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須彌靈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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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值夏,六月初三。

    曆書曰:黃道日,諸事皆宜。

    運勢一說,本於太陽星君這樣中規中矩的仙而言,向來不太在意。不過,自斬妖台前一步之差,得了眾仙“口誅筆伐”的嫉妒後,太陽星君連日的氣運著實不大好。

    因他頂著一張國字臉,又是膀大腰圓、濃眉大眼、胡茬拉撒的壯漢樣,卻生生愁出了些許我見猶憐的韻味。單靈夕難得的不忍了一回,收了冷臉,安慰道:“小女子對天發誓,絕不再溜了!閣下總放心了罷……”

    太陽星君用大大的黑眼圈恨恨瞪了這罪魁禍首一眼,再緊了緊手中的繩頭,連“呸”了三下,聲如洪鍾道:“老子信了你的邪!你個丫頭騙子比狐狸還狡猾……”

    那仙界寶物如與身體合二為一般,結結實實地縛在腰際,委實難解。單靈夕挑眉道:“即有太上老兒的縛妖索在,閣下緣何一副傷春悲秋的模樣?”

    太陽星君腰板挺得筆直,端得是高大威猛。

    直至瞅見身旁忙碌著搬東搬西的小仙娥甫一轉身,壯漢立馬破功。紅著臉,撓撓頭,與小美女耳語道:“傷什麽……悲什麽的,啥意思?姑奶奶!你知道我肚裏沒什麽墨水兒,別掐這些文縐縐的,聽不懂。”

    單靈夕就著台階而坐,滿眼是仙氣嫋嫋的如畫風景。隻是不知這層層雲霧下,是怎樣的江山?

    ——“她送她的禮,你隻作沒看見。”

    一邊是賞星悅目的盛世美顏,一邊是狗屁倒灶大堆物什,太陽星君很自覺的往美人兒身邊一靠,並排坐下,鼻尖處竟是微帶著甜味的桂子花香:“小丫頭,你看我這樣分析有沒有毛病?”

    “嗯?”

    太陽星君正色道:“以陸壓這樣位份高、本事大的尊神,應該很要麵子罷!”為避免旁人聽見,他又自然地往她這邊挪了挪尊臀:“似我這樣的階品,貿貿然捎個旨去,再拖個吵著拜師、無比呱噪的聖盈公主,帝尊他老人家會不會把我直接從須彌山上踢下去?”

    單靈夕略沉思:“敝人以為——有這個可能!”

    太陽星君猛拍大腿,一躍而起:“老子就說嘛!要是好事,別人不要的,也輪不到我身上。”

    單靈夕挑眉睨他一眼:“那聖盈公主貌美如花、天真爛漫,加之身份尊貴,你怎就知道陸壓不樂意收她為徒呢?”

    太陽星君瞅瞅四下無人,以八卦的口吻對她耳語道:“你非我天族中人,不知道這檔子事兒也是情有可原的……陸壓帝尊活這億萬年,已臻入聖修為,而正經八百收的徒弟也不過盞虛、卜算子和百裏飛雪三人,皆屬上神階品。盞虛與卜算子那兩個老家夥暫不提了,單是這最小的徒弟百裏飛雪,豔冠六界,八方傾慕,很得帝尊寵愛,早在數十萬年前便已認作了關門弟子。”

    “師徒戀?”天界真是無處不八卦!

    單靈夕不甚感興趣,雙手抱著腿,一手無意識的把玩著右踝的銀鈴,鈴聲輕喃般動聽。

    太陽星君慌忙捂住她的嘴:“我的小姑奶奶,爛在心裏就行了!”

    懷中小美人冷眉瞪他一眼,糙漢子心都酥了,低聲告訴她:“丫頭,大羅天須彌山你可知道是個什麽地方?”

    單靈夕不以為然的搖搖頭。

    “那裏既是無數凡人、妖魔鬼怪擠破腦袋,妄圖有朝一日登得聖山之巔,得見尊神,飛升為仙的靈幻之境,又是陸壓道法所化的雲水結界。所謂,進出皆難於登天……你此番以囚禁之名前去,生死皆掌握在他手中,少不得嘴巴甜一些,讓帝尊高興了,早早放你離去!”其後,他又誠懇道:“我這裏,也給你求個人情!盜丹藥嘛,可大可小的罪,想來帝尊他老人家也不會囚你太久……”

    “太陽——”

    “嗯?”星君看著紅衣少女溫柔一笑,眼似月牙般帶著融融暖意。

    “其實,你大可對陸壓說,日前得了玉帝口諭,與聖盈一同下界降妖。待擒住我後,周遭妖靈尾隨來救,因路過須彌山,是以請帝尊施以援手,暫作關押,關押時日且看他高興。一則,全了帝尊顏麵,不致讓尊神覺得需要遵上令而有所不快;二則,也未違背佛祖和玉帝”以示懲戒“的旨意。”少女莞爾一笑:“至於聖盈公主那裏嘛!要表達對帝尊拳拳敬仰之情,與你其實沒甚相幹……”

    太陽星君目瞪口呆:“就這樣解決了?”他苦思冥想、冥思苦想地傷春悲秋大半日,原來不過在少女三言兩語之間。

    “閣下以為呢?”單靈夕促狹道:“難道真要拿著佛祖那壞小子的廢紙,在陸壓麵前高高在上的宣一遍?”……少女突然打住,不可置信地看著耿介到一根腸子通到底的星君他老人家。

    “我哪會這樣做?”太陽星君老臉一紅,粗著脖子哽道:“我可沒病”

    單靈夕道:“我不信!”

    耿直的星君又紮實地撓了撓他亂蓬蓬的頭,而後大掌重重一把往少女身上招呼去:“被你發現了,好討厭!”

    單靈夕啞然!她定是碰到了一個假神仙。

    本是一日便能抵達的路程,因捎了聖盈姑奶奶的拜師禮,一行人直到第三天巳時,才到得傳說中萬物生靈汲汲仰慕,座落凡間的天界聖地。

    清晨的須彌靈境沐浴在淡淡暮靄中,如夢似幻。

    那山,卻又不像山,仿若藏在雲裏夢裏的秘地,伸手觸摸間,便會散了、化了。隱隱孤峰蒼翠,嫋嫋聖光普照,活潑的飛靈起伏之中,失了影蹤,好似從不曾來過。虔誠的尋緣人,一步一叩首,浴著暮鼓晨鍾,將塵世之心遺落在求仙問佛的虛無縹緲中。

    “所謂執念,不過是放不下,而求不得,參不透,又解不開!”清秀儒雅的書生衣衫襤褸,隻手握卷,斜倚在破敗不堪的茶棚一角,零落的鍋盆碗盞與主人的故作優雅、出口成詩相映成趣。

    那茶棚僅以茅草為蓋,鳳尾竹為架,風雨皆懼。它慘兮兮地偎在鬼斧神工的須彌山旁,顯得異常單薄寂寥。入口屋簷下斜掛著一個棕黃色的錢缸子,隻稀稀落落幾十枚銅錢。門楣處,左右兩邊各有一塊大小不均的竹木牌,右邊木牌上刻著風神灑蕩的五個大字“不俗即仙骨”,左邊木牌上卻半字也無,原來竟是一副殘聯。

    內裏,積塵厚重的桌椅物事,顛三倒四的平常人生。

    火光明滅的灶間天地,一口大肚子鐵鍋被架著反複煎熬。

    在眾人嫌棄的眼神中,單靈夕一腳踏入這須彌山腳下唯一的休憩之所,麵不改色的一屁股坐在肮髒的長凳上,平淡的吐了兩個字:“糊了!”

    藍衫子皺巴巴、補丁重補丁的白麵小生從書卷中緩緩抬起頭來,迷茫的問:“什麽糊了?”

    單靈夕向灶邊一瞥:“鍋糊了,茶糊了——想必人也是糊的!”

    那書生聞言,臉色大變,忙棄了書卷,跌跌撞撞地飛奔向灶台,再手忙腳亂的抬鍋、掀鍋、砸鍋……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嗬成,然後跳著腳,搓著耳朵,連呼了幾個“燙”字。

    單靈夕憐憫地看著他一張淨白的臉漲得通紅“你確定是開茶館,而不是來砸場子的嗎?”

    書生一番補救無果,正是心情鬱悶,待回句嘴。抬頭卻看見不遠處以山水為幕,而令山水為之羞色的紅衣女子,瞬間閃了舌頭!

    “單靈夕!”刺耳的女高音乍響自茶棚外,高貴無華的玉帝幺女聖盈公主,不情不願的跟過來,委身肮髒地,叉腰橫眉怨道:“這麽髒的地方你也能湊過去,不要告訴別人——本公主認識你!”

    單靈夕抬手,身微傾,用袖角一拂左側的長凳:“不髒了,坐罷!”

    聖盈目瞪口呆的看著她行雲流水般的動作,一臉嫌棄道:“哎呀,你竟如此邋遢!”

    單靈夕極自然地理了理幹淨如初的袖角,不動聲色。隨口一問:“星君呢?”

    聖盈大咧咧坐下,臉色如便秘般:“折騰了大半日,累得他狗似的。現下,恐是叫山去了!”

    單靈夕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星君他老人家,能活這把年紀也著實不易!”

    被冷落的書生湊過來,禮節周到地問:“敢問諸位,是神、是仙,還是妖?”

    聞言,這邊廂,有人不高興了。

    “呔,你這小子!”聖盈猛一拍桌子,怒斥:“本君乃天帝之女——聖盈公主,一向行事低調,休得多問!”

    書生雖被這一驚一乍的氣勢和厚臉皮的低調險些閃了腰,但顯然對聖盈高貴的身份不以為然,平靜地拿過桌上缺角開裂的茶杯茶壺,斟了兩杯黑黢黢的茶水,誠懇地遞給兩位美人:“失敬,失敬!遠來是客,飲茶嗎?”

    聖盈嫌棄地瞅一眼書生手中的茶盞,撇撇嘴:“怕被毒死,你自個兒享用吧!”

    一旁,單靈夕自然地接過書生的茶,頗有大家風範的認真品了品。那茶,雖皮相不佳,入口微澀。但微澀過後,唇齒間卻獨留一股淡淡的藥香和出塵之氣……

    她若有所思的抬頭,發現書生正微微笑著看她。

    “味道不錯!”單靈夕緩緩飲盡讚道。而後,從衣袖裏摸出一枚凡間銅錢,抬手,撚指一彈。銅錢飛出一個漂亮的弧線,不偏不倚,落進屋簷下的錢缸裏,餘下一聲悶響。

    書生抬手,滿麵誠懇,恭恭敬敬地向她作了一揖:“姑娘大德!”

    聖盈咂舌望著右側的同行之人,滿臉的不敢置信:“就這樣的東西你也敢喝?也不怕毒死人……”

    單靈夕不予理會,轉而向書生道:“敢問閣下,要如何才能上得這須彌山?”

    那書生施施然回到初始看書的地方,拾起經卷,輕輕拍了拍書頁上沾染的泥土,擺了個閑適優雅的姿態,一邊翻著書頁,一邊平靜地回道:“很簡單——一步步走上去!”

    聖盈跳腳,不自覺抬高音量:“走上去?這得走到猴年馬月?”

    書生仍舊目不斜視地盯著書頁,片刻後緩緩說道:“這須彌山乃創世之神道法所化,雲水結界所護。山上的每一步階梯、每一步考驗、每一步磨難都是為有緣之人所造,任你意誌再堅、法力再高,若無緣,終是徒勞!”

    聽罷,聖盈公主坐不住了,疾步過去,一把扯走書生手中的詩卷:“書呆子!真的沒有別的辦法嗎?”

    書生微皺眉,抬眼望著盛氣淩人的女煞星:“有!”

    “是什麽?”

    “若得靈境主人相邀,便可自由來去!”書生不再看她,靠著竹架閉目養神。

    聖盈公主滿臉失望,嘟著嘴低聲喃喃道:“能得帝座相邀,恐比自己爬上去還要艱難。”而後帶著哭腔自怨自艾:“本公主拜師之路,怎就如此艱難?”

    單靈夕看她梨花帶雨的模樣,悠悠道:“或許你也可以學學星君他老人家……”

    聖盈懨懨的:“什麽?”

    “去叫山啊!”小美人兒一本正經。

    聞言,聖盈“噗”的一聲,破涕為笑。隨後數落她:“你當我不知嗎?上不了山,此時就屬你偷著樂!”

    單靈夕回她:“你倒懂我!”

    聖盈哭笑不得,一時無話。

    待過了半柱香時間,叫山無門的太陽星君滿臉憂愁,耷拉著腦袋從遠處艱難地走回來。一進茶棚,看到眾人憐憫的眼神,情緒瞬間爆發:“他奶奶的!”一拍桌子,似打了雞血般怒吼道:“老子領得這破差事,連這葫蘆山的山門兒都上不去,真是氣煞我也!”

    聖盈一臉嫌棄地吐槽道:“大老粗,什麽葫蘆山?”

    星君汗流浹背地伸出兩隻毛手一比畫,那凹凸有致的形狀像葫蘆,又似一個豐滿的大美人:“美人山?”隨後,星君他老人家搖搖頭,不願為此糾纏,遂大大咧咧地從桌上端過聖盈麵前的茶杯,一口牛飲。——“撲”,製造了滿天水霧。

    “格老子,連茶都欺負我!”

    聖盈恨鐵不成鋼的指著他:“你!你來的時候怎麽不問清楚,現下好了,白跑一趟……”

    太陽星君滿臉委屈:“陸壓這處,滿天神佛也甚少有緣得見,本星君也沒個問處,怎能賴我呢?”

    “就賴你,就賴你!完不成差事,小心回去被我父皇打屁股!”聖盈公主翻著白眼,做著鬼臉,模樣倒是俏皮可愛。

    “不如本君現下就脫了,給你打一百下!”太陽星君耍得一手好賴,扭著粗獷的大屁股墩兒,果斷當場表演脫褲子。

    氣得聖盈小美人兒忙遮住雙眼大叫:“老不休,不要臉!”

    兩人在這邊廂口水仗打得激烈。

    另一邊,單靈夕沒理會魔怔的人,緩緩起身走到書生麵前,書生也正笑盈盈地看著她:“適才閣下說,有緣即得見尊神?”

    “不錯!”書生仍舊笑盈盈地。

    她問他:“何謂有緣?”

    書生答:“你試試一步步從這台階走上去,就知道有緣還是無緣了?”

    她問:“閣下試過,結果如何?”

    書生愣了半秒,對她清明通透至此,倒有些微詫,他自嘲地攤開手:“結果嘛,你已經看到了!”

    “賣茶倒是好營生!”單靈夕複又拾起聖盈扔掉的——書生的書。隨手翻了幾頁,竟是本《無字經》:“有人成功過嗎?”

    書生望著遠處層疊的山巒,幽幽道:“帝尊座下弟子三代,也不過十來人,除了最特別的一位,其餘諸君莫不是從這無盡台階一步步跪上去的。幾十年、幾百年,亦或上千年,秉著執念,放下生死,蒙尊神垂憐,得入仙籍。”

    單靈夕望一眼另一邊吵得麵紅耳赤的太陽星君:“是仙也好,魔也罷,不過曆劫的芸芸眾生。此番前來,實為千金一諾。他即信我,敢擔這失職之罪,我卻不能負他!”

    她將經卷遞還,複問:“雲聚是緣,雲散也是緣!你我同為六界眾生是緣,於千萬裏相逢也是緣。你贈茶,我回禮亦是緣。怎麽能說無緣呢?”

    書生品著她的話,點點頭:“說得不錯。”半晌,對她微笑道:“小姑娘雖披著一副妖的皮囊,卻生生活出了一顆佛心!”

    單靈夕轉身走出茶棚,駐足門楣處,抬眼望那副殘聯:“書生!我送你一聯,可好?”

    “什麽?”書生仍是溫文模樣。

    單靈夕低頭沉思片刻,後緩緩吟道:“——不俗即仙骨,多情是佛心!”

    一語後,書生臉色大變。

    周遭景物轟然崩塌。適才吵鬧的太陽、聖盈兩人亦瞬時安靜下來,茫茫然看著身旁的風雲變幻、鬥轉星移。須臾之間,一切均如幻象般化為劫灰,哪裏有茶棚,又哪裏有山水萬物?恰似時空逆轉,滄海倒流,如入空濛之境。

    待一切歸於最初。

    眾人麵前,赫然顯出一條淩空飛架的縹緲長橋,以藤為索,取木為道,起始三十餘丈,僅一人可過。橋,隱在薄紗般的雲霧中,若隱若現、忽遠忽近,襯著對麵的景色欲辨難辨,模糊一片。

    橋下,卻是風光旖旎。雲海、翠柏、瑤草、奇花相映成趣;鸞飛、鳳舞、鶴翔、鵑啼吐露生機;飛瀑、流溪、泉湧、鬆怒氣勢磅礴。這景,逶迤俊秀中不失雄渾坦蕩,溫柔多情中間雜霸道無匹。若一切皆為心生、道法所化,那造這廣袤山河的,又是怎樣的人?

    無視周邊美景,書生輕車熟路地向飛橋對岸走去。

    太陽星君與聖盈公主瞪著二筒眼,兩兩相望。

    “他奶奶的,這是什麽地方?”星君猶自雲裏夢裏。

    “大羅天,須彌山!”單靈夕紅衣一閃,輕盈踏上索橋,留下一道清冷的背影。

    聖盈皺眉,一臉迷茫的站在原處,低頭看著自己無力的雙手:“怎麽回事?本公主的仙法,好像沒有了。”

    太陽星君不敢置信的咂嘴:“這就上來了?”虧他適才叫山差點喊破嗓子。

    不是說好的,要登仙山需修幾百年,甚至上千年嗎?世人是不是弄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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