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罪二十五·窮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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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北部各族頭領各自帶人抵達圍場營地,守軍便往外圍拓寬了數十營包,又在場中搭建十丈見方的高帳,按製行了開獵宴,所有人等入席。

    席間可說觥籌交錯、其樂融融,裴鈞帶了馮己如陪完兩輪酒,鴻臚寺的接手了和談一類事務,沒了他的活路,他便撤下來與方明玨打招呼離席,徑直回了營帳,豈知白日精神,沾床卻覺一身疲累,睡下就是一個夢。

    夢裏的景象模模糊糊,麵前有數百光點瑩瑩跳著,像成排成列的蠟燭。蠟燭四周花花綠綠人影晃動、嗡嗡作聲,似有人在唱經念咒,又摻雜重重急急的鼓點銅鈴,磨得他耳根生痛。

    ——是那個薩滿怪夢!裴鈞心中一驚,此時掙紮未醒,眼前卻因此更清晰。

    這是個暗室,暗室正中燃了成百上千的蠟燭排成陣列,周圍轉著九個麵目猙獰的藍衣薩滿,此時正搖頭大跳、拍鼓搖鈴,而大片蠟燭的對麵站了一個紅金披風的背影,此時正麵對著距裴鈞最遠的那壁石牆,石牆上還釘著個白布包裹的死人——

    一個死去的裴鈞。

    被砍下的頭顱已縫在了斷裂的脖頸上,叫那個裴鈞看起來像是被蟬蛹包裹的破布傀儡,這時又突兀響起了可怕的一聲:“裴鈞!”忽而便叫裴鈞渾身都蟻噬劇痛起來,更不知為何地被一把怪力向對麵扯去。

    那叫聲是從紅金披風裏發出,漸漸更大聲起來:“裴鈞!——裴鈞!”兩聲之後,裴鈞竟已被拉到那披風身後,不禁嚇得猛然向後掙紮發力,此舉卻叫那紅金披風若有所覺般忽地回身,霎時,上一次夢中那黃毛黑角、巨目暴凸的青藍鬼麵便又與他咫尺相對!

    一雙十指修長卻蒼白的手從披風裏抬出,放在那鬼麵一側,似要揭開,裴鈞便勉力凝神細看,隻想知道這幾番讓他飽受摧殘的惡人究竟是誰。可就在那人掀起麵具的一刻,裴鈞卻隻覺自己被人猛地一搖,神智登時一渙,那股力氣再一搖,隱約的叫喊頓時灌入他耳中,叫他忽而驚醒。

    睜眼那一瞬,推他的力氣忽而化作五指捂住他口鼻,裴鈞猛覺危險,手便已先於意識地迅速摸出枕下短刀,出鞘就向虛空刺去——

    卻在手腕被擋住的一瞬,聽見薑越急急低穩的聲音:

    “裴鈞,是我!”

    這一聲叫裴鈞終於從噩夢中清醒,雙眼中亮起的帳中燭火裏,竟見是晉王爺薑越皺眉半跪在他床畔,而他手中的刀尖正直直指著薑越咽喉,若不是被眼疾手快擋下,說不定已真紮進去了。

    薑越收回了捂他口鼻的手,裴鈞頓時吸氣收刀,驚魂未定:“……王爺怎麽來了?”

    薑越舒眉放下了格擋的手,吐出口氣來看向裴鈞:“是豐州的消息忽而到了,孤特來告知裴大人的,不想卻見裴大人困於噩夢,這才……”

    裴鈞頓時隻覺被薑越這奸賊看去了睡相,有些臉燙,可若無薑越推他那把,他說不定又要被吸進前世的身子裏去遭一番砍頭劇痛,這一想,不免又對薑越生出絲不能表露的感激,隻能出聲道了句:“……謝過王爺。”

    “裴大人何以在枕下藏刀?莫非近來也遇了刺客?”薑越也隨他站起身來,一邊與他走出營帳一邊道,“孤身邊尚有兩名武藝高強之人,要麽借給裴大人——”

    “不必不必,王爺掛懷了。”裴鈞終於安了些心神,回頭向他一笑,“臣區區小吏,怎麽會有刺客來殺臣呢?臣隻是枕著刀睡得安心,王爺不必多慮。”

    薑越聽言眉心一緊,再看裴鈞一眼,卻又低頭不再多言。

    二人向營地西側的密林走去,月影似練,到人跡罕至處,林間夜雪疏疏。

    薑越說刺客身上的刺青行序已查出,果真屬當年裴父部下的斥候營,而斥候營也確如兵部蔣侍郎所說,在朝廷案籍中早已全死光了。

    可一般死去的士兵,回鄉安葬按製都是要由家親去官府報喪銷戶的,可這名刺客在豐州的戶籍中卻並沒有注明死亡,又因為輯錄已過去了十來年,現今不知當初主簿何在,就無法考證是錯漏還是實情,而薑越的人下鄉尋訪此人家親,也被鄰裏告知早已搬走許多年了,仿佛是因為什麽而匆匆躲了起來。

    “孤認為,”薑越拍了拍肩頭的雪,和裴鈞一起停下來了,“當年裴將軍身死或另有因由,畢竟當年的戰事——”

    “聽說先父敗得蹊蹺。”裴鈞在冷風中歎出口白氣,站在林中雪地裏接上了他的話,“此事,其實蕭老將軍曾說過一次,臣便一度耿耿於懷,可與蕭老將軍兩邊查去也並無頭緒。他說北疆那戰是倫圖族起兵南下,先父與朝中定下路線領兵前往,先行打探敵情的斥候營卻遲遲未有消息傳回,先父生疑,就先帶部隊改換了些許路線,紮營暫等,卻不料夜裏還是遇見了倫圖的騎兵奇襲,且戰且退又被後方包圍,雖然先父領兵拚死剿滅了敵軍,可數萬人馬最後隻剩幾千,朝廷慘勝,先父也身死沙場。”

    “裴將軍生前可有政敵?”薑越側頭看去,林間的疏影中,裴鈞臉上光影莫測。

    “先父是個老粗,有政敵他大概還拉著人家喝酒呢,察覺不到的,故而從沒聽他說起過。”裴鈞無實意地笑了笑,“蕭老將軍說從前就連蔡延都與先父稱兄道弟,禦史台彈劾先父禦下不利,蔡延還幫著先父說話。隻不知道蔡延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畢竟承平求親時,蔡延不也幫著王爺您說話麽。”

    “可那場仗,裴將軍是主戰,蔡延卻是主和的。”薑越沉聲道。

    “臣也想過蔡家是否和倫圖裏應外合殺了先父,畢竟先父當年軍功震國,朝廷不是沒有理由忌憚。”裴鈞笑了笑,“可我曾在薑——在皇上宮中和藏書閣、禦書房都翻看過當年文書,一樣無所收獲。”其實他是前世為了和蔡家鬥法,幾乎把蔡家查了個底朝天,可除了拉蔡家幾條商路、關蔡家幾所當鋪,切實通敵賣國之證是一樣都沒有。

    這時薑越卻忽而道:“實則……孤皇兄生前困於內閣壓製,曾叫幾兄弟與蔡氏無關者到寢宮密室中商討過一事,孤在場,裴將軍與張大人也在場,此事連今上都不知,裴大人與蕭將軍就更不可能知道了,因為皇兄當年下的是龍符密令。”

    裴鈞被這秘聞一震,回頭看向薑越,見薑越滿容肅穆,絕不像是玩笑神容:“那時皇兄知道,若世家坐大、內閣臃腫,則架空皇權,叫薑氏皇朝無壽,於是便想聯合裴將軍和博陵張家,告知皇親兄弟可信者,要三方一心討伐蔡氏。”

    說到這兒,薑越歎了口氣,“可蔡氏如今安好無損,裴大人便可知道當年此計根本是未成了。那時皇兄命張氏一族修改律令中利於蔡氏脫罪的款項,然後由裴將軍各部帶人嚴密控製各地與蔡氏相交之豪強,待律令修成一日,便收起羅網將蔡氏一舉殲滅,然而卻未料,這次密談沒過多久,倫圖就起勢南下了。”

    裴鈞敏銳地發覺了薑越的停頓點,“密談泄露了?”

    “不錯。”薑越向他讚許地點頭,“在倫圖起兵被壓、裴將軍身死之後,裴大人可記得朝中還有什麽大事?”

    裴鈞細細一想,眉目一皺:“東宮失德,巫蠱咒父、企圖篡位,太子被廢。”

    “裴大人好記性。”薑越對他微微一笑,“薑家人的習慣裏,壞事一定要爛在家門裏,雖是那樣告知朝中,可實際上,是因為皇兄查出走漏消息的就是太子,又查出太子暗蓄兵馬,為了不讓朝中知道密談的存在,就隻好把太子先廢了,可正要再接著查下去……”

    “先皇駕崩了。”裴鈞跟上了薑越的思緒,“當年流言說這正合了太子詛咒之事,故而太子有弑父之嫌,內閣就按國罪圈禁了太子,之後立了薑湛——”他忽而住嘴,說出口才發覺再度叫出了聖上名諱,而這次是無法改口了,便回頭看了薑越一眼,卻見薑越正在薄雪中平靜地看回他,一臉習慣地諷刺:“裴大人慣性使然,無妨的。”

    裴鈞有些無奈地一手叉了腰,側靠在一旁的樹幹上盯著他:“王爺,您還要笑話臣到什麽時候?您與宮門守軍大多都熟,豈會不知臣已多日不再出入崇寧殿——”

    “昨日裴大人還去了皇上車中。”薑越脫口而出,說完一頓,稍稍移開眼去看地,“如此叫孤如何放心與裴大人結盟?”

    裴鈞正要解釋,可這話卻叫他腦中一閃:“等等,昨日我在皇上車中看見了折報,沙燕內亂要借兵了……”

    薑越因言看向他:“是,此事孤也聽聞了。怎麽了?”

    ——借兵,沙燕,承平,和親,蔡氏……

    裴鈞腦中急急轉動,忽而想起了前世承平與薑湛和親的第三年,就起兵過海攻打了新建的沙燕,可是沙燕並不如他們想象的易攻,而承平迫於海上資補軍需太過耗費,終於有所不支,隻好從沙燕撤兵了。

    所以,如果承平和朝廷和親,根本不隻是單單看重了在朝廷新政的利益,而是……

    薑越不見裴鈞說話,剛要出聲再問,卻忽聽身後一陣隱約人聲,不禁下意識便把裴鈞擋到了一株大樹後,極度警覺地向發聲處看去。

    裴鈞被他一胳膊格去貼樹躲著,整個後背都被撞得一痛,莫名其妙:“……怎麽了?”

    薑越退到裴鈞身前,與他站近了一起隱蔽在樹影裏,卻依舊擋在他身前,目光銳利地看著黑暗中的不遠處:“有人來了。”過了會兒人聲漸進,他便更低聲道:“快看,是蔡颺。”

    可他死死擋在裴鈞麵前,裴鈞根本就沒法探頭去看,正要推他往邊上讓些,鼻子卻幾乎要貼在薑越的發梢上,不禁連忙往後退了退身子,可饒是如此,他也依舊能聞見薑越身上淡淡的草木香氣,襯著冬夜冰雪,顯得冷冽而清新。

    他記得薑越小時候在宮學就是這味道。

    這時不容他多想,薑越忽而又把他拉著往樹幹另側移了些,裴鈞未及出聲詢問,便聽身後果真傳來蔡颺的聲音:

    “……二皇子就不再考慮考慮瑞王嗎?畢竟他年我蔡氏起事功成,瑞王登基,那貴國國姬可就能母儀天下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