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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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天的聲響,帶著濃濃的火/藥味,劃過陽曆年最後一個夜晚的天際。
盛錦城東南大帥府內,裏裏外外都是熙熙攘攘的人,鋥亮的皮鞋映著賓客們指尖香煙上跳動的火焰、灰鼠青狐大衣裹著嬌小玲瓏的身段、廳堂內吹拉彈唱的清倌人不經意間偷瞟著和男人們肆意談笑的白俄娼妓、女子的胭脂水粉味混著男子身上最時興的舶來品古龍水味……
一輛黑色轎車停在大帥府門前,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下車。男人臃腫矮胖的身材,即使有藍灰的呢子軍服襯托,仍舊顯得暮氣沉沉;一件黑色貂皮大氅下,錦緞繡國色牡丹滾金邊的旗袍,顯出水蛇樣的身段,抬起頭,鵝蛋臉上的五官如同畫師沾著朱紅丹青點出來的,惟雙眉正中一顆梅花單瓣般大小的淡粉色胎記,仿佛告訴看官,她不是畫出來的,而和旁人一樣是從凡胎裏長出來的。
她挽過男人的胳膊一同踏入深宅大院。
“得罪了。”一個兵士將他倆上上下下搜過去,身後十來個來自不同路軍的警衛都一齊看著,身上沒有武器。
門口的哨兵通傳:“唐司令到!”這義正言辭的名號幾經人口,到裏間就成了略帶曖昧的“唐司令和王小姐到……”“唐司令和塞外英媛到……”“塞外英媛到……”“不知道能不能親親她的芳澤……”
正廳裏的清混倌人們紛紛站起身來,將最中間的位置讓給了這位姍姍來遲的塞外英媛。
她略略在唐司令的肩頭靠了一靠,便施施然地走到一把古琴前坐下。
“還是大帥有麵子,這要擱平時,她哪兒肯當眾表演?”
於是裏外各院的人紛紛往正廳裏湧,三扇四開的大門處被擠得水泄不通,就連部署在花園各處、幾路司令各自帶來的警衛隊都心猿意馬,恨不得能擠到屋子當中去。
“這天殺的又下雪了!”
他們憤憤地啐著,仰頭看粗鹽般的碎碎雪粒子撲簌簌地往下落,地上早有了厚厚的一層,早在十月就已經積了這麽厚,還要下,再見柔潤的土地要到明年四月之後了。
“他們在裏頭喝酒抽煙、和婊/子跳舞,我們倒好……”
幾路軍平日裏雖然不對付,這幫警衛們卻在這冰天雪地裏結出點兒惺惺相惜的友誼來。
“要不,咱們哥兒幾個也到那邊玻璃窗戶裏瞟一瞟去?能看著了一眼,也算今兒個晚上沒白來。”
暖和和的正廳裏,塞外英媛脫了身上的大氅,在黃澄澄的煤氣燈下,肌膚潔白如玉,縱是濃妝豔抹,也掩不住青春氣息。右手一抬,古琴上瀉下淙淙水聲,眾人仿佛夢回江南。
窗戶外的警衛們湊在一起,邊哆嗦著吸煙,邊用最粗俗的話稱讚裏頭的女人們天生麗質。
“睡一夜,死也甘心。”
“死也輪不到你睡。”
“話可不能這麽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亂世出梟雄。”
“這話倒也不假,上個月才沒了的程司令、這裏頭的吳司令,祖上都有灰頭土臉的時候。”
你一言我一語,貪婪地將滿屋春/色收入眼底,卻絲毫沒有覺察,身後同樣藍灰呢子軍服的男人徑直朝書房走去。
身後,秋雨潺潺,天高水闊,讓人忘記這是白雪皚皚的遼東大地。
唐司令早就習慣這曲子,徑自往大宅深處走去,轉過幾條長廊,推開厚重毛玻璃大門,依舊濟濟一堂的屋子,這一回沒了女人,清一色的藍灰軍服,臉色鐵青,年紀都與他不相上下。
“一個月沒見著大帥了,幾位叔叔們都關心得很,賢侄不如通融通融?”
主位上的少帥麵不改色,“父親染了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風寒,不便見人,意思早就放在那兒了,諸位是不聽大帥的指派了?”
“哪兒能不聽大帥的?賢侄出生前,我們這些叔叔們就把頭別在褲腰帶上,跟著老帥打遍遼東了,但大帥做這樣的決定,總得跟我們哥兒幾個說道說道?”
周圍的紛紛附和,“南麵勢力大是大,三派並作了一派,要打肯定是場惡戰,我們也不想打;但少帥這就要握手言和,叔叔們的兵馬往後聽大帥的呢,還是少帥的呢,還是南麵那些人的呢?這些總得交代是吧?”
少帥麵露不耐,“不過稱謂的問題,你們的兵馬,旁人絲毫不會染指。”
“誒,人嘴上下兩張皮子,這可是安身立命的大事兒,沒有大帥出麵,說什麽我們都沒法應承下來。”
“南麵吞掉遼東的心早幾十年就在那兒了,打了幾十年也沒分個勝負,但我們終究兵力見損,賢侄要是沒法當場給個答複,叔叔們也不便久待,這就回去研究如何自保了。”
都是事前商議好的,一個人揮揮手,在座的諸位立馬都站起身來。
自保是假,上個月,二路軍程司令剛死,他們仗著程家一個嫡子都沒有,頃刻間瓜分了程家的勢力,現在更是對帥府蠢蠢欲動是真。
“喲,我才到,你們怎麽就要走啊?”唐司令笑嗬嗬地走進去,親熱地拍了拍少帥的肩,在他近處坐下。
“老唐啊,你到得晚怪不得咱們。”陰陽怪氣的音調,隱含著那層意思:你老唐不光今天到得晚,上個月分程家的時候也到得晚,半點兒殘羹冷炙都沒撈著,怪不得弟兄。
“誰說要怪你們了,我在高麗國邊境打了兩個月,繳了不少好參,這不給哥兒幾個帶來了嗎,留下的才有份啊。來人!”
外廳一曲停歇,傳來陣陣喝彩聲。踩著震天的歡呼,身著軍裝的男子手捧大紅錦盒,推開沉重的大門,領章上全金的一星在深夜閃著寒光。
“你,你是……”
“程——”
一百個兩響的火紅炮竹,混著新年零點的鍾聲,在大帥府的花園裏炸響,彌漫的火/藥味沾染了每個人的衣裳,更添喜氣洋洋的氣氛。
彈畢一曲的塞外英媛,回頭向幽深的走廊望去,好想穿過彎曲的長廊,看到那間書房,和書房裏的人。
書櫥、沙發、地毯,滿是淋漓的鮮血,還有活著人,大張著雙眼,不死心地朝窗外虛弱地揮手,“警衛、警衛……”被一槍打斷右手,又當胸補了一槍。
“程家人已經全部入關了。你走東線,從山海關進去,一路上我都安排好了。”唐司令一把扯過青年身上沾滿熱血的軍裝,套上再普通不過的呢子大衣。
“這是我簽署的停戰協議,帶去金陵城。你在這裏被搶走的,到金陵城都能拿回來,保重兄弟!”少帥將自己的大氅披在他身上
一百個炮竹是兩百響,她數過之後,眼波流轉,發覺窗外各路警衛們似乎將要散去,一手撫琴,屋裏瞬間靜了,外頭的人又像被定住一般,在窗下貓著腰,無法離開。
走吧,你走吧!她在心中默念,於是手下淌出的琴聲透著無法言狀的悲涼,和她雙眼流下的淚一樣。一輩子不見才好,不見,她才能繼續過自己行屍走肉的日子。
避開警衛,從花園中跑過。漫天的雪落在頭上臉上,又涼又快意。他帶著槍躲藏在帥府中已經三天了,三天內再沒有旁人能把武器帶進來。
騎上備好的黑馬,他在成片白樺林的陰影中沿著東線鐵路,朝山海關疾馳。
越下越大的雪粒子,砸在臉上,疼痛難忍,他又這樣一無所有地奔馳在雪夜中了,全身上下,唯有胸口揣著一張照片的地方好像還維持著一點點和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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