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不快的相遇(一)
字數:5246 加入書籤
立在外白渡橋上仰頭看墨黑的天空,正月十五的月亮碩大無朋,仿佛這廖靜的夜幕無法承載它的重量,而隨時要將它直直墜在眼前一片江水中。
背後一片歡呼雀躍。轉過身,背靠在橋欄上,一道白光“倏”一下騰空而起,直插天空,頃刻散下傘樣的煙火,將本已燈紅酒綠的法租界映得一片朦朧。帶著好看彎角和浮誇雕飾的百貨洋行,此刻投下巨大的陰影;那黑色的圖形裏,高挑的洋人女子一路“咯咯”笑著,優雅地輕撣香煙,於是遠遠的,冷伊仿佛也能聞見那略略提神的薄荷味兒。
一陣涼風,卻不如往年的冬天那樣冰涼,帶著黃浦江水的味兒,卷起她的黑發。
身旁的張博容突然“嗤嗤”笑了。
冷伊懶懶地靠在他的肩膀上,聽見這忽然的笑聲,不解地微微仰頭,見得一綹長發正撓著他的左臉頰,他是忍不住才笑了出來。她伸出左手想要拈開,卻被他一把握住,他的大拇指在她的手背上輕滑,膩出說不出來的快慰。
“看來我們倆定是天作之合。”他盯著又一朵升騰而起的紫色煙花,待到落下來才說出這樣一句。
這回輪到冷伊“嗤嗤”地笑了,“哪個要訂婚的人不這麽想?”
他清清嗓子,“本也就我們兩家人,加幾個著實熟悉的老親,你我兩家在姑蘇城的親戚都不多,這訂婚宴未免有些淒涼。這剛把日子訂下,遼東戰事終於結束,各地的封鎖一並解除了,這下北方和內陸的許多親朋好友都能來,這還不是老天幫我們?”
雖自己也是這樣想,卻不肯像他這般喜形於色,隻將頭埋在他胸前,正看見橋北麵蘇州河邊,沿河的住戶們也都一團喜氣的神色。
之前他們的生活雖未受到太大的影響,可三天兩頭就看見報上、聽見廣播裏說起各地混戰,涉及的城鎮、鄉村,無不生靈塗炭、普通人家生離死別,光想著也覺著不是人過的日子,現在終於太平了。
遠遠地傳來汽車喇叭聲,“叭叭”響個不停,倒不像是一般租界裏洋人的做派。這幫子洋人,在租界裏處處趾高氣揚,可在日常的禮儀上,又表現得無可指摘,所以這樣囂張地響個不停的,應該不是他們。
可是開這車子的,在近租界的地方,這般囂張,若不是洋人,又是什麽人呢?
抬起頭,冷伊看見南麵快速駛來三部汽車,一樣的黑色外殼,和大街上走的那些都一個樣,開著車大燈,六盞燈齊刷刷地照向橋麵,她覺得有些晃眼。
領頭的那輛就在一直尖銳地鳴笛,後麵兩部都保持著相同的車距,跟在後頭。這三輛車,這樣疾馳在屬於慵懶夜晚中的黃埔江畔,格格不入。
冷伊不自覺地向後靠緊橋欄,又向博容擠了擠,他左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顯然也覺出一股肅殺的氣氛。
第二輛車經過他們跟前時卻慢了幾分,用約摸普通電車的速度緩緩前行,他們正詫異的當口,這車卻索性停了下來。
雖是透明的玻璃,在外白渡橋密密麻麻鋼鐵的投影下,仍像個黑咕隆咚的窟窿,裏頭的人似乎向他們望了望,從外麵卻又看不見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裏頭。
“我們,走吧。”冷伊覺著來者不善,小聲對博容道。
那司機反倒又啟動了,跟上第一輛車,三輛車整整齊齊地繼續開著。
空餘橋上的二人麵麵相覷,博容一笑,“又是那幫子拿著錢出來逛堂子的要員。”
“你怎麽知道?”
“那車牌子是金陵城司令部裏頭的。”他的眼神倒是好。“這幫官僚。”說著輕蔑一笑,肩膀也跟著一聳。
每次談到時事,他總是這般要指點江山的模樣。冷伊雖是讚成他的話,卻總也不願一直這樣氣哼哼的。他好歹已經接手家裏一半的生意,商人的生涯基本走上正軌,這種時候還是學生氣十足,都是當年在北平上大學時養成的習慣。
想到這裏,冷伊又噗嗤一笑,張家老爺有兩件事情名揚姑蘇城,一是他的生意,二是他的崇古。
張家的生意——米行、布店、酒店,遍布江南。
張家老爺的崇古,博容私下和冷伊抱怨,大概整個姑蘇城他是最後一個剪辮子的,一直留到了旁人開始穿西裝、開汽車,他才抖抖索索地剪了頭發,老淚縱橫,這算是他在新式路上走出的最大一步,也是最後一步。
如今他每天還穿著那長褂,帶著瓜皮帽,拄著拐杖,在姑蘇城裏他自己的店鋪間走動,背後跟著頂轎子,走不動了,隨時上去。汽車是萬萬不能坐的。
也不知他怎樣想到讓博容去上洋學堂,這一上,還就上了北平,要知道,凡事走在前頭的年輕人,都在北平。
說也奇怪,博容回來後,在家裏竟從沒有起過爭執。冷伊心裏好生奇怪,但他既然有法子擺平這個問題,她也就不深究。
許是冷風吹久了,冷伊咳嗽一聲。
他撚一撚長發,“回酒店吧,購置東西可累了,回去趕緊歇了。”
他牽著她的手,一同走進了那西式建築巍然的影子當中,頭頂上玻璃燈罩子裏的街燈,將他們往越來越熱鬧的地界引去,沒幾步路就是三岔路口,像城堡似的的禮查飯店如地標般佇立街頭。
門童伸出戴著白手套的手將門打開,瞬間打開一個金碧輝煌的世界。
冷伊挽著博容的胳膊,從旋轉的樓梯向三樓走去,炫目的水晶燈發出璀璨奪目的光,將天花上如浪花、如穗子的雕刻照得真切。
“不用和我妹打招呼,她肯定睡了。”博容攔住就要去305敲門的冷伊。
按理來說,他倆不能單獨出來,所以拉上博容姨娘的女兒,端端,作陪。她倒也知趣,隻顧自己去找這附近的朋友玩兒,不礙冷伊和博容的事。
她插上鑰匙打開門,轉過身,笑著對博容說一聲“晚安。”
他有些悵悵然,又微微一笑,向著隔壁走去,“如果有什麽事,直接找我就是了,在隔壁。”
走進房間,合上門,拉開窗簾,隔著玻璃窗子,外頭的熱鬧還發出淡黃的暖光,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卻又不這樣喧鬧了。
終於要訂婚了。
冷伊在愉悅中入睡,卻做了個不怎麽愉悅的夢——在濕淋淋的雨中一直走,總也走不到頭,冰涼、寒冷、灰心喪氣。
醒來時悵悵了些許時候,這才聽到外頭淅瀝瀝的聲響,原來夜間開始下雨,聽得了雨聲,也難怪做這樣的喪氣夢。
冬雨就是這般悉悉索索的。
胳膊肘托著腮,透過棕紅色窗格子往外望雨,早已脫了葉的梧桐遮不住身後黑漆的德國欄杆,和裏頭圍著的老式洋房。
黃包車夫拉著年輕的夫婦穿梭在黑色小汽車之間,女子清脆的笑聲掩過令人心煩意亂的車喇叭,像黑白水墨畫上多了隻會飛的彩色油畫蝴蝶。
咖啡的醇香騰起來,“等我幹什麽?”博容在吧台邊打完電話,在冷伊跟前坐下,這才發現她跟前的布朗尼蛋糕一點都沒動。
“鋪子裏沒出什麽事兒吧?”冷伊握著勺,切下蛋糕一個小角,裏頭露出核桃仁。
剛坐著黃包車,打靜安寺前過的時候,正巧和禮查飯店前台交完班的小夥子相向走過,他居然認得出博容,忙叫“張先生,張先生。”
叫了幾聲,他倆才循著聲音發現是叫自己,讓車夫停下。
“張先生家裏來電話,讓打回去呢。”他氣喘籲籲地追上來,這樣實誠的小夥子真是難得。
於是到了這紅房子餐廳,點完單,博容便先去找電話。
“我娘昨晚發了個熱。”他表現得輕描淡寫,眼角的一垂卻沒能掩飾住擔憂。
“那我們快些買,明天中午就能回去了。”見他這樣,冷伊心也緊了。
“沒事,大夫已經看了,開了藥,這會兒好多了。”他由衷一笑,她也稍稍釋然。
玻璃窗上的水珠如奇異的畫筆,將外頭的世界加工得離奇,遠處的教堂矮下去,近處街上一片葉子卻這般大,不妨一個黑影將窗子外頭遮了大半——是一輛黑色的轎車。
這車本是開過了,卻又退了回來。冷伊突然想起昨晚外白渡橋上那忽地停下的汽車。
車門已經打開,高個子的男子從車裏跨出來,藏藍色毛呢大衣,穿在他身上卻不顯得厚重累贅。他瞟了冷伊坐著的這張桌子一眼,快步走進餐廳來,身後還跟著差不多身量的男子。
他從冷伊的餘光中消失,她的目光才回到博容臉上,卻見他也分了神,隻盯著她身後,秀氣的臉蹙著眉,未扣上的第一顆襯衫紐扣上,喉結翻滾了一下,突然站起身,嚇得冷伊抬頭看他,右手卻被人狠狠拽住,扣得生疼,生生給從椅子上提了起來。
回頭瞪向來人,雖是不相幹的,卻正是剛從車上下來的男子。盡管受了驚嚇,冷伊的內心卻又似乎並不出乎意料,他們是衝著她來的,昨晚在橋上她就有這種沒來由的擔心。
“王小姐可讓我好找。”語氣冷淡至極,說著已將她向外麵拉去。
(www.101noveL.com)