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江上圍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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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十四日卯時,凕江流域雷電交加、風雨大作,洶湧江水掀起滔天巨浪,破碎了無數來不及歸航的船隻。
一日裏遭遇了兩次水上變故的人此刻正矗立在甲板之上,她右手執著碧色玉笛,左手撐一把半舊紙傘,一身紅衣已被豆大的雨點浸濕,嬌美的麵龐在怒江巨浪中卻顯出淡定而清冷的色澤。
前方,迎麵而來的是另一艘體型更加龐大的花船,它無視了周遭的風雨波動,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托舉著,在巨浪滔天的江麵駛得四平八穩。
船頭處,一男一女迎風而立。那女子正值豆蔻年華,麵容清麗秀雅,一雙美目顧盼流轉,冰冷中又帶了三分譏誚。風雨中,她正微垂著頭與身邊主人說著什麽,全然不似與單靈夕初見那夜的囂張跋扈,而是始終端著一副畢恭畢敬的模樣。站在她右側的男子,著一襲質地極好的黑色冷峻緞袍,襯得身姿頎長優雅、氣勢非凡。他的樣貌隱在那副泛著寒光的蚩尤麵具之下,隻餘一頭銀絲如雪,在風中起伏翻飛。
藺雪?單靈夕還記得婢子的名字,她曾奉了花船主人之命將芷洄送到了陸壓身邊。而那黑衣男子的身形卻是令她終生難忘,愛戀極深之人的模樣。原來,在這凕江流域興風作浪的,正是躲在黑暗處的這些人……
短暫電光之間,兩艘船上相對而立的男女眼神投射在一處。一個冰冷而危險,似多年潛伏在地獄底層的鬼魅魍魎,尋著狹窄幽暗的縫隙,自腐敗血腥的土壤中,一點一點滋生出尖銳利爪,隻需逮住萬分之一的機會便能將獵物撕得粉碎。一個清冽如甘露,沐浴過和暖陽光、冬日冰雪,孤獨而倔強地迎風綻放,開出了世間最美好、最溫柔的模樣。
黑與紅,善與惡,原本最極端的兩人,兩條永無交集的平行線,卻在滾滾紅塵碰撞出星星火花。
“你是誰?”隔著遙遠距離,她輕啟唇齒,卻寂靜無聲。
風雨亦不能相侵的男人緩緩抬起右手,黑色袍袖垂墜。他伸出骨節分明、纖長合度的食指微微一勾,似站在雲端的主人在逗弄一隻卑賤的狗兒,喚了它來到自己身旁。
單靈夕不自覺向後退了一步,那種異樣熟悉的感覺讓她心中一驚。“八長老!”逃避了男人不悅的視線,她蹙眉問身後龜縮的大水魚:“這世上可有你分辨不出善惡與本源的生命?”
大水魚的頭顱緩緩從殼中伸了出來,靈活的長舌頭舔著幹裂的唇,慢悠悠道:“有——超出三界、不在五行中的,小老兒無法分辨。”
紅衣的人狡黠一笑:“那就好!”
大水魚腦袋一歪,頗為疑惑的望著她。
花漾斜倚在艙門處,沉聲道:“八長老,單妹妹要你尋了時機,探一探那人的底細。若連你都辨別不出,他——定是大羅天主無疑了!”
“知我者,莫如花姐。”單靈夕送她一個引為知己的漂亮媚眼,旋即歎一聲:“此時,我卻希望是陸壓閑得蛋疼,在逗我們玩兒呢!”
抬眼處,巨船上的男人雙目毫無溫度的看著她,再次做了一個強勢召喚的動作,讓她忽而憶起曾經與百裏飛雪在晁雀殿前、紫藤海下爭鬥那次,大羅天主抱著受傷的女上神,也是這樣向她勾手。雖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動作,由陸壓做來,說不出的優雅好看、撩撥心神,令人無法抗拒。而船上神秘客一舉一動間,卻似地獄來的勾魂者,不沾半點生氣、不染半點情感。
念及此,單靈夕竟被自己嚇出了一聲冷汗,適才的從容冷淡也崩掉了一半。“你想做什麽?”她矗立在風雨中,任冰冷雨水模糊了視線。
黑衣華發的人獨立驟風狂雨,身形孤傲孑然。他就著不變的姿勢,修長的指一筆一劃地在虛空中刻下氣勢磅礴的字跡,玄色光暈下竟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信息。
——殺、你!
單靈夕隻覺全身毛孔似被一種極北之地的寒涼沁得瑟瑟發抖。“為什麽?”她無聲問著,第一次感到無邊的恐懼襲來。
船上的男人凝視著她,目光鋒利如刀,正將她一寸寸割裂淩遲。而單靈夕卻清楚的知道,他在笑——隱在蚩尤麵具下貪婪地舔舐著血腥滋味,古怪陰冷的望著她笑。
男人的手指漸漸攤開,寬厚掌心正對著玄武族花船的方向,須臾凝起一團玄色光暈……
“玄明氣!”紅衣的人臉色突變,也來不及細想各種因由,疾疾向後退了兩步,驚叫出聲:“花姐,是他……”適才玩笑般的話語一旦變成現實,卻比任何一種可能更加令人絕望。
大羅天主出手取人性命,焉有能夠逃脫的?
聞言,一旁的玄武族長猛然挺直腰身,臉上再不複閑適表情。她轉頭,向艙內厲聲道:“快往江裏跳!”一語畢,隻聽裏麵傳來陣陣嘈雜而慌亂的響聲……
男人眼中噙著圍捕獵物時勢在必得的寒芒,一頭飄逸華發在風中飛揚,似降臨人間的阿修羅,一點點吞噬著世間美好。
“不要!”單靈夕心尖亂顫,但阻止之聲已淹沒在蕭蕭風雨裏。驚惶中,她拈指默吟法訣,手中尋常紙傘瞬間變作堅硬利盾飛向半空,再迎風肆無忌憚地延展生長,不多時便將整艘花船掩蓋在它的陰影之下。
“娘,救命啊!”船下幽暗處傳來花遲遲驚慌失措的尖叫。
花漾慌忙跑向船沿,隻見滔滔江水早已悉數化為黑暗煞氣,翻滾霧靄下再不見碧波水闊,更不聞江湧濤聲,隻有層層疊疊的骷髏鬼魅,發出攝人心魂的嬉笑、嗚咽、悲鳴絕唱。而花家兩姐弟和錦娘正苦苦掙紮在湧動的叢叢白骨中,似陷入了流沙沼澤,身體在一點點往下沉,一點點被黑暗吞沒。
“我——去救他們!”大水魚脖子不停搖晃著,兩隻碩大的鼻孔不斷向外噴出灼熱的氣體。
似感應到黑暗煞氣的吞噬,花漾隻覺被紅筱玉露暫時抑製的傷口在慢慢崩裂,皮開肉綻的滋味讓她痛不欲生,而船下一雙子女求救的呼喊卻在逐漸變弱。“不,八長老,別去!”她咬著牙,緊緊抓著欄杆才勉強穩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從毛孔中滲出的冷汗已浸濕衣衫:“這下麵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地獄……即便是你,也會陷落下去,再不能重見天日……”
花遲遲、花霄霄驚慌無措的雙眼在黑暗中淩遲著所有人的心,而對他們一向嚴苛的母親此時心如刀絞,恨不能與兒女共赴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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