻需向前一步,此事便有計較……”

    ——整齊劃一的,太半仙友輕輕地向後,大大移了一下尊步。

    ……隻是,不包括在“太半”行列裏的人,也還是有的。

    太陽星君,頂著一張敦厚老實、耿介端正的國字臉,還有一副與麵皮相同,與名號相仿,正直剛毅、少根筋、慢半拍的良善性子。在一堆圓滑之人麵前,卻著實紮眼了。他既未向前,又未向後,原地不動、兵不血刃地討了這樁“好”差事,弄得半晌沒回過神來!

    善逝笑得眉眼彎彎:“還是太陽星君當仁不讓啊!”後一連叫了幾個“好”字……

    耿介的星君,一張老臉憋得通紅。他小心翼翼、前後左右地瞅了瞅,摸了摸後腦勺,沒想明白——自己何時腳抽的朝前邁了一步呢,難道是撞邪?

    玉帝在心中對太陽星君的認知也重新作了定義。原來,老實人才是行動派:“那就這樣罷!既然諸仙在行動上皆稍遜星君一籌,也不必介懷,願賭服輸。這事兒就由太陽去辦。”後又一再叮囑耿介的星君,見了帝尊眼光需放長遠些,腦瓜子再靈活些,務必禮數周全!

    善逝小佛祖一不小心眼角抽了抽。恐普天之下,最耿介老實的,其實是玉帝小朋友吧?及至看到玉帝蒼皮一般的麵孔和老成的三綹須,又不由打了個大大的寒顫。

    一回頭,正對上紅衣美人冷冷的,一副看戲的挑釁表情。

    小佛祖附在孔雀明王耳邊嘻嘻低笑著:“這小丫頭氣運夠背,無論重生幾次都逃不脫陸壓的魔爪,本尊同情她!”

    明王不鹹不淡回道:“她的氣運倒多虧了世尊從中推波助瀾啊!”

    佛祖嘻嘻笑:“好說,好說……”

    要事既定,玉帝自是吩咐下去,在風景如畫的十三天皓庭園擺了回宴,眾仙作陪,又請來掌音律、環肥燕瘦的仙娥們為鮮少露麵的善逝伴舞助興。

    玉帝很上道,小佛祖自然很開心。

    諸仙也很開心,撒歡兒地輪流向太陽星君敬酒、道賀。

    星君喝得有點高,樂觀地思忖著:人言不可盡信!或許帝尊作為上古大神,對似他這般不知低了多少個階品的晚晚輩和藹又可親,溫和又大度,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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