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罪二十四·不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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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鈞停下來向他笑:“胡公公有事兒?”
胡黎向四周的侍衛、宮人示意他暫離,便拉了裴鈞走到宗親車架的外圍處,在江邊寒風裏袖了雙手,先向裴鈞揖了揖,笑怨道:“裴大人真是貴人事忙,宮裏可有一陣子沒瞧見您了,咱家還未好好賀過裴大人高升呢!”
“這多小的事兒,何值得公公費心思?”裴鈞把他扶住了,一聽這話扯到官職,便知應與政事有關,也就順上一句:“況公公的好禮早就送至,卻未免太多——我隻怕是您給送錯了呢。”
“不不不,不過一點兒小心意,裴大人這就見外了。”胡黎連忙向他擺手怪罪,語氣放得更輕柔了,“開年就要新政了,裴大人少不得要多多走動官中、聯結各部,眼見又要辛苦上了,咱家這人在宮裏、手腳也短,倒不知能幫上裴大人什麽忙,他日——若有咱家能使得上力的去處,裴大人可千萬給咱家指點指點哪。”
“不敢不敢,倒是朝中若有力不能及處,我還求公公能搭把手呢。”裴鈞同他一句句來回,實則聽得也很明白,胡黎這話中雖是“有難同當”的意思,可未出口的卻是句“有福同享”,當中又自然包括了同一戰線中彼此提示危險的默契,一切都是胡黎慣用的伎倆。
可實則胡黎從不是與他同一戰線的。
他們從來是兩條線,分屬官權、宦權,不過常擰作一股捆殺捆殺旁人罷了。
除卻裴鈞與薑湛的舊事不提,官權、宦權二物實質本都是皇權的延伸,而比起文臣,宦官對皇權的絕對依附更是毋庸置疑的,那麽如果說權臣裴鈞前世是薑湛的狗,那宦官胡黎就是薑湛的貓,他們或忠烈或諂媚地,都隻為了同一利益,那就是薑湛的安危——甚可說是薑湛皇權的安危。故二人間的同盟在前世才可以持續地存在,而且直到裴鈞身死而胡黎抽身不理,宮中血洗了與裴黨相纏過的內侍、宮差後,胡黎也並不會受到影響——
因為胡黎隻是薑湛的貓,不是裴鈞的貓。主人是不會因為狗死了就殺掉貓的。
可貓這種東西,與主人的關係又頗微妙——幾乎可說是:貪食懷中客、利盡路邊人。眼下的胡黎掌權無數依仗的都是薑湛給的權與利,事事便要順意薑湛,如此才能得到更多的權與利;可若有朝一日薑湛不再能給他更多了,他是依然替薑湛摸爬滾打、殺人放火,還是會做個冷眼旁觀湊假熱鬧的看客、見時機不對便拔腿就跑?
裴鈞笑著聽胡黎繼續言語,說想向兵部要個準話,問問新政以後宮中的侍衛究竟如何改製,怕是這樣他才好暗中排布宮裏的羅網。裴鈞低聲應了,一時隻感朝野內外的爪牙果真都看準新政會是塊肥肉,就連長伴君側的宦官都絕不幸免,而困居宮中的薑湛在新政中看見的縹緲希望,又不過是被張家指點出來以證法道的……這真是一步走出即死的棋路。
無論周遭事物如何陡變,隻要此路不變,那大概再重來多少次也都會引往同樣覆滅的結局,不同隻是或早或遲罷了。
既定了,那隻願這一切早一些結果。裴鈞歎了一聲,聽胡黎說得差不多了,便拍拍他胳膊:“外頭也冷,公公回去守著皇上罷。”
胡黎聽言壓下他手來問:“裴大人長日不來宮中坐了,可是因那門生之事與皇上鬧了不痛快?”
裴鈞手一頓,否認是不可能的,此時隻可順他話道:“皇上不信我,我去也沒意思。”
胡黎一咂舌,“哎呀,皇上他隻是——”
“我明白的,胡公公。”裴鈞掐了他話頭笑一笑,想起來囑咐他道:“今冬皇上咳疾未發,可長途勞頓卻絕非易事,您還是時常叫太醫來候著罷,畢竟不比在京中……圍場一到,承平與北方各部都在,若要是天子臨場抱恙,我們禮部可就難處了。”
胡黎哎地一歎:“您要是能多進宮陪陪皇上,皇上吃睡也好、心緒也好,還怕身子不好麽?”他眼珠轉著看裴鈞,勸:“您可常來罷。”
而裴鈞常到宮中,一切多由胡黎安排,不免也隻是為胡黎增添更多與他兌換人事的籌碼,這事兒裴鈞上輩子做了,這輩子也膩了,便隻作隱忍狀說了句“天喜將近,皇上身邊總會再有人的”,便作揖與胡黎告別,自往後方馬車走去。
行走中耳邊大河是滔滔向前,道中白雪卻茫茫蔽眼,周遭有親貴叫起來:“瑞雪!瑞雪!”裴鈞這才止步伸手去接,便有了落在掌心的瑩瑩幾點薄雪,而雪並不比冬風冷,片刻也就隨手溫化去。
他二十一歲第一次從翰林入宮時就有這樣一場雪,小而密,像被細細斜風織成紗羅。紗羅縹緲中雁行而來的皂衣宮人領他穿過一條條磚紅齊整的甬道,拐過中慶殿廊角時,正看見兩個大臣在禦書房外的拐角低聲說話。
那時肅寧皇帝新逝,東宮太子被廢,少帝薑湛被內閣推上皇位,朝中幾起波瀾,正是風暴後終得的寧靜,而這寧靜之下湧動的暗流,卻是朝臣都道少帝怯懦怕事、恐不勝大寶之位。這樣的評述在文臣武將中肆意流傳,幾乎根本不避忌在宮內宮外談起——他們甚至不懼會有宮人上告揭露,因為皇上是不敢責罰他們的。
這時說話的兩個大臣,所談的也無非此事。
而裴鈞初次進宮四下打量,卻不經意瞥見廊外池中的假山後頭,隱約露出一隻雪白的小手,和一截皂色的衣裳。
前麵宮人走得快,裴鈞不作管,走慢了幾步踱到假山後麵,長眉一挑,隻見一團皂色的小影正趴著偷聽廊中大臣閑聊。
他不由起了玩性在他後頸突然出聲:“小公公,偷聽可要挨板子的!”
這一嚇,叫那小太監頓時驚回了身,猛地便倒坐在山石上看向裴鈞,身上那太過肥大的皂衣都被此舉扯歪了領子,露出一大截雪白的脖頸來。脖頸往上,是大帽簷下邊巴掌大的小臉,其麵貌冰白,好似盛開在山間的鮮麗白桃,隻拿烏眉黑目點染了輪廓,而其上唇朱緋目,便如那花瓣尖頭的一抹薄紅——
他在哭。
裴鈞一時看愣了,不料跟前的小太監過了方才被惡意唐突的驚惶,此時看了眼裴鈞身上的六品補褂,眉目間竟立時染上戾氣,站起身就清斥一聲:“這宮裏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
說罷,小太監便頭也不回地飛快跑走,徒留裴鈞依舊長佇在池邊紅梅下,直至領路宮人匆匆回身尋他,這才回神隨同往內務府走去。而翌日待他換上五品翰林補褂走馬上任時,卻見頭日那哭鼻子的小太監正端端坐在金黃的龍椅上,瞪大了小鹿似的雙眼,受他暗笑長跪一拜:
“微臣翰林侍讀裴鈞,參見皇上。”
……
雪下得更大了,寒風快把手都吹裂。
裴鈞把被雪冰濕的手在袍上隨意一抹,擦幹了,再獨立驛頭看了會兒江天,便攏袖上了馬車。其後有人找便起來說話,沒事便隻管閉目睡覺,如此走走停停到第三日的傍晚,圍場終於到了。
朝中雖令四品以上京官同行,可老臣如張嶺、蔡延一流大都不願車馬折騰,來的除卻皇室宗親便多是青壯年朝臣和武官之後,眾人由圍場守軍帶入營中,結營處在圍場入口的一片背風草野裏,未入圍場,還算中原地界。
這裏一直都是皇家行獵的下榻處,常年都有專人護衛與整理,早也由快馬通傳布置好了一頂頂粗布大帳,定下官員兩人用一頂,宗親一人用一頂,另有家眷子女的就另辟新帳,而營地當中最高的那頂掛了豔旗彩幡的牛皮大帳自然是給薑湛用的。
裴鈞原定了同閆玉亮一帳睡,因吏部侍郎現今還空著,他們想說說開年人事變動的事兒,豈知方明玨知道了,就一路都說他們不夠義氣不帶他玩兒,一直說到圍場門口,閆玉亮最終算是怕了他的嘴,便拉著崔宇說:“那哥哥就忍痛睡我一晚吧!”這才把一臉嫌棄的崔宇拉去了隔壁,把帳子留給了裴鈞和方明玨。
裴鈞少時跟著先父受過訓,歸置行囊一貫挺快,換了衣裳打算出去的時候,方明玨都還在一邊磨磨蹭蹭地掏著家妻給裝的厚襪,一邊說想閨女了,看得裴鈞直搖頭,撈了帳簾就走了。可他剛一出帳,這時卻恰見不遠外承平一列的帳子間,大學士蔡颺正也其中一頂裏撈簾出來,後麵還跟出了承平二皇子的親信。
“裴大人也覺得奇怪罷?”
一聲淡漠的笑問響在身側,裴鈞回頭隻見是薑越一襲貂裘地站在他旁邊不遠處,恰與身後雪色錯為黑白,臉上的輪廓都似因這過分的分明而顯得愈加筆挺深邃。
薑越似是才從東邊宗室的營帳間走來,此時倒連與他相互招呼都省了,隻是遠遠看著蔡颺走開的背影接著道:“雖然鴻臚寺確是蔡颺所管,但其下事務何嚐需要他親自跑腿?”
裴鈞看見他隻覺頭都有些疼,苦笑起來:“哎,這都封印了,晉王爺還是龍馬精神哪……顛簸兩晝夜都不帶歇一歇的,這一下車又要帶臣查案了。”
“孤在外行軍多年,這一點路倒不算什麽。”薑越偏頭看他一眼,微笑,“裴大人今日也一樣意氣風發,不如陪孤查查案子也好。”
坑人還待誇一把的,也就剩個薑越了。裴鈞百無聊賴地與他往前走了幾步,站在空地裏道:“王爺曾說秋源智入宮前見過蔡延?”
薑越點頭,“恐怕是和親人選之變,與此事尚有關聯。”說到這裏他想起一事看向裴鈞:“裴大人的新學生可說了寧武侯府之事麽?”
“什麽新學生。”裴鈞笑得無奈,“上回都說了他還沒進門呢,王爺。”他歎了一聲,眼見四周無人,便低聲將錢海清所說之事與薑越說了一遍,薑越聽完挑眉看他:“你就放心讓錢生一個人去挑那大梁?”
“那王爺當初為何放心讓張三把隨喜送來我府上?”裴鈞眸色微亮地看向他,“張家人正堂上的大棺材還在呢,最忌諱的就是弄權與陰謀,您這麽教張三,就不怕張大人怨恨您?”
薑越微微抬了些下巴,勾起唇角:“那也有裴大人給孤墊背,張大人總是更怨你的。”
“……”裴鈞笑著搖頭,跟他一齊往圍場邊緣走走看看,還是決定說回眼下和親的事情。
“王爺啊,臣就不明白了,和親這事兒對您隻有個‘好’字兒,您日後若想得權起事,承平都是不可多得的助力,掣肘也是種權權置換,王爺您不該不懂,否則您就拿不到那寺子屋了——除非那是承平白送您的?”
而他的語氣與薑越聽言的神情,都表明這是不可能的。
“他們想要絲織的技藝,孤不能給圖紙機造,隻能送了他們一些織工。”薑越輕輕道,“如此承平若是學會絲織之法,朝廷外銷的布帛就會變少,國庫的銀子就會變少……”
“那您還換?”裴鈞有些好笑,一時隻覺想要朝廷快些垮掉的人不是他而是薑越,“方侍郎他們戶部最近和九府國庫的,算國債都快算瘋了,好容易才盼個封印呢,開年又得把一枚銅板兒掰兩半兒花,王爺不體恤銀子,也得顧念顧念他們。”
他們正走到一片冰封的淺湖邊,裴鈞抬腳蹭了蹭地上的雪,踢出兩個小石頭,彎腰撿起來。
薑越看著他,不疾不徐道:“那裴大人以為,百姓織布賣出的銀子入國庫了,日後就真能花在百姓身上麽?”
裴鈞呼出口白氣,忽而振臂一擲,手中小石便脫手飛出,在遠遠的冰麵上砸出一個小洞來,“自然不能。”這時他忽而想起了某一次他夜雪獨歸時,聽見那賣栗老父的話,“王爺,這道理百姓自己都知道,他們知道一輩子都是為上頭的人賺著血汗錢,為皇上,為您,也為臣這樣的昏官。”
薑越看著遠處那被他石子砸破的冰麵,裏麵有黑灰而冰冷的水輕蕩,溢出,倏地出聲問:“那裴大人認為,這不該麽?”
裴鈞掂了掂手裏所剩的另一顆石子:“不該是不該,可天下自古以來都如此。”
“自古以來如此,便是對麽?”薑越從湖麵收回目光,靜靜地看向裴鈞:“那裴大人的萬民之策又是為了什麽?不是蓄利於民麽?”
裴鈞再度揮臂擲出了石子,這一次那石子飛得又高又遠,直直飛過了淺湖的對麵,落在了不知何處的蒼黃草叢裏,再看不見了。
“……萬民之策。”他拍了拍手上塵泥輕輕一哂,扭頭向薑越似笑非笑,“王爺,我們都不是光靠俸祿就能活下來的人——京城裏也沒有一個官是,沒有一個人幹淨,這話也不怕當著您麵說了。當年鄧準入門為徒,他問臣,為何蔡氏族親在他故土一帶為禍數十年卻依舊屹立不倒、反更榮華,臣隻教他一句話,就是‘因為他們在上麵,上麵的人才有權’。”
“萬民之策,上行下可效,而上上之處,除了官還有君。百姓之事,終於民,卻需起於賢主,如若君主困於道,不明察,群臣溺其如沼,不輔佐,那麽天下競利,何人管百姓死活?可從前臣不懂此理,總執泥於為官者,行權者,卻倒忘了官上還有……”他漸漸沒有說下去,回轉目光再看向遠處的破冰,眸中有一瞬陷入孤絕回憶的蕭索,下一刻卻又倏忽彎起眼梢來,向薑越抬了抬眉頭,頗有喜樂模樣:“後來臣就明白了。天下自古如此。”
“是故……寺子屋之類萬民之策,或然王爺今後是真能做成的,可臣不能。所以王爺也不必讓臣悉心研讀了,那不是臣能做的事兒,王爺留著自個兒看罷。”裴鈞依舊是勾著眼角笑吟吟的,向薑越點了點頭,隻說回去休息休息再陪王爺查案,便在薑越的沉默中往回走了。(m.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