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歸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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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微不知,魂夢到了何處。

    屋內陳設秀氣精致,似千金的閨閣;架上書冊琳琅滿目,更勝飽學之士的書齋。

    纖指撫過案幾,仿佛她數年如一日,曾在此看書習字,伏案打盹。不論觸手可及的筆墨紙硯,還是架上的珍玩,窗畔的盆栽,都如同是出自她的雙手布置的一般,由心底而生出熟稔親切的感覺。

    畫麵忽而轉為明亮,似風過吹散了迷霧。少女執卷而坐,若有所思。一室的靜謐卻被爽朗的笑聲打破,匆匆而來的少年高大俊朗,眉眼處與她有三分肖似。

    “妹妹,你來看這蘭草如何?”

    “你從何處得來的?”

    “你不是不知道我那點能耐,這可是李公子尋來的,左右他也不是想送我……嘖嘖,如此嬌生慣養的花草,聽說價高者可逾萬金。”

    “你如今整日跟讀書人廝混,不是說沾了滿身的附庸風雅,怎的今日不裝了?”

    “在親妹子麵前,還裝模作樣作甚?我倒是要問你,他日若擺謝媒酒,可記得敬兄長我一杯?”

    ……

    夢境如此真實。

    仿佛她不是旁觀者,而是親身經曆一樣。

    耳邊傳來子衿靜姝的輕喚,她睜開眼才想起已嫁做人婦,這是她回門的日子。

    梳洗打扮好出門,穿過廳堂與曲廊,在拐角處不經意一瞥,就怔在了原地。

    一盆蘭草,與夢境中一般無二,昨日她走過這處長廊時卻未曾得見。

    謝微一時恍惚,忡然而立,心思難言,於此時心中已然知曉自己猶在夢中。

    然後,終是醒來。

    眼前的景物逐漸清晰,蕙兒沉靜溫淑的笑容印入眼簾,正守在床畔候著她起身。不遠處,依稀可見翠色與粉色的衣衫交映,是子衿與靜姝在為她挑選衣裳與首飾。

    等到姑娘穿戴妥當了,子衿忍不住道:“昨兒竟是糊塗了,也不曾問過姑爺的意思,今兒這日子,難不成他還要去應卯當差麽?”

    昨日在前院時,蕙兒雖吩咐了眾人,從今往後要改口稱夫人,然而她們幾個在屋裏叫慣了姑娘,謝微也愛聽她們這麽稱呼。

    橫豎她的夫婿如今並不宿在一處,無需顧忌太多。

    聽了這話,屋子裏仿佛一瞬安靜。略過了一息,蕙兒方才接話道:“倒讓我想起一事來,昨兒我按姑娘吩咐的,送被褥到文房,留心多看了一眼,文房內隻有一張窄榻,並未見鋪蓋枕頭等物。”

    這倒奇了,她們那位姑爺,新婚之夜究竟是如何睡下的?

    新來的蘭芝對姑娘屋裏的事還插不上手,一直在旁安靜地呆著,此時才抬頭看了眾人一眼,往前挪了幾步,垂手立在姑娘下首,回稟道:

    “前夜婢子起夜時,似乎見姑爺領著一個小廝,悄悄出府去了。”

    此言一出,蕙兒等三人皆是一驚,更是百思不得其解,有心多問幾句她可看錯了,但話欲出口又止住了,悄悄抬眸先看一眼姑娘的臉色。

    謝微卻在瞧著蘭芝,眸中微有異彩。就像是在街上鋪子裏淘到一個合眼緣的匣子,等會到家中打開一看方知其中竟有取之不竭的珍奇寶物。

    新郎官新婚之夜佯醉避開眾人深夜出府,闔府上下無人知曉,偏偏瞞不過一個小丫頭的耳目。

    她微微斂了眸光,內心忍不住感歎,這一瞬間竟然多少體會到那謝家小姐想給這丫頭改名的心意了……麵上卻不辨喜怒,輕聲道:

    “走吧,莫誤了時辰。”

    一行人緩步穿過內院,長廊盡頭一人負手而立。謝微停下了腳步,就見那男子已轉過身來,一身深青,挺拔軒昂。

    她的眸光微凝,但見她的夫君俊容含笑,走了過來。許是因為要騎馬,脫去了文士儒衫,換的這身裝束更顯精神頭,倒是別有一番氣概。

    “夫人久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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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明是他等候已久。然給人留麵子的話不會遭駁,知情識趣的人更能讓人心生好感。

    兩人並肩而行,下人們都識趣地遠遠落在了後頭。

    謝微垂眸緩步而行,餘光卻不自覺瞥過身側之人,想起方才似乎忘了回禮。實則如昨晚初次相見時那般,內心有意回避著對他的稱謂。

    忽而柔荑落入了溫暖的掌心,身畔之人俯身在她耳邊低語道:

    “潛淵,夫人可以喚我的字。”

    她的睫毛一顫,不動聲色地偏過了頭避開……潛淵,如此也太親密了些。

    管事的早已備好了轎子,而忠叔手上牽著的一匹白馬甚是神駿,惹得謝微也多看了兩眼。

    待上了轎子,也不知謝家路程遠近。許是憂思過甚,入睡後又被夢境所擾,清早起身時就覺精神不濟,竟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甚沉,醒來時但覺說不出的心滿意足,隻想暢快地伸個懶腰,窩在被窩裏刷刷手機,點上一杯奶茶,加一份草莓芝士蛋糕。

    然而若有若無的蘭花香氣傳來時,她的大腦瞬間啟動了開機模式。還未睜眼,已能感覺到手肘處的絲綢觸感,然後沉入了一個寬厚包容而可以依賴的懷抱,溺愛疼寵的笑語在頭頂響起:

    “微微醒了?”

    不用想,她已知曉這是謝夫人了。難怪能睡得那樣的沉,母親的懷抱本就是兒女最依賴的,願沉溺其中無憂無慮永遠做個孩子。

    也許是體會到身體本能的依戀,縱使眼底有了些許的酸澀,仰起頭時,卻帶上了十足的小兒女情態,一邊笑著,一邊似乎還要往被窩裏躲。

    謝夫人瞧出她已睡足了,笑著一把將她撈了出來,吩咐丫鬟們打水進來。

    謝微打量了一下屋外日影,竟已偏過了正午。她這是睡了多久?難到回門宴也錯過了?心中不禁有了些不安。

    謝夫人一邊接過丫鬟們端來的茶杯帕子,親自遞給她漱口梳洗,一邊笑著打趣道:姑爺陪著老丈人喝了酒,又被拉著下棋去了,正好我們娘倆也悄悄說會兒話。”

    謝微心中稍寬,情知這是謝夫人為她解圍之語,然而見謝夫人笑容輕鬆,而無半句提及女兒貪睡的不妥之處,於是在心上就漸漸將此事放過了。

    她平素最不耐陳規舊俗、繁冗禮節,對婚嫁習俗知之不多。自我解嘲一般想著,古代應是男女不同席,既如此女婿陪丈人喝酒,女兒陪娘親說話,似乎也說得過去。但心中也知解釋得太過勉強,隻能猜想謝家當真是疼寵這個女兒,由著她的性子在家中恣意自在,一應嚴苛的規矩都免了。

    謝夫人想和女兒說會兒體己話倒不是托辭,從小長在身邊的心肝寶貝,縱是隻離了兩三天也度日如年,同在京中也仿佛遠隔了千山萬水。

    但真如眼下這般,握著女兒的手,千叮萬囑卻一句也派不上用場。隻能反反複複說她的親事,誇她的夫婿。如此這般的話語,想來成親前就都說與姑娘聽了,反複念叨,不過是真心盼著女兒婚後美滿,才會這樣殷殷切切。

    她認真聽著,知曉了她那位名義上的夫婿姓李,是今科狀元,方才一十九歲。

    謝微想,這果然是個架空的時代吧。

    人人皆知,狀元有多值錢,尤其還是少年狀元,竟也沒有冒出個公主來截胡。

    這自然是頑話了。縱觀幾千年曆史,二十歲以下的狀元郎固然世所罕見,但有史料記載被招為駙馬的狀元更是屈指可數。

    謝家雖是富豪之家,但並非顯貴。如此天縱之才,又是品貌俱佳的少年郎……這等好事,竟是落到了商賈之家,真是納罕。難不成,她這個夫婿還真是她的父親“榜下捉婿”得來的?

    要說到門第,她家姓的這個謝,在曆史上留過顯赫的一筆。比如淝水之畔寫就的千古之戰,比如讓詩仙李白做出迷弟姿態的那位山水詩鼻祖。

    即便是不通曉文學曆史的人大約也會背上一句“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而眼下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他們這個謝家,當真也就是尋常百姓了,不知往上翻八十代族譜,能不能和那個謝家攀上一絲半點關係。

    姓在謝微眼中不過是一個字符,承載不了太大的含義。比如她的夫婿姓李,聽說李是當今國姓,天子姓李。然而,即使沒有背過百家姓“趙錢孫李”,也知道李是大姓。大街上一眼望去,十個人裏拉住兩個人來問,大約一個姓李,另一個自是姓張了。

    以上當然是玩笑話。隻是說起姓李,就以為與天子同宗,豈不大謬不然。

    然而,即使謝微覺得謝二姑娘要比李大夫人聽起來有身份得多,仍然改變不了她們謝家“三代無人入仕、功名止於曾祖父考中的舉人”這一事實。

    言歸正傳,她的夫婿是李家長子,遠赴京城參加春闈,高中會元,成為了謝家的乘龍快婿。謝家老爺挑了許久的黃道吉日,嫌下半年的吉日都太遠了——可能也是怕被人中途截胡,於是搶著定下了上半年唯一一個適宜婚嫁的日子,等到殿試一過就成親了。

    李家二老遠在千裏之外,趕不上兒子拜堂成親,索性打消了來京城的念頭。謝家老爺夫人心中亦有歉意,對這位女婿的態度,在原本的小心翼翼之上,更多了十二分的周全妥帖。

    正如此刻,謝夫人的話裏頭也透出些意思,委婉地勸女兒在夫婿麵前不要驕矜太過,莫要看李家以前家境清寒就對夫婿生出輕視之意。謝家財大氣粗,話裏話外的意思竟是不怕貼補女兒女婿家用,而是唯恐女婿不樂意用他們的錢。

    謝微且聽聽,也沒有十分放在心上。

    學識才幹,見識氣魄,或許不擇貧富。然而居移氣養移體,乃是數十年的生活細節潛移默化,浸潤在吃穿用度的各個方麵。

    以她所見,她那位夫婿可不是貧寒之家能養得出來的。

    好在謝夫人很快又轉了話頭,談起她的嫁妝,問她生活可還如意,若短缺了什麽,盡管說出來讓娘家送去。

    謝微悄悄乍舌,那樣的嫁妝還嫌不足,除非是皇帝的媳婦、宰相的千金了。

    謝家長房僅有正室夫人所出的一子一女,從來都對他們兄妹二人一視同仁,就連家產繼承上,也決意由兄妹二人平分。考慮到家中店鋪田產多由她兄長繼承,就在其他麵上補足了,甚至是有過之無不及。比如現銀一分為二,一半供家中生意周轉不時之需,一半給她添妝;而珠寶玉器之類,不計其數,竟是盡數都給了她。

    如此大手筆,謝微隻想說,幸虧她出嫁在兄長成親之前,不然她的嫂子縱是個大方人,也難免不記上一輩子。

    然而不用父母明言,她心中也自知,縱使她父親是一家之主,家中大小事皆可拍板,但她能帶走長房的過半家底,也離不開兄長豪爽且愛惜胞妹、對此並無異議的緣故。

    家中事叨念了幾遍後,謝夫人可算是停歇了下來。看著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兒,想著她已為人婦,將來也會為人母,心中百感交集,伸手將她攬在了懷中,感慨不能成言,方寸之間,惟有獨屬於母女間的親昵。

    謝微能體會得到這慈母情懷,穿越前,她們這代人多是獨生子女,長輩的期許與疼愛都傾注在一人身上,又沒有古代的諸多規矩,正常的家庭中子女與父母親相處更為平等融洽。身為女兒家,諸如撒嬌撒癡之類,無學自通都是一把好手,直教謝夫人恨不能把她揉進懷中,怎麽疼都嫌不夠。

    心底卻有一種酸酸的情緒,隻有她一人知道,那是對過往二十多年親情的思念,此刻躲在這位慈母的懷中,放任一瞬間的泛濫。

    忽然從屋外傳來了爽朗的笑聲,打斷了她的放縱。謝夫人聞聲迎了出去,謝微則低聲吩咐侍女為她整理衣著妝容。

    方才收拾妥當了,謝夫人領著幾位盛裝華服的夫人,在婆子丫鬟的簇擁下邁了進來,一時間滿屋子的歡聲笑語,熱鬧非凡。

    謝微的注意力卻被一人吸引住了,那位在謝夫人身後探出頭來、對她擠眉弄眼的英挺少年,看著有幾分眼熟的,不用說,就是她的同胞兄長了。

    作者有話要說:  潛淵:夫人久等了。

    微微(傲嬌):不用謝了……為了等你,特意花了一個時辰梳妝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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