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未見李潛淵，又過了一日恰逢他休沐，清早起來，謝微本想著前往文房查閱書籍資料，就聽聞他已經在候著了。

    她的神色淡淡，看似比前日更冷了幾分。

    李潛淵仿若不覺，拿出了一幅卷軸，在幾案上鋪開，赫然是一幅京城的全景圖。

    坊市劃分清晰，街巷都標注得分明，李潛淵指的圖與她細細道來。

    應是特地做過處理，官署衙門機關重地都不曾標識出來，惟有市井人家的生活氣象撲麵而來一覽無餘，若是傳出去當無隱患，不然清明上河圖怕是也不能流傳於世。但畢竟不同於民間畫作，戶部也是個正經的衙門，製圖即使不算是機密公文，想來也隻有對上匯報對下監督之用，不是像現代車站報亭裏五元一份的城市地圖那樣隨意兜售的。

    謝微眉宇之間不過稍稍流露出一分疑慮，李潛淵已然說道：“這是戶部孫侍郎閑來之作，他是個精細的人，想是無礙。”

    從初見起就是這樣，仿佛對她的心思了若指掌，不用她出言就解了她疑惑，然而他熟悉之人，魂牽夢縈之人，分明應是……

    她收起卷軸，低聲道：“多謝。”

    “京都地價昂貴，夫人添置鋪子，可有需要相助之處？”

    說的倒似他二話不說就能掏出銀子一樣。

    伊人目光如水，仿佛在提醒他按月上繳的那幾兩紋銀的數目。

    從每月的那點俸祿看，當朝官員的待遇不能與宋朝相提並論，但也遠勝苛刻的明朝。

    李潛淵是個六品官，與京縣知縣同級，比普通的縣級地方官還高一品。每月俸祿再加上筆墨薪炭之類的補貼，累計一年所得折算銀子將近百兩之數，約莫相當於宋朝一個縣令的十分之一。養家糊口雖非難事，然而想在京城買鋪置地，卻是笑談了。

    古代若有房貸，他這樣的公務員倒是當仁不讓的還貸人選。

    “如今我官俸微薄，但夫人放心，以後定然勤勉努力，步步高升，不負夫人期望。”

    升職加薪為了讓媳婦有錢花，這覺悟也相當超前了。

    她想了想，正色規勸道：“為官者當為百姓謀福祉，為社稷鞠躬盡瘁，切不可把心思放歪了。”

    紅顏禍水這個詞幾乎是專為男人推卸責任而發明的，但她並不她造就了一代貪官，然後在李潛淵的生平最末還要加上一筆，娶妻不賢之故也。

    李潛淵眸中閃過一抹異彩，唇邊笑意深了幾分，“謹遵夫人教誨。”

    掏銀子的事無需求助他人，但人在跟前，為她稍解其他疑難卻是可以的。

    李潛淵接過丫鬟的奉茶，方才揭開茶蓋，冷不防就聽謝微問道：

    “清秋台是何地？”

    他手上動作一頓，竟是沉默了一瞬，方才徐徐抬頭。

    “是風月之地，然與別處不同，樓中俱是清倌兒，賣藝不賣身的，若有未受脅迫卻甘願壞了規矩的人，就會被蕭慕秋遣送出樓。”

    他很想問究竟誰讓他的夫人聞曉了此等所在，但觸到謝微目光中的輕嘲與戲謔，哪還有不乖覺的道理。

    那日在珍寶閣中，是朱掌櫃自責辦事不力之時多說了一句：若要是那般才貌兼具的女子還肯拋頭露臉的，除非去清秋台去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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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微好奇探究的目光看過來時，朱掌櫃猛然醒悟到失言，連忙打住了。她有心追問一句，但見朱掌櫃緘口不言的樣子，心知必有緣故，於是暫且擱下了。

    李潛淵正襟危坐，將所知一五一十地道來。

    “清秋台收留的，清一色都是犯官之後，或是家族受到株連的女子，俱是在官府記了名的，比尋常青樓女子更身不由己。”

    謝微問道：“那這些女子要如何才能落籍？我曾聽聞官員有權特赦。”

    “若是前朝，知府同級及以上官職的，皆有權為官妓落籍；本朝整肅吏治，僅有各州府太守一人可行此權，京中就是京兆尹之職權了。”

    同時，還嚴禁官員狎妓，召歌女助興不可有逾尺度的行為，然而也不過是公開場合的體麵，真正的齷齪卻是在私底下，那些女子身在賤籍，是無法不應召的。

    如此看來，那位蕭慕秋建清秋台倒是很有氣魄，當真是個脂粉堆中的豪傑，不戴頭巾的男子漢……忽然想起後半句被潘金蓮拿來自誇過，默默地咽了回去。

    一介弱女子，能夠挺身而出對抗封建強權，令人內心敬仰油然而生。

    但不得不說，這位蕭慕秋的後台想是相當給力。

    “夫人在深閨或許不曾聽聞，蕭慕秋與豫王，乃京中一段佳話。”

    事實上，京中無人不知豫王風流之名。他是當今皇帝一母同胞的幼弟，從小受盡寵愛，長大後也無甚大誌，隻愛風月。

    除了二十年前那場宮變時遭過幾日罪，三十餘年來可謂順風順水。

    當今天子坐穩皇位後，豫王恩寵愈盛。得他庇護，恐怕沒人幾人會不給蕭慕秋幾分薄麵。

    李潛淵卻話鋒一轉，“然而傳言不可盡信，蕭慕秋與豫王爺實則並無私情，不過是讓王爺平白擔了虛名而已。”

    謝微一怔，隨即想到，連這樣一位親王都不配做她的靠山不說，還要心甘情願地背鍋，認下這個虛名。

    那麽，答案似乎已是昭然若揭。

    “她是……當今天子的紅顏知己，或是民間通常所說的外室也無不可……”李潛淵的言談之間，也難得見到了些許猶豫。

    京中權貴心知肚明，卻無人敢明言。

    畢竟談論的這樁風流韻事的主人公，是這個朝代連名字都不能提及的男人。

    至於蕭慕秋，皇帝的情婦，不要命的才敢招惹吧。

    相傳宋徽宗與李師師的私情當年京城眾所皆知，據說皇帝還特地在宮中建了密道，專為出宮私會之用。

    京中傳言四起之時，誰敢沒事跑去李師師家中撒野？難道還想如周邦彥一般，撞破皇帝偷情不成？

    這番對談過後三日，謝微坐在家中，忽然就收到了清秋台蕭慕秋的親筆信。

    送來的是一幅薛濤箋，其上的字跡極為秀雅。

    平時最活潑大膽的子衿都有些惴惴不安，問道：“姑娘，真要去赴約麽？”清秋台聽起來再動人，那也是風塵之所。

    蕭慕秋的親筆邀約，謝微不知道自己哪來的這麽大麵子，也知道蕭掌櫃的身份不一般。

    然而，若是穿越到北宋，問你見不見李師師？

    當然是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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