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鏡湖風波
字數:4796 加入書籤
單靈夕返回船上已是正午時分,南懷城裏的好些民宅升起了嫋嫋炊煙。被暴雨衝刷過的甲板濕漉漉的,一塵不染,還透著一股清新的水氣。通鏡湖麵水波搖曳,卻顯出些詭異的寧靜。
靜!仿佛這是海上浪蕩的一艘孤舟,一點生氣也沒有,再不見聒噪的婢子洗手羹湯的模樣,也不見船夫談笑風生。隻有四海不語和她的繡花鞋輕輕點在甲板上,撓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有趣兒!”單靈夕將手中沉甸甸的荷包和刻著“花”字的竹木牌分別係在腰間,抬頭時唇角已彎出一個極好看的弧度。
咚哃!此時一陣沉悶響動自寢倉裏流淌出來,一聲接著一聲,有時似竹木撞擊,有時又似刀斧砍在硬物之上,聽得人心裏發緊,頭皮發麻。
單靈夕踱步向聲源靠近,細長的指節緩緩推開了緊閉的艙門。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兒撲麵而來,混著湖風裏的魚腥,直教人腸胃翻滾,幾欲作嘔!她微蹙著眉,冷靜的看著艙裏血淋淋的一幕,而後踩著地上蜿蜒粘稠的汙漬,一步步接近風暴中心。
艙內,尊神曾品茶覽勝的地方如今卻坐了一個鷹眼鉤鼻、癩痢頭的男人。他四十左右年歲,眉目陰鷙,枯瘦如柴,麵容白中帶青,一件油光水滑的黑貂大氅空蕩蕩掛在身上,捂得整個人嚴嚴實實、密不透風。
男人幹癟的右手正提溜著核桃大小的兩枚骰子,投擲之間動作如行雲流水、瀟灑舒展。而那骰子也似長了眼睛般,離了他的手,隻圍著巴掌大的一塊地方滋溜溜的轉,卻在相互碰撞中發出駭人的聲響,最後皆停在六點戛然而止了。
離骰子活動不遠的地方,擱著一隻青花瓷大海碗,碗裏裝著一片片白花花、血滾滾的生肉。那肉非常新鮮,充當庖丁的是一位穿著灰大褂、麵目呆滯的年輕捕役,而淪為食材的與他作同樣裝扮,如今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用一雙充滿驚恐、痛苦、絕望的大眼睛緊緊盯著剛進門的人,喉間發出一陣陣“咕咕”的聲響,便如破風箱在嗚咽一般。
房間裏,那張沉香木雕花架子床上,昏迷不醒的婢女船夫橫七豎八躺倒一片。
單靈夕眼見一床的故人,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
“喲,小丫頭回來得正好!”癩痢頭男人一見她,便停了手上的動作,兩隻鷹隼般的眼投射出凶戾沉鬱的光:“我那些不成材的手下,還好玩嗎?”他問她,皮笑肉不笑。
單靈夕一身紅衣熱烈如火,迎風佇立、婀娜挺拔的形態更襯得人恣意疏朗、清麗無暇:“馬老板好大的本事!這麽快便找上門來了……”
“與聰明人說話就是省事兒!”馬三將骰子在手中轉得非快,眼睛卻一刻不離紅衣的人,他嗓音尖利,說話的語態亦有些陰陽怪氣:“不過,虧得哥哥我來得快,才替妹妹捉住了這兩隻鬼鬼祟祟的小耗子。你說,你該如何報答我呢?”
……
單靈夕眼見麵前披著黑色大氅的人渾身散發著黑暗煞氣,便如自己初上須彌山之時沾染的那樣,心中暗暗吃驚:“既如此,料理這船上髒汙需花費的銀子便不用你出了,我們算是兩清。”她頓了片刻,晶瑩閃亮的眼覷著案幾上的物事,和氣道:“不過,那些新鮮的東西,還請馬老板離開時一並打包帶走罷!”
聞言,馬三原本陰鷙的臉卻突然亮起來,他哈哈大笑著,一隻手拍打在案幾上發出震天的聲響:“有趣,真有趣!”
單靈夕見他樂不可支的模樣,隻微笑看著,也不出聲。
待馬三笑夠了,他長手一伸便將那案幾上的大海碗端過去,再湊到麵前聞上一聞,忽而厭棄的抬手一拋,一整隻碗瞬間便沒入起伏的江麵,隻餘絲絲縷縷的血色漸漸開成了一朵絢爛的花。
“蠢東西,一點小事兒也辦不好,要你何用?”馬三抬起一腳踢在那站立著的差役身上,踢得人整個兒使盡搖晃了一下,卻半點不知疼:“這男人身上最精貴、最細嫩的莫不如子孫根,你給我整一大盤子的蹄髈肉作什麽?”
被踢的人傻乎乎的點點頭,複又提起刀……而地上待宰的那位,一張臉早已血色全無,更看不出多餘的表情。
單靈夕秀眉微蹙,果斷地拈指一彈。隻聽“啪嗒”一聲輕響,手提尖刀的衙役應聲倒地,那打在他太陽穴上的圓溜溜的事物在木板上轉悠了半圈,最終滾到了馬三腳下,不動彈了。
那馬三也不惱,慢慢彎腰拾起了鞋邊的珍珠粒,細細看它晶瑩圓潤的模樣,便如麵前的人黑黢黢似葡萄般的雙眼,索性愛不釋手地把玩起來:“小丫頭!”他喚她:“識時務者為俊傑,這句話你可曾聽過?”
單靈夕幻出了玉笛,櫻唇輕揚:“聽,倒是聽過!隻是不知,閣下的時務是什麽?”
馬三緩緩起身,他枯瘦的軀體隨著站立的動作膨脹著,各處的關節亦發出“砰砰”如爆裂般的聲響:“小仙奉佛祖之命前來規勸姑娘……”
“善逝?”單靈夕眉尾輕挑,從容道:“她若有話自會讓明王代傳,何需你來?”
馬三聽出她話中諷刺,漆黑了一張臉,聲音更加陰沉尖銳:“我主不日將以金紅葫蘆為聘,須彌靈境為證,迎娶芷洄姑娘為大羅天主母,屆時六界九州同慶,天上地下同賀。你身份尷尬,還是永永遠遠留在這繁華人間為好!”
“喔?我竟不知他才是你主子!”單靈夕將玉笛在手中輕輕轉動著,用清冷無波的麵容覆蓋了心中層層疊疊的波瀾:“那你主子是否說過,我若不從又待怎樣?”
馬三搖晃著頭,各處關節聲響更大。他笑得陰測測:“小丫頭,對於男人來說,床榻上的女子可以有很多,但正妻永遠隻有一個。現下,我主仍念著你昔日的乖巧,不願讓你難堪,你又何苦糾纏不清、自取其辱?”
聞言,單靈夕眉目一冷,漆黑的眼似染了濃墨透出孤傲的寒氣:“這話,你須讓他親自說與我聽。別人講的,在我這裏都不作數!”
男人周身骨節仍在繼續膨脹著,他的體格須臾間已增大了不止一倍,強大的張力下那件昂貴的貂皮大氅早裂成了千百塊碎片,而他肌體上的每條紋理亦在一點點延展、拉平,直至全身毛孔都汩汩地向外冒出鮮血,再露出白花花的皮肉:“小丫頭!”馬三的聲音已經從尖利變得異常幹澀粗糙,便如很少說話的人初次開口,破鑼鈍鼓般極為難聽:“我主曾說:這世上沒有人能違逆他的旨意。若有例外——殺無赦!”
“你這奴才倒做得乖!”少女鼻中輕哼一聲。她玉笛橫握,迎風而立,翻飛的紅衣豔麗奪目,勝過世間最美的風景:“你不妨回去告訴你家主子——他說的話、放的屁如何,我半點也不想知道!若陸壓要娶別人,天上地下同賀的一定算我一份,不用他來操心……”
這邊廂話音剛落,隻聽“砰”的一聲悶響,男人暴漲的身形已將大船頂艙鑿開了一個碩大的窟窿。湖風迅速從洞口灌了進來,發出嗚咽狂嘯。
拋棄了舊皮囊的怪物頂著一張凡人的臉,卻露出了如蒲扇般扁平肥碩的身軀和一條呈鞭狀滑膩膩的尾巴,它位於腹部的口和鼻噴出灼熱的氣體,從胸腔發出的聲音低沉如悶鼓:“小丫頭,黑暗即將來臨,這大千世界必有另一番景象。屆時,我主主宰萬物浮沉!歡迎你與我們共入阿鼻地獄……”。
而後,隻聽“噗通”一聲,那怪物縱身一躍,便從船頂的大窟窿鑽進碧波萬頃的湖底,瞬間消失不見了。
“殺千刀的!”單靈夕對著湖麵四濺的水花咬牙切齒道:“抓我的人、鑿我的船、拆我的台,不賠錢便跑,我信了你的邪!”
正忿忿中,她極目一望,待看清周遭情形,麵容即刻沉了下去。隻見,原本停泊在碼頭的花船已不知不覺中行去了十數丈,而頭上窟窿大的天驟然變色。
伴隨著黑暗侵襲,整個通鏡湖轉瞬便籠罩在了巨大的陰影裏。湖麵無風卻漸漸生出漣漪,水色亦由藍轉褐,再不見先前的碧綠澄清。遠方,尚來不及回航的數隻小舟,便似落在陷阱裏的獵物,在滅亡邊緣顛簸蕩漾著。
岸上已隱隱傳來百姓擔憂的驚呼,聚到碼頭的人也越來越多。數名深諳水性的壯漢匆忙趕赴湖邊,挽袖去鞋、紮衣束發,已隨時做好了跳湖救人的準備。
“糟糕!”驚見異象,單靈夕暗罵一句,已知將有一場惡戰。她低頭略一思忖便做了決定,而後蹲下身,衝著地上暈倒的人便是幾個大嘴巴子。
被無故暴打一頓的年輕衙役迷迷糊糊轉醒,隻覺牙齒鬆動,連口中的唾沫都帶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摸著鑲滿巴掌印的臉橫眉怒眼道:“隨?是隨打我?”
單靈夕難得與他聒噪,隻顧低頭利索地解下了自己腳踝處係著的足鏈,伴隨搖擺中叮當悅耳的鈴聲,她隨口問一句:“會洑水嗎?狗刨的也行……”
那衙役臉腫得老高,再威嚴的聲音也顯得有些呆萌笨拙:“鍋刨,灰!”
單靈夕抬手一指地上奄奄一息的血人:“鍋刨!他,你的了!”
年輕衙役恍惚著還未來得及搭話,隻見自己的身體騰空而起,整個人已被一股蠻力從窗欞處擲了出去,撞碎了欞架,瞬間便墜入無邊鏡湖。而與他一前一後落水,享受了同等待遇的倒黴蛋,正是適才躺在地上鮮血淋淋的同仁。
(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