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名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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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過了盛夏,不過秋老虎依然肆虐人間。

    兩道身影從河水裏爬上來後,便赤條條躺在河邊兩塊青石上。

    夜深人靜,又在閭裏之外,倒也不必擔心兩條大蟲羞煞世人。

    左邊那漢子眼望滿天繁星喃喃道:“原來郭仲倆字長這般模樣。”

    右邊那夜色下看不清麵孔的漢子聞言道:“賣身給趙家的時候,你就沒往那竹契上瞅兩眼?”

    “就那竹契上蒼蠅紮堆一般黑壓壓的小字,就是瞅了也不知道哪是郭仲。”他頓了頓歎道,“再說當時隻顧著拿錢回去給老娘下葬,哪有心思細瞅。”

    右邊漢子聞言,話語有些蒼涼又有些肅然起敬的意思:“沒看出來,你是個孝子。”

    大漢以孝治天下,就連選用官員最重要的一個名目都叫做“孝廉”,雖說朝局昏亂,如今孝廉早已名不副實,但世人對實打實的孝子依然另眼相看。

    可這話語間帶著幾分敬意的漢子,卻沒想到郭仲立刻嘲諷了他一臉:“我也沒看出來,就你宋季這張黑臉,本名竟然叫宋玉。哈哈哈,主家說這是個極典型的小白臉名字!”

    大概在郭仲看來,宋季在誇他是孝子之前加了句“沒看出來”,便多少有點嘲諷的意思,必須堅決予以還擊。

    性子有些孤僻,多半時候沉默寡言,今天不知為何和郭仲聊在一起的宋季,也學郭仲雙手插籠墊在頭下,頓時感覺舒服很多。

    他知道自己臉黑是個不爭的事實,沒有反唇相譏,隻是平淡道:“其實我幼時麵貌白皙,後半程曬黑了而已。”

    “你說什麽我就信什麽唄。”郭仲聞言無語道。

    兩人一頓爽朗大笑。

    笑罷,郭仲又好奇問道:“唉?你怎麽到趙家當了食客?我在趙家可就聽說過你的事,據說很能打,空手就放倒過好幾個人,總之能耐大的很呐。”

    宋季聞言沉默片刻,沒有回答郭仲的問題,隻是自嘲道:“能打就能耐啦?真能耐還會在趙家當食客?”

    郭仲被這麽一反問,頓時忘了自己剛才的問題,跟著宋季話頭想了想道:“這倒也是。”

    “嘿!”

    兩人又同時笑出聲來。

    “哦對了,一直不知道你哪裏人,聽口音不是中原人吧?”人很實在但就是嘴巴閑不下來的郭仲不多會又問道。

    “雁門。”

    “並州人啊,怪不得能打,在那邊沒少跟蠻子幹仗吧?”

    “嗯。”

    “家人呢?”

    “沒了。”

    “那你比我還慘,我多少還有個兄長。當年賣身錢葬了老娘,還留下些給他成家,郭家香火總算續上了。”

    “那挺好。”

    “隻是,本來那姑娘中意我。”

    “嗯……”宋季咂摸半晌,“好像,還是你慘一點。”

    “很久沒這麽覺得了呢。”郭仲歎道。

    宋季看著天上那輪時隱時現的明月道:“大概今天看到那玉紙上用濃墨寫下的郭仲,覺得自己特別像個人物了吧。”

    “可不嘛,那可是寫在白玉一般的紙上呢!主家說,連洛陽城裏麵南坐的那位天子,也從沒把名寫在這麽好的紙上過!”

    提起此事郭仲就異常興奮,之後才猛然回過神來:“嗯?你也有這種感覺?”

    “我跟你不一樣,你那隻是麻木,而我是心死了。”宋季搖頭。

    郭仲琢磨了片刻,猶豫道:“我覺得你這話好像不太對。”

    “人呐,等沒了親人,那顆心也就瀕死了,你還不懂。”宋季淡淡道。

    “我可能真不太懂。”郭仲從不覺得自己聰明,不過他依然不太認同宋季的話:“可你那心真要是死了,主家挨個問名的時候,你會報出宋玉這本名?”

    大字不識一個的郭仲,說出來的話通常很實在,實在到會感覺不論對錯總有那麽點歪理。

    宋季聞言愣住,數年不曾提起的名字,為何那一刻便忍不住說出口了?

    宋玉這個名字,究竟對自己意味著什麽?

    一時間他沒有答案,隻是在腦海中一遍遍浮現紙上那十二個人名,往事也如一幅幅畫卷,在他腦海中不斷變幻,妻子、親友、袍澤。

    他心頭如在被無數細小針尖一下又一下紮著,很疼。

    疼痛但卻不再冰冷,疼痛而又溫馨。

    郭仲完全不知自己無意間,已讓宋季如置身在大海潮頭,隻是看著天上明滅不定的星光自顧絮叨:

    “今天咱倆名字躺在了一張紙上,感覺跟你也親近了不少,才樂意跟你說些掏心窩子的話。”

    “其實我之前挺看不上你。都知道你能打,可趙家讓當個帶刀的蒼頭,你卻又不幹!”

    “嗯,說實話,一開始感覺你拒絕趙家這差事還蠻拽的。但拽有什麽用?在趙家帶刀,不但吃食好,還能選個女奴為妻生子,誰不羨慕。”

    “起初還以為你是愛惜自由身,可自由身真那麽重要?你如今當個食客,和那些佃戶甚至我們這些賣身為奴的,又有什麽差別,不都得靠他趙家活命?”

    “今天才知道你真不是拽,大概是覺得自己沒了親人,心也死了。可你真不能這麽想,其實你那些親人都沒死,他們就活在你心裏呢,等什麽時候你也死了,這世上再也沒人記得他們,那時他們才會徹底死去。”

    “所以咱們不光不能死,還得好好活著,最好再留個香火。你看,我兄長家中已經有個半大小子,就算哪天我死了,至少中元節他會想起有我這麽個叔父吧!”

    “我這人是沒什麽能耐,趙家那些女奴是不用指望了,但你想尋個婆娘可是容易的很。要是哪天你僥幸有個男娃,抽空也給他講講咱們一塊造紙的事。就說其中有個叫郭仲的,高大威猛,特別能幹,偏生手也巧,造出來的紙跟白玉一樣,讓你整天嫉妒的不要不要的。”

    宋季的回憶早已被郭仲連綿不絕的絮叨強行打斷,不知是不是在想象郭仲給他描繪的場景,半晌之後才道:“嫉妒的不要不要的?你他娘覺得我宋玉有多不堪!”

    “嘿嘿嘿!”郭仲隻是笑,“你還是別叫宋玉了,晚上不看臉還成,要是白天管你叫這名,別扭!”

    青麵漢子沒有反擊,隻是如釋重負說道:“宋季宋玉不都是我嘛。”

    郭仲沒明白麵色青黑的漢子這話代表著什麽,隻是很實在的應道:“這倒是。”

    郭仲很快就光著屁股沉沉睡去,宋季卻睜大眼睛遙望夜空,不斷想著剛才郭仲絮叨的那些話。

    要是真能自己兒子嘮叨上這麽一段,再加上郭仲那句極其形象的“嫉妒的不要不要的”,好像還真他娘挺有意思。

    當年那孩子若順利生下來,會是何模樣,像自己還是像她?

    無解的題,答案唯有一聲長歎。

    ……

    李五跪坐在地上,腿腳已隱隱疼痛。

    但他沒有半分怨言,因為等他站起來,就能領到錢。

    幾個錢而已,但他樂意隻為那幾個錢,便等上一整晚。

    李五悄悄離開作坊已經一個多時辰,到了趙家就跪下等著,直到此時趙豹才打著哈欠出現。

    “昨天不是才來稟報說最近都是老樣子,今天怎麽又過來了,還是大半夜過來。”趙豹問道。

    李五小心翼翼道:“稟少主,那張楚造出紙來了。”

    “哦?造出來了?這倒也算是個值得稟報的事。”隨後疑惑道,“我聽說要造好一張紙得好幾個月功夫,他這才倆月不到吧。”

    “差不多倆月。”李五回答道。

    “嗯,說說今天你們都幹了些什麽,趙狗兒,讓人記下來。”趙豹隨口吩咐道。

    “對了,他造的那紙怎麽樣?”趙豹又突然問道,李五剛要回答,趙豹已笑道,“你能有些什麽見識,算了,等我得空自己瞧瞧。記錄完,領了賞錢就回去吧。”

    趙豹說著,哈欠連天離開了房間。

    李五細細說著今天張家作坊發生的一切,不過在說到張楚抄紙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沒有提張楚抄紙前向池中加入了那種配方不明的藥水。

    提起這種說不明白的事,實在出力不討好。

    記錄完成後,李五將領到的五個賞錢貼身收好,這才悄悄返回。

    小心翼翼來到作坊外,準備悄悄返回自己落腳那茅屋,卻突然被人從背後抓住衣領,嘴巴也被捂個嚴實。

    一直拖到遠處樹下,才被一把扔在地上。

    李五抬頭看到是宋季,不由怒不可遏吼道:“宋季你他娘幹什麽,老子差點被你憋死!”

    他自然也知道宋季很能打,以往雖然鬥嘴鬥得不亦樂乎,但說話其實有分寸。

    但現在對宋季卻一點畏懼都沒有,隻有一股子怒氣,不是因為剛才那番偷襲,而是今天偷偷摸摸去趙家被撞破,羞愧又憤怒。

    以往他絕不會有這種感覺,可張楚將那些名字並排寫在一起,還讓人做了個木框掛在天棚柱子上之後,李五憑空便生出些羞愧。

    宋季冷笑道:“昨天才去過趙家,今天又去了,勤快的很啊。”

    “我就是去了又如何?”李五猶自怒吼。

    宋季聞言盯著李五許久,見他目中竟似乎沒有半分愧疚,搖頭道:“你的名字,不配和他們並列。他們雖然卑賤如豬狗,良心卻沒丟。而你李五是條沒良心的狼崽子,喂不熟。”

    說完,宋季不再理會李五,朝紙廠走去。

    剛才還一副強硬之色的李五,看著宋季決然離去的背影,喘息越來越濃重,湧上心頭的全是憤怒和屈辱。

    忽然,他帶著哭腔低聲道:“我剝樹皮贏下的那十錢,沒買酒。”

    宋季聞言愣住,他頓時想起李五那天的玩笑,難不成這小子真的拿十個錢就敢去找娘們?

    “她說我是個好人,願意跟我過。”

    “這你也信?”宋季不由鄙視道,“娼婦都是些無情無義的東西,誰有錢就對誰說好聽的。下次上門別帶錢,問她還遠不願意跟你過。”

    李五苦澀搖頭:“她男人去西邊打仗,被蠻子殺了,該給的撫恤一分也沒有,公婆聽到噩耗也相繼離世。”

    “兄長說她是喪門星不讓她回娘家,其實不過是想省下兩碗飯。她沒什麽姿色又帶著個小孩,改嫁也沒人要,不做暗娼,母子倆早就餓死了。”

    宋季聞言無言以對,他深知這種貪汙軍費甚至撫恤的事在如今的大漢司空見慣,尤其是那些關東將官,一旦有機會到關西帶兵,哪個不克扣軍費中飽私囊。

    抬頭看著東邊泛白的天空,隻是頹然長歎:“這逼良為娼的賊老天,真他娘該殺!”

    “她說願意跟我走,去哪都行,隻要不在洛陽。我知道她這是受不了鄉裏人白眼,回趙家之前我得多攢些錢,一旦回去再想走就沒機會了。”

    宋季歎了口氣:“家奴私逃,見者可誅,你為了那女人連命都不要了?再說你能攢下幾個錢,又能往哪裏逃。若知道你是個沒自由身的奴仆,她會願意跟你遠走他鄉?”

    李五默然。(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