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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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 虞長明進入州府找朱瑙。
他剛一進門,朱瑙便聞到一股酒氣飄來,不由抬頭打量他幾眼。虞長明的樣子看起來有些疲憊,像是早上沒睡夠。
朱瑙問道:“昨晚喝了多少酒?”
虞長明豎起兩根手指, 意思是兩壇。
朱瑙微詫:“這麽多?”
虞長明捶捶發緊的頭皮, 活動著僵硬的脖頸:“不喝這麽多,怎麽能‘亂說話’?”
朱瑙關切道:“你的酒量怎麽樣?”
虞長明一愣, 沒好氣道:“幹什麽?怕我喝多了說出大實話來麽?”
不等朱瑙解釋, 他涼薄地掀了掀眼皮:“我昨晚還真說了不少實話——罵你的那些,保證句句真心, 發自肺腑。”
朱瑙:“……”
他好笑地搖搖頭。見虞長明臉色不佳, 便道:“頭疼的話, 你回去再歇一會兒吧。”
虞長明卻擺擺手,起身道:“算了, 不歇了。馬上就要剿匪了, 抓緊時間練吧。”
說罷揉著額角大步離開了。
……
一柱香後, 朱瑙來到大堂, 給官員們開清晨例會。
負責的官吏清點完人數, 報給朱瑙。朱瑙道:“少了一人沒來?”
官吏忙道:“州牧,周田巡昨夜著了涼, 今日病倒了,所以托人請一天假。”
“是嗎?那好吧, 就讓他好好歇著, 病好了再來。”朱瑙寬宏大量地準了假, 又囑咐眾人道,“入秋時節,易發疾病。你們自己也都小心些,病了不必強撐。”
眾人連忙謝過州牧的關心。隨後朱瑙便開始例會了。
……
白塔山上。
“什麽???州府要攻打白塔山???”劉黑山滿臉震驚,手上酒碗裏的酒都灑了出來。
周田巡上山來報信的的時候,劉黑山正在和一幫山賊飲酒作樂。山賊們聽了這話,也都不可思議至極。
“真的假的?”
“開玩笑的吧??”
“打我們?州府的人瘋了嗎?”
不怪他們會如此驚訝,換了任何一個人聽說這消息,都會覺得匪夷所思。黑山寨雖然不比屠狼寨搶強大,可在廊州……不,在整個蜀地,至少也能排上前五。州府被屠狼寨洗劫後的狼狽誰人不知?他們哪來的實力和自信攻打白塔山?
周田巡神色凝重:“不開玩笑,此事千真萬確!七日之後中秋夜,廂兵就會全體出動,趁夜偷襲白塔山了!”
然而無論他把話說得多重,酒桌邊的眾人仍是一臉懷疑。
“廂兵集體出動?”劉黑山皺眉,“廂兵是指長明寨?”
周田巡忙道:“對,就是長明寨。虞長明現在是廂都指揮使。”
一群山賊你看我,我看你,臉上的表情都很古怪,不知該對此事做何感想。
周田巡見眾人還是不信,不由急了:“我是說真的!這幾日廂兵連路都不修了,已經在加緊訓練了。七日之後,他們就要攻山!”
“修路?”一山賊疑惑地問道,“修什麽路?”
邊上一人解釋道:“你還沒聽說?州府把長明寨編成廂軍,第二天就派他們去修城裏的破路了!哈哈哈哈,堂堂長明寨淪落到這個地步,你說好笑不好笑?”
“竟然有這種事?那姓朱的倒也真做得出來,我要是虞長明,我就宰了他,拿他的人頭鋪路去!”
“得了吧,虞長明都能去跟州府投誠,怕不是得了失心瘋。沒準好好修幾條路,還能修好他的瘋症呢。”
周田巡見眾人隻把注意力放在長明寨修路的事上,簡直又急又無奈:“修路的事且慢再笑吧。重要的是,他們七天之後...真的要攻打白塔山了!”
劉黑山將信將疑地打量著周田巡。周田巡大白天的不在州府辦公,特意跑來這裏,總不能是專程為了戲弄他的。他一再重複,恐怕真有此事。
劉黑山還是不解:“州府為什麽要打白塔山?”
周田巡道:“朱州牧想治理山賊,頒布了招降令,卻反響寥寥。所以他就想來個殺雞儆猴,威懾其他山寨。屠狼寨他們動不得,便想先從你們下手。”
一名山賊聞言怒道:“屠狼寨動不得,難道就動得我們?呔,這是看不起我們?!”
眾山賊頓時群情激憤。
劉黑山很不可思議地笑了幾聲:“那朱瑙是個蠢貨,虞長明難道也跟著他一起犯蠢?虞長明願意用他的手下為朱瑙賣命?”
周田巡道:“你們不知道,虞長明念過些書,總以為當官走仕途才是正道。當初宋州牧招安他不肯接受,便是看準了宋州牧做不長久。可朱州牧號稱自己是皇室宗親,虞長明便以為跟著他,日後前景可期。他雖然不情願為朱州牧損兵折將,但又貪圖朱州牧許他的前景,所以同意冒險一試……”
劉黑山目瞪口呆。自朱瑙當上州牧之後,他那皇親國戚身份的傳聞便在蜀中傳開了,人人都聽說過,白塔山裏的山賊們也不例外。
所以,照這麽說,州府是真決心攻打白塔山,拿他們黑山寨做那隻殺雞儆猴的雞了!
劉黑山這時才惱怒起來,一腳踹翻了一條長凳:“混賬東西!什麽叫殺雞儆猴?老子非殺了他全家不可!”又立刻朝周田巡問道,“你可打聽過,他們一共多少人?打算什麽時候攻山?如何攻山?”
他總算問起此事,周田巡趕緊邀起功來:“我自然都打聽好了才來找你的。為了打聽到這些消息,我費了許多功夫……”
劉黑山不耐煩地擺擺手:“放心,好處少不了你的,過幾天就派人送你家裏去。你打聽到了什麽,快說出來!”
周田巡頓了頓,道:“廂兵共有六百餘人,他們打算在中秋當晚,趁著夜深人靜,你們全都睡下之後,偷襲山寨……”他把從虞長明那兒聽來的計劃如此這般全部告訴了劉黑山。
劉黑山聽得眼皮直跳。白塔山固然有險可守,可是廂兵人數是他們的三倍,如果真被偷襲,那廂兵未必不能取勝。也難怪虞長明會同意剿匪。
然而現在他們已經提前知曉了計劃,又怎能乖乖坐著挨打?從現在起到中秋夜,還有七天的時間,隻要抓緊這七天時間立刻修築防禦工事,布置埋伏,那長明寨就成了送入虎口的羊……
劉黑山飛快地盤算,臉上的神色從陰鷙變為狠戾,最後冷笑起來:“好啊,好極了!朱瑙千算萬算,怎麽會算到我還有你這樣的好幫手?七天是嗎?七天後,我就要在這裏大開殺戒!我要讓他們記住,這輩子他們做的最錯的一件事,就是把主意打到他們劉爺爺我的頭上來!”
眾山賊趕緊為劉黑山吆喝助威起來。
周田巡消息送到,就該趕回州府去了。若不然他離開太久,怕會惹人懷疑。劉黑山許諾事成之後對他必有重賞,派人把他送下山去。
周田巡走後,劉黑山立刻躍上高台,敲擊皮鼓,召集全山的山賊。還有七天的時間,他要抓緊時間布置安排,為七天後的屠宰場做準備了。
=====
轉眼就到了中秋。
中秋乃是公休日,官吏有一天的休假。前一天晚上,州府裏的人就走得差不多了,大多官吏都回家和家人團圓去了,便有家住得遠不便回去的,也一起結伴出遊。
周田巡卻沒有回家。大清早,他出了吏舍,朝廂兵營地趕去。
當初宋仁透做州牧的時候,由於治下不嚴,所謂的機密消息往往很快走漏,根本不成機密。然而朱瑙在此卻...多加注意,重要事情隻與高層官吏及親信商議。以至於這段時日裏,廂兵一直在加緊操練,可是誰都不知道他們具體什麽時候行動,甚至連廂兵自己都不清楚。
虞長明和周田巡說過,行動會在今晚進行。周田巡不太放心,所以準備親眼看看。雖然行動是在夜裏,但白塔山離城池尚有一段距離,廂兵應該會在申時出發。時間算得再充裕些,隻怕未時就要開拔。他準備親眼看著軍隊出發再回家。
到了廂兵訓練營後,周田巡卻傻了眼——整個營地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他昨天明明確認過,廂兵中秋不放假啊??
他在營地附近轉悠良久,終於找到了一位灑掃的大爺。連忙湊過去問道:“請問虞指揮使現在何處?”
大爺把掃把一立:“虞指揮使?一大早就拉人去郊外操練啦!”
周田巡:“……”
今晚就要剿匪,最後半天都不休息一下,還操練?這也太拚了吧!虞長明簡直不把手下當人對待啊……
沒奈何,他隻能附近找了個地方坐下,準備等廂兵訓練完回營。
他心道,應該也不會很久。若要準時出發,至多一兩個時辰也就該回來了吧……
……
太陽由東而起,由西而落。
酉時本該是坊市落市之時,然而中秋佳節,落市的時辰比以往向後推了一個時辰。天色已開始昏暗,城裏依舊熱鬧,酒館茶樓掛起燈籠,商販們在街上吆喝,兜售商品。
朱瑙換了一身常服,帶著程驚蟄在城裏閑逛。
“月餅,新鮮出爐的月餅!”一名女子抱著籃子在路邊兜售。
朱瑙從女子身邊走過,卻聽見身邊傳來一聲很輕的吞咽唾沫的聲音。
朱瑙回頭,隻見程驚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籃子。因沒有看路,他猛地撞上朱瑙的後背。驚蟄這才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朱瑙笑了笑,問女商販:“月餅是什麽餡兒的?”
“有豆沙餡,還有芝麻胡桃仁餡的。”姑娘一雙大眼睛水靈靈的,“早上自己在家親手做的,還熱乎呢。”
朱瑙聞到了淡淡的甜香氣息,便從兜裏摸出幾枚銅錢遞過去。姑娘忙用紙包把月餅紮好,看看朱瑙,又看看驚蟄,笑眯眯地把月餅遞給驚蟄。
驚蟄打開紙袋,兩個月餅是不同口味的,他先各掰了一半給朱瑙,隨後才開始吃。香甜的氣息盈滿唇齒,甜得他嘴角直往上翹。
這小子平日在州府總是板著一張臉嚇唬人,到這時候,才有點少年人的本真模樣
朱瑙也咬了口月餅,問道:“還有什麽想吃的?”
程驚蟄舔舔嘴唇上的碎屑,道:“想吃……桂花糖藕。”
朱瑙道:“走,找找去。”
進了坊市,坊市比往年還熱鬧一些,裏麵有不少熟麵孔。
程驚蟄眼尖,率先認出人來,指了指前方道:“那不是虞寨主嗎?”
朱瑙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是虞長明。虞長明的身後還跟著個年輕人,正興奮地手舞足蹈,說個不停。那不是陸求雨又是誰?
朱瑙道:“讓他們自己去逛,我們吃桂花糖藕去。”
=====
戌時,圓盤般的月亮已高高掛起。
廂兵營外,寒風呼嘯,隻穿了一件薄衫的周田巡已被凍得瑟瑟發抖。
就在他決定要放棄的時候,遠處亮起燈籠,腳步聲雜亂,終於有人回來了。
周田巡連忙想站起來,然而他已經在此地坐了一整天了,手腳僵硬,屁股剛一離開平麵就摔了個狗啃泥。他正掙紮著要爬起來,燈籠已照到眼前了。
“周兄?你怎麽在這裏?”虞長明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
周...田巡抬頭一看,隻見虞長明身後稀稀拉拉跟著幾十個人,全都紅光滿麵,有人嘴角沾著芝麻,有人唇上掛著桂花,還有人嘴唇殷虹,乍一看像是喝了鮮血,仔細看看卻原來是沾了紅棗皮。
周田巡簡直傻眼。不是出去操練嗎?敢情是去操練五髒廟了啊!
虞長明拿手在周田巡眼前晃了晃:“你還好吧?”
周田巡這才回過神來,滿腹翻江倒海咽下去,欲言又止地看著虞長明。
虞長明領會了他的意思,揮揮手,示意廂兵們先回去。等人都走完了,大營門口便隻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虞長明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周田巡勉強地扯出一個笑:“虞兄,你那日不是說中秋夜要……我擔心你的安危,所以就在這裏守著,看到你回來才放心。”
夜色下,周田巡看不清虞長明的神情,隻聽得他重重歎了口氣。
周田巡心都吊了起來:“怎麽了?”
虞長明道:“這事本不該讓你知道,那天我酒後失言……罷了,你關心我,也是好意。”
周田巡道:“我當然關心你!以我們倆的交情,你難道還不放心我嗎?話說回來,今天到底是怎麽回事?”
虞長明憤憤道:“怎麽回事?朱瑙這人,簡直恣意妄為,荒誕至極!我練了這麽多天的兵,昨天晚上他忽然來找我,說今天是中秋佳節,不該操兵動戈。讓我今早操練半天,就給大家放假。養好精神以後明晚再出發,你說這荒唐不荒唐?”
周田巡:“……”
他已經沒有功夫去思考朱瑙是否荒唐了,隻磕磕巴巴道:“明、明晚出發?”
“他說是明晚。不過又說明天天氣不好的話,就換成後天。他堂堂一個州牧,說話怎麽沒點定數!”
周田巡:“………………”
他腦子裏已亂成一團漿糊,虞長明還說了什麽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之類的話,他半點聽不進去,嗯嗯啊啊敷衍片刻,忽然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兩行鼻涕掛了下來。
虞長明忙道:“你沒事吧?”
周田巡揉了揉凍僵的鼻子,勉強擠出一個笑:“虞兄,晚上太冷了,我身子有些不舒服,先回去歇息了。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我走了!”
說完便屁滾尿流地跑了。
他離開之後,虞長明打了個哈欠,回營睡覺去了。
=====
白塔山上。
山風在山穀中呼嘯,仿佛嬰孩啼哭。樹葉海浪般隨風飄搖,颯颯作響。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上百人趴伏在草地中、樹梢上,神經緊繃,仔細聆聽每一處聲響,觀察每一處光點。
忽有一人輕聲道:“來了!”
瞬間傳來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人們抓緊手中兵器,緊張地吞咽唾沫。
不片刻,有人“哎喲”慘叫了一聲,正是方才謊報軍情的人。他被身邊的人踹了一腳。
“蠢貨,來你個魂來了。那是風聲。”
周遭又響起一片歎氣聲。
有人忍不住小聲抱怨:“這裏好多蟲,我身上好癢。”
有人接茬:“這裏可能會有蛇,我有點怕……”
議論聲由輕至響,說小話的人越來越多。
劉黑山喝道:“都給我閉嘴!找死嗎?”
人們連忙噤聲了。
又一陣風刮過,樹浪波動,挑動人們的神經。稍有懈怠的人連忙打起精神,抓緊武器。
今晚,是他們的屠宰場,誰也不能掉以輕心……(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